当前位置: 庄子 >> 庄子名言 >> 庄子的禅南怀瑾说齐物论三
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故有儒墨之是非”,因此啊,乱七八糟,世界上有那么多学术讲这个道,儒家有孔子的道,墨家有墨子的道,诸子百家各有各的道,争来争去。“以是其所非”,以我主观的是,看你一切都是非。“而非其所是”,推翻了你一切的不是,成立我主观的对。把你们一切都批驳完了,只有我的才对。“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他说你真想搞清楚,究竟哪个对,哪个不对,哪个真正是道,哪个不是道,最好你先把道弄明白,明心见性,开悟了,那时你才会真正懂得什么是道了。
《齐物论》全篇的系统,是根据第一篇《逍遥游》来的,然后讲到宇宙万有的现象不齐,不齐中间,是不是真正有一个绝对的、万物归一平等的齐物?庄子首先提出来一个观念,虽没有明显的讲,但是说,如罘有人想要求证,先要做到亡我的境界。然后提出来说万物之所以永远不齐,因为那是道所呈现的现象与作用,是属于形而下的。关于这一点,他用物理世界的气和风作说明,风是气的一个现象,气一吹就是风,但所接触到各种空穴,发出声音的这些现象不同。因此在同一个风的作用之下,发出来风的声音,有百千万亿不同的变化。这个说明我们人的心理状况、思想观念,也与这个道理一样。这中间还有个道理,怒者其谁?“咸其自取”,一切都是每一个人自己在捣鬼。等于佛学《楞严经》所讲:“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后面接着就讲,每一个人,因为自我的观点不同,所以理解不同,言论不同。所以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诸子的学说,百家争鸣,讨论由形而下到形而上的道体,有各种的是非对错。墨家和儒家,当时这两个大家争得很厉害,因此有他们的是非,每一个人都站在自己的观点,看人家都是错的。所以要想摒除一切是非,庄子说唯有一个办法,就是真正能够明道,才能够摒除了万有的不齐,而归于齐一的道体。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第一句话,“物无非彼”,如果照文字来翻,“物”,就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啊,没有哪一样不是它。这个话,你说他讲的什么?第二句:“物无非是”,这一样东西,没有哪一样不是的。如果这两句话这样翻译的话,我们用古文的四个字来批判:不知所云,不知你讲些什么。实际上庄子是南方楚国文学,他在古文的写作技巧上,文艺造诣是相当高的。年轻同学们要注意!高在什么地方?一种自然科学的东西,或者一种纯理论,纯逻辑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是非常困难的。例如我们现在学校里念的课本,假使物理学化学、电机机械学,要把它文学化,怎么变?除非这个人的头脑,比较科学,比较机械,这一方面容易接近才行。如果这个小孩的个性是喜欢文学的,对于数学一类的东西,没有办法接近,这就是我们现在学问的新名词,要研究儿童的“性向”;就是个性的趋向。其实这些现代的科学、科技的东西,要变成文学化,并不是很困难。过去我们也曾经试过,有几位同学,大学毕业到中学去教课,我也要求他做到这样,结果他做得很成功,用文学的境界,讲一首诗啊,或讲一首词呀,然后进入了一个化学公式里。不过他也很痛苦,他说这个工作很难;可是在教育上,他真成功了,使差不多百分之八九十的学生,都有高度的兴趣,对于科学的理解,更深刻了。所以,这不是做不到的。
是非对错
现在庄子的文章,是讲一个纯逻辑的问题,“物无非彼”,就是说每一样的物质,每一样东西,各有它单独的存在特性;水就是水,水不是火,火就是火,火不是风。换句话说,我们看到万物,认定这个叫灯光,这个叫黑板,那也就是佛学的唯识法相学所讲,是我们心里的观念,一切都是依他而起。因为有外境界一个现象,我们心里就产生了一个东西,有了一个观念。所以第二句话说:“物无非是”,没有哪一样东西不属于我。属于我的什么?心,一切都唯心,这是最高处形而上心物一元的道理。但是形而下呢?物就是物,物质就是物质,心灵就是心灵,两个分开。可是归根究底是一个。所以说,“物无非彼”,每一个东西,都有它单独各自存在的一个现象,不是它自己的自性。每个东西它无自性,是撮合拢来的。第二句话,“物无非是”,是个什么呢?一切是我们自己的观念,是唯心所生,不是唯物。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人受到外物的影响,跟着外物的环境转,只在物理上去追求形而上这个道体,那是永远找不到的。对形而上这个道体的研究,所谓修道,或者求证,不像自然科学是求证于外物,而是必须回转来,向内追求自己。我们想要知道的这个道是个什么,必须要回转来自知,才能找到这个东西。所以说,“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从外面找不到,要从自己内心找才能知道。
“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它,因为我自己主观观念认定了,这个事就定出来了。譬如手表,因为人类的发明,由外文翻译成中文,就叫“手表”,假使一开始就把这个东西叫成水桶,我们现在的手表就叫水桶了。“彼出于是”,那些是我们人类自己知识认定的。但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是哪里来的呢?依他而起,“是亦因彼”,所以我们主观认定这个就是这样,它就是这样了,这就是依他而起,依外在的物质环境而起。
这些道理,我们听起来蛮简单,但是今天世界有唯物思想与唯心思想在战争。唯心思想,好像被唯物思想打垮了,在新的唯心哲学方面,这个时代是交白卷,几乎站不住的。但是,我们回转来找自己的文化,在《庄子》的里头,已经很明显讲到心物一元,他论辩的道理,认为都是个人主观、意识形态所形成的。所以唯物思想的人,喜欢用一个名称---“意识形态”,批驳了别人。但是你的思想,你的观念,你的是非,庄子说,都是你的意识形态形成的。别人往往被他盖住了。实际上,他讲别人那个是意识形态,他自己也是一个意识形态;也就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而来的。现在庄子又批评下去。
生死死生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这一段完全是逻辑的论辩。庄子为什么写这一段文章?在战国时代,我们文化里有名理之学,就是我们现在西方翻译过来的逻辑、论辩。逻辑的东西是怎么发生的呢?我们必须要有一个简单的了解。人类世界最初的文化,都是宗教来的,艺术也好,其他各方面都是。因为人生下来都是哲学家,每一个人都怀疑过自己怎么生下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人是怎么来的?我的生命在没有出生以前又是怎么样?我死了以后到哪里去?这些问题,任何一个人都想过的。不只我们如此,一切众生,据我想,同样的观念连动物也可能迷糊过,也会想过的,这一点我们不敢下断语,因为我们不是动物,又怎么知道动物有没有思想?这就是论辩的问题。
所以,世界上的一切学问是宗教来的,后来演变成哲学。因为宗教有些问题,是直接的权威性,只要相信就行了。可是人类的智慧是不肯满足的,你叫我信,可以!你告诉我理由才行,至少把门打开给我看看。但人类的宗教,素来是把大门关着的,到此止步,不要多问。哲学家不干,就要在门外敲一个洞看看,究竟里头生命来源怎么样?所以哲学后来就产生了本体论,就是宇宙生命的来源。这个学说几千年前,在希腊、埃及、印度,同时存在,大体上分为两派,一派是唯物之说,几千年来跟另一派唯心之说争论。唯物的理论,认为宇宙最初只是一个元素,是水;有些认为宇宙开始是风;有些认为是地、水、火、风。我们上古也有说法,认为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搞了半天,这一种哲学就对形而上道产生了唯物的论定。
后来人的知识愈来愈开放,哲学家认为不够,你怎么可以认定呢?宇宙到底是什么做的?不管宇宙是上帝造的,或者不是上帝造的,你怎么晓得啊?因为你有智慧,这是由你的思想来的,但先请问一下,我们的思想靠得住靠不住?思想的本身是个什么东西?我们先要辩论一下了。所以啊,论理学就产生了。这个有关智慧的本身,就产生了所谓知识论。但是,知识的本身是不是靠得住?如果靠不住,你用知识认定的事就可能是错的。如果你的工具是思想来的,那么你这个思想就必须要研究研究了,要论辩清楚了;所以由知识论慢慢演变成逻辑的方法。
在印度,古代的逻辑叫因明,佛学里头有,所以学佛的第一就要学会因明。大乘菩萨道如果不懂因明,就不能学菩萨道。因此世界上的学问又有两派了,一派认为印度佛学的因明,是受了希腊的逻辑影响而产生的;另一派的说法相反,认为希腊的逻辑哲学家,是受了印度因明的影响而产生的。这个里头又是逻辑了,永远在论辩、在考据,到现在也无法弄个清楚。
在战国的时候,西方哲学发展产生了两派,一派是知识论,学问到了就行;一派认为只靠知识的理想,没有实证求证是靠不住的,非实证不可。实证的这一派就叫经验论。我们了解了西方,再看自己文化《庄子》这一段,与西方的论辩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文化喜欢简化、简单罢了。
《庄子》这里提出来一句话,“彼是方生之说也”。“彼”就是上面我们所讲的代表一切外面境界的万物,“是”就是我认定的,主观的,不管是我们的主观认定,或者是因外物,依他而起所产生我们的思想,都属于方生之说。这是庄子提的一个名词,用文字讲就是刚刚生起。所谓是非、心物,都不是外物的关系,用禅宗的观念来讲,就是一念之所生;观念产生就是方生之说。但是他下面马上推翻了自己,“虽然”如此,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没有了,就死亡了。
所以,一般人讲修道,尤其讲禅宗说了生脱死,现在看了庄子的话,很可以了然。庄子认为,当我们刚刚生下来的第一天,不叫做存在,因为第一天过了,第一天的生命就完了;第二天是第二天的生命,所以方生就方死。这个生死是两头的现象,那个能生能死的,不是在生死上面,这两头都是现象而已,不相干的。等于晚上刚刚在黑夜,是明天的开始,刚刚天亮是夜里的开始,这是个逻辑思想的问题。所以,我们自己是被现象骗了,认为天亮了叫做白天,夜里睡着了叫做夜里。生命的存在也一样是方生方死;当一个东西刚刚生下来,就是死亡的开始,我们认为它是死亡的时候,却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庄子的文章,没有落在一边的,刚刚讲了方生方死,接着就讲“方死方生”,两头都说完了,如珠子走盘,不着边际。
接着又讲到人的观念问题,“方可方不可”。当我们认为这一件事情可以的时候,讲了“可以”,这一句话已经没有了,过去了,方可方不可。当你主观肯定的时候,它本身这一念已经否定了。“方不可方可”,你认为否定了,你只是产生了另一个新的观念,另一个肯定而已。所以,没有真的所谓主观、客观。所有天下的是非,因为我主观认定“是”,所以产生不同于我的看法的,叫做“非”,“因是因非”。那么,我们的对是哪里来的呢?相对的,因为觉得别人不对,所以认为我的对,这还是自我的一念主观来的。所以是非、善恶、因缘,都互为因果,都靠不住。
我们看了这一段,留下一个问题,在庄子的时代,印度的佛学绝对没有过来,几百年后印度佛学传来,才有缘生之说。印度佛学也是走一样的路线,万物不自生,不是自己来的,生命不是自生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他生,不是主宰能够造得出来;也不共生。所以,不自生,不他生,不共生,不无因生,也不是没有原因来的,是名为“缘生”,一切的因缘所生。这个观念就是佛学的中观,与当时庄子有相通之处,方生之说,也就是缘生性空的道理。
圣人如何如何得道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进一步,他又否定了一切,这就是庄子的逻辑。所以说圣人,得道的人,不由自主的不作后天的主张;而是很自然的照之于天。这个天代表形而上的道,以天体天道自然一照。但是,虽然认为自己现在是非都不动,也不管对,也不管不对,也不落空,也不落有,已经得道了;你当心!庄子说“亦因是也”,如果认为你这个就是道,仍然是一个主观,仍然是你自己认定的。“是亦彼也”,你这个主观的认定,还是属于依他而起。这个彼是外界,因为外界认为你的不对,我才对。“彼亦是也”,他的对,也是因为你的不对他才对。所以,客观主观是相对的。
我们经常听人讲:“我很客观的告诉你”,你说这话已经是主观了,自以为是客观,这就是主观,“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所以庄子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以世界上的思想、观念,各人有各人一套对错。“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究竟哪个是真正的对呢?哪一个又是真正的不对呢?下面一段,是他批评当时的学术思想。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偶就是相对。他说真正的道,不是相对而是绝对。既不是空也不是有;既不是是也不是非;既不是恶也不是善。离开了一切的相对以后,可以说得到了“道枢”,就是把握了道的那个中心枢纽了;如果认为这就是得了中观,那就落偏了。换句话说,用庄子的道理来讲,这不过是个道枢,一个机器的中心点而已。不过呢,得了这个道枢有个好处,“枢始得其环中”。环就是一个圆圈,圆的中心点,环中就是枢。
等于好几年以前,大家玩的那个“呼拉圈”,人站在中间做一个枢点,摇动那个圈子。这个宇宙也就是这样,生命、万物都是无始无终像一个圆圏,不过圆圈有个中心点,你要把握。把握到这个中心点时,出世入世可以“以应无穷”,因为无始无终。无穷的观念不要搞错了,我们一看到无穷,觉得无量无边,在观念上一定会尽量的扩大,却忘记了边际正在这里呢!所以,无穷也是无开始,不要忘记了,这个起点就是无始无终。所以庄子的文章说得很妙,“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我们晓得学佛的拿念珠,是一百零八颗,而道家是一个连环圈,木头做的,两个圈圈连环套在一起,拿在手里玩来玩去的,这个东西就是环中。过去在大陆看到很多道士,手上喜欢带一个风藤,天然的植物,两个圈圈长在一起,是否雕刻的,搞不清楚。《封神榜》中就叫做乾坤圈,这个东西就是环中作用。其实,人体也是这么两个环中,这个上半圈(胸部〉是一圈,下半圈(腹部〉这里也是一圏。
所以有些人传道,给人那么一点,嗯!道在那里,对其中宫,守其环中,即是道也。有没有道理呢?是有它的道理,密宗也用这个地方。现在我这样说出来,是因为我认为它无所谓,不是什么秘密,这只是小孩子玩意,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在道家和密宗却认为不得了的。我素来喜欢公开的提,因为这不是道,充其量只是用这么一个方法,使你能够向这个方向钻而已。中宫是什么东西呢?这里头是胃,有两根神经就是了。这有什么道理呢?他是要我们做到心物相忘,人能够真正修养到心物相忘,外境与自我都相忘,才可以归到那个环中的境界。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这就讲到了学术观念,也等于人生的观念,包括政治哲学,社会哲学,经济哲学,一切都在内。一切的观念理论,就是我们中国最高哲学的两句老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有理说不到底。”庄子的文字,就是“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都是无穷无尽。
“故曰莫若以明。”所以说最好是明道,明道了以后,是非皆明。因此古人有两句诗:“自从三宿空桑后,不见人间有是非。”不三宿空桑,是佛教的戒律,出家人修头陀行,不住庙子,一天到晚在外面行走,房子里面都不住,夜里打坐,就在桑树底下一坐。在同一棵桑树底下不能坐上三个晚上,因为再多坐下去,会对这棵树木有感情,会留情了;修行人要离开一切情,抛弃了一切的欲望,使自己对于生命不会有拖累,所谓:“离情弃欲,所以绝累也。”所以这两句话就与庄子的观念有相同之处,离情弃欲,抛弃了是非、空有等等的观念,才可以明这个道。
天地万物一匹马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这是庄子的两句名言,后来的人,因这两句话悟道的也很多。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一段文章在中国文化思想上,文学、哲学上,几千年来分量都很重。实际上是庄子文章的写法,文字上看起来很啰嗦,翻来覆去的。学文学的同学,能不能简化呢?当然可以。
说到简化,就要提到宋代主持修唐史的欧阳修,当时在他旁边帮忙的,都是翰林大学士,学问好得很。既然明天就要开始修史工作,今天大家放假,出去郊游郊游吧!郊游的时候,正好一匹马发疯了乱跑,咬断了缰绳冲过来,路上正有一条狗,疯马一脚就把狗踏死了。欧阳修要大家把这一幕记下来,实际上,他这个主编是在考这几位编辑。结果有一个人写了二十多字,说马发疯了,把绳子咬断了,跑过来把狗就踏死了。有一个很节省写了十几个字,历史上都有记载。欧阳修叹气说,照诸公这样写文章呀,一部唐史,不知道要多大一个房子来堆啊!大家问他该如何写,他说:“马逸毙犬于途”,六个字就完了。欧阳修这六个字,现在年轻人一定很不满意,可是懂得古文一读,这个意思就懂了。马逸,就是马乱跑,马一乱跑,毙犬于途,就说清楚了。所以呀,一部几百年的历史,堆在案头也就那么一小本。古人写历史,是很困难的,我们几千年历史,如果照现在白话文来写,那实在不得了。但是照庄子的文章来写,也不得了,喻指又非指,非指又喻指,喻马又非马,非马又喻马的,搞了半天,究竟你指马呢?还是马指你?搞不清楚。也有人专门讨论,对于这个“喻指非指”,我就看了很多文章了,而且现代学者也讨论,认为这个指不是指头的指,是宗旨的旨,以指喻“旨”,还引经据典。因为现在写论文就是这个办法,苏格拉底怎么说的,孔子怎么说的,某一本书怎么说的,反正有关指头的,看到书上一根半根指头,通通把它抄上去,然后引证我看了些什么书,好像学问很渊博。实际上,你自己的意思呢?我没有意思;结论呢?留给别人去作吧!现在很多文章,都学成这样。
庄子这个“指”很简单,就是指头,这一段讲什么呢?讲逻辑,讲论辩。有关论辩,我们晓得一定有五样东西,以因明来讲,有所谓宗、因、喻,另加上正合、反合。以指喻指这个“喻”是比喻,印度因明非常注重比喻,西方逻辑并不讲。由于人类语言文字,无法真正表达人的思想、意识形态,故而用比喻。比如说我会绘画,要把我的意识画出来,那个画已经不是你的意识,而是三四层以后的意识了。为了要表达人类的意识,所以佛学因明的逻辑,非常注重譬喻。那么世界上善于用譬喻的是什么人呢?所有宗教的教主,都很会用譬喻。最善于用譬喻的是释迦牟尼佛;其次是基督教的《圣经》里头,很多都是用譬喻。为什么宗教的教主会喜欢用譬喻?因为最高形而上的道理,很难讲出来,只好讲一个譬喻。所以,我们假使问某人长得如何?听到回答说那个家伙的脸像马一样,我们就一笑,反正就是脸长了,这就是譬喻。人们经常喜欢用譬喻,所以,譬喻在论辩上,是表达情识最好的方法。庄子当时的一般名理学家,像惠子、公孙龙他们这些喜欢论辩的人,都提出来说,庄子的这个譬喻不好,这叫做“引喻失义”,你用了譬喻以后,反而使人家不懂真正的意义。
我经常讲诸葛亮的《出师表》,年轻同学都念过,其中有一句就是劝他的皇帝阿斗,不可引喻失义。我们看了诸葛亮这篇文章,就了解刘备的儿子阿斗,他是非常聪明,很会论辩的;做错了事,他会盖得很好。换句话说,很会乱盖。因为他父亲当年交待他,把诸葛亮当干爹看,所以在《出师表》中诸葛亮教训阿斗,说他经常引喻失义,所用的譬喻丧失了真正的意义。
现在庄子这一句话,“以指喻指之非指”,有点引喻失义。但他并不是用指头来作比方,这个不是指头的道理。所以后来的禅宗大师及《楞严经》上的翻译,也用“指”,是“以指指月”,比庄子用得高明。禅宗后来有部书,叫《指月录》,以指头指月亮,叫你看月,不是看指头,不要把指头当月亮。现在研究禅学的人非常多,都是抓住了指头当月亮的;拿庄子的话来批评,“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如果你研究禅宗公案而讲禅的话,不如你绝口不谈禅,或者还可进入禅。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是庄子的名言,很多人因之而悟道,庄子这句话是表达心物一元的道理。这个心物一元,既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以说是纯粹唯心,不过这个纯粹的唯心,并不是西方唯心论的唯心。
庄子为什么那么用譬喻呢?因为当时一般讲逻辑论辩学的这些人,惯用一些譬喻,所以他拿来批判一番,影响后世很大。佛法到了中国之后,产生了大乘佛学,唐代的时候,共有十宗。唐朝武则天时代,华严宗鼎盛,第三代祖师叫贤首大师,法名法藏。他有一篇影响中国哲学思想的著名文章,就是《金师子章》。贤首大师当时,在宫廷里上课,宫廷的前面,摆了一个金狮子,他就用这个狮子来比方。贤首大师用金狮子,说“天地一指,万物一狮子”。这个宇宙万物等于一个狮子一样,狮子全身,有头有尾有脚,有无数的毛,每一根毛都代表了这个狮子,但是每一根毛,也都不是这个狮子,牙齿也是一样,说明华严境界十玄门,所谓“帝网重重无尽”的道理。这同庄子以马做譬喻的观念,是一样的。
所以庄子的归纳,“天地一指也",这个天地是一指,不是这个指头,而是这个指头所指的。“万物一马也”,宇宙万物,不过是一匹马一样。不是这一匹马,是同这个马的作用一样,这是譬喻。因此,明朝的憨山大师,有两句有名的诗:“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这个观念,也是从庄子的“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来的。下面接着庄子由逻辑的道理,继续批判是非观念。
最终的一同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橘怪,道通为一。
他说是非观念使我们产生认定,认定应该或不应该,“可乎可,不可乎不可”。这个可以不可以,都是我们的主观来的;是我们的念头认为可以就可以,不可以就不可以。宇宙间没有离开心以外的是非观念。他的结论告诉我们,“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我们要想成这个道,想返回到形而上道里头,只有实行。这里我们看到庄子讲实验,偏重于经验论,只有真正行道才能成道,要到达形而上道不是靠空洞理论,如果拿论辩思想来当作道,那就完全错了。等于现在讲道讲佛学,都变成一种思想学问,那就不对了。“物谓之而然”,宇宙万物我们认定对就对了,不对就不对。认定这个东西叫什么,就叫什么,一切都是唯心作用。所以形而上的道,“行之而成”,是要修行才做得到;形而下的万物是人为的,认为怎么样就怎么样,就是“物谓之而然”。下面庄子的文章,波澜汹涌。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他说“恶乎然”?怎么样才叫对了呢?“然于然”,你的观念认为对了,它就对了,还是唯心作用;用白话翻过来很简单,给庄子一写啊,我们就眼花缭乱。“恶乎不然?”怎么样认为不对呢?“不然于不然。”这个不然是你的观念认为不对就不对。虽然那么讲,你不要被庄子的文字骗了,他上面来一个花样,像我们打拳一样,花拳绣腿,东一拳西一拳,实际上,他一到中心就杀出来了。作文章就是这样,“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都不相干。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天地万物都有它的所以然,既然宇宙万物形成了,电就是电,成了电灯它发亮了;它通过了发声的地方,成了录音机、收音机了。“物固有所然”,物体都有它所以然的特别性能;“物固有所可”。所以万物,都有它应该的本位和立场。
在现象界来讲,当形而上道形成了万物后,各有各的性质,水跟火两个就不同,两个都是物,但水火不能相容的。“物固有所可”,水有水的用处,火有火的用处,形而下是这样。但是从形而上来讲,“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归到道体呢,水火都变成原来那个能量,只是一个能量,因此它说明一个道理: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桅橘怪,道通为一。”所以啊,由于这个形而下、形而上的道理不同,在这里产生一个现象。在现象上来讲,“莛”是茅草的一个杆杆,等于是扫帚头上一枝茅草杆。莛这个茅草很细,很脆弱,很轻微;“楹”是一根大柱头,大殿里头那个大柱头,大木头,很粗很大,很贵重。这是两个相反的东西。“厉与西施”,“厉”是一个非常丑的丑八怪;“西施”是古代第一美人,最漂亮,也是两个相反。至于人的现状、个性、心理等都不同,他只讲了四大类:“恢”,是胸襟豁达,很宽大,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桅”,胸襟很狭小;“橘”,很奸巧;“怪”,很怪异。这四种是外在的现状,各有各的不同。这一个道理是什么?就是说“物固有所然”,丑的是丑的,漂亮是漂亮,细的是细的,粗的是粗的,胸襟大的就是大,窄的就是窄的,奸巧就是奸巧,古里古怪的就是古怪的,各个不同,现象不同,作用也不同,就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但是,“道通为一”,形而上讲起来是一个东西。譬如一个人,好看的与不好看的,死了以后都变成白骨,白骨变成灰,漂亮与不漂亮都一样,都是空,那个是“一”;茅草杆同大柱头,化成了灰也是一样,这也是“一”。所以恢、桅、橘、怪,到了最后,还是“道通为一”。在这个里头,又产生形而上、形而下的道理。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这也就是物理的道理。一个东西分化了的时候,也就是成功的时候。譬如稻子割下来,加工磨成粉,分化开了,可以分做成很多好吃的东西,“其分也成也”,分散开就是另外一个生命的开始。等于夫妻结婚,生了十几个孩子,这两个人的分化成了一个大家庭。但是,“其成也毁也”,就是“方生方死”之死。当成功的时候,也就是开始毁坏的时候。譬如这个房子,当我们盖成功开幕的时候,这一天已经开始在毁坏了,慢慢的坏,这个房子总归要坏。所以结论是“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天地万物,没有哪个叫做成功,没有哪一个永远存在的,也没有永远毁坏的。空久了以后,自然会形成有。这个形成的有,加上许多因缘的构合,自然会有,是自然的有,最后还是归到一。下面接着,有一个中国文化重要的问题来了。
平凡的髙智慧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我们晓得几千年来,中国儒家的文化思想占了最重要的一环。而儒家的文化,到了宋朝以后,所谓《四书》里头的《大学》《中庸》,大家都知道,个个都会背。像我们当年读书,小孩子是非背不可,不背就要打手心,那手心打起来很肿的,就像熟螃蟹的盖子那么红肿,很可怜。关于《中庸》,有大学者提出考据的意见,认为子思的时代比庄子还后一点。子思的思想是根据庄子的思想来的,所以著《中庸》;因为《中庸》之庸字,是庄子这里先提出来,据说如此。这个考据学问很难了,几千年以后的人,考据几千年以前的事,如说这个资料绝对准确,我不大相信。现在根据一点古董,根据一点死人的骨头,就断定几千年以前的人是这个样子,那个样子,我只能说,“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者为之是也,非者为之非也”,就是引用庄子的话,很难说。
不过,他这里是提到庸的作用,讲天地间的事情,从形而上道体上讲,没有成败是非善恶。而形而下万有的现象是不齐的,形而上是齐的,“复通为一”。“唯达者”,只有真正得了道,通道的人,“知通为一”,归到形而上是一体的;这个一也不是一,而是绝对的。所以得了道的人,“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始终是不用。因此有许多人学了庄子,都学坏了。过去几十年前,我看了老一辈的朋友,年龄都比我大几十岁,学问很好,一辈子喝喝酒,悠哉游哉。他上通天文又下知地理,问他世界那么乱,你为什么不出来做一番事?他说你不晓得,我是学庄子的,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年轻时,经常跟这些老朋友们开玩笑,我叫他们的外号,就是《水浒传》上那个智多星,吴(无)用。
所谓“为是不用而寓诸庸”,这就是《中庸》的庸。这个庸也就是“用”的意思。庄子的“庸也者,用也”,又是用,这怎么解释?这是古文,是很难解释。如我们把《庄子》内七篇全部搞通了,其实他并不主张完全不用世,虽然还是在用,用而恰当,用而适可。他下面就有“庸”字的解释。所以不管《大学》《中庸》,其实庸字都来源于《庄子》。只能说那个时代是变乱到极点,那个时代的思想都有些相通之处。处乱世人容易变成乡愿,逃避现实;人虽逃不开现实,怕现实,只有想办法,善于用现实。用得好,就是庄子这里所讲的“用”;用得不好,就变成乡愿了。
乡愿是孔子说的,他最看不起乡愿作风,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做人处处都对,有道德,又不得罪人,处处都好。问他同意不同意?不反对。问他反对不反对?我也……是这个样子啦!是不是这样?差不多,大概吧!究竟怎么样,好嘛好嘛!这个就是乡愿的态度。所以孔子说“乡愿者,德之贼也”。但是庄子所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只有通了道的人,才得这个庸,中庸之庸的作用。为什么呢?他自己这里有话解释,“适得而几矣”。得到了这个,也就是上面所讲,“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圆的中心是直的,直道而行,不是走弯曲路。“适得”,得到了这个道理。“而几矣”,几者,是差不多了。这一段是关于逻辑的论辩,讲到是非成败。
“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什么叫“不用而寓诸庸”呢?庸不是马虎,不是差不多,而是得其环中,恰到好处。换句话说,庸也不是后世所讲的庸庸碌碌,叫笨人为庸人的庸。高度的智慧,高到了极点,但是看起来很平凡,这个才是庸的道理,得其环中之应用。一个国家的领袖,只要指头在那里一按,原子弹就出来了,地球就可以毁掉了多少,只要那么一点,最困难的一点,你懂了这个以后,“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机关在这里,高度的智慧,用起来是极简单,极容易。但是中间包含的是智慧,全部的智慧,最高的智慧。那么,当我们有了这个道,最后在用的时候,不觉得是道,也不觉得自己是智慧,而是很平凡的用。下面他拿道的用,说明一般人的用。
暮四朝三不习惯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芋,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这一段是骂世人的,也是最高明的警告世人。刚才讲到庸,我们人就不晓得用这个庸,自以为聪明的人,都喜欢乱玩弄自己的聪明,所以聪明反被聪明误。笨人吃亏在哪里啊?不晓得玩弄自己的笨,所以更笨。聪明的人玩弄自己的聪明,所以也笨。那么这些人为什么笨?“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都是把自己的精神和聪明,向一点上钻。这个一,不是道复通为一的一啊!不要搞错了,那是向牛角尖那一点上钻。“而不知其同也”,而不晓得向大同方面钻。这些人叫什么?就叫朝三暮四。中国文化经常骂人朝三暮四,就是出于《庄子》。什么叫朝三暮四呢?
从前有一个狙公,就是养猴子的老头,动物园的园长,他养了好多猴子。那些猴子喜欢吃板栗,养猴子的老头,本来早晨喂四个,晚上只喂它们三个。有一天这个老头子忽然好玩,对那些猴了讲,明天开始,早晨喂你三个,晚上喂你四个。哗!全体猴子吵了起来,这个不行,受不了,会饿。他说,不要吵,不要吵,还是照旧早晨喂四个,晚上喂三个。猴子于是乖乖的说好,这样可以。
这里庄子骂世界上的人,都是像这一批被高明的人玩弄的猴子、反正是七个板栗给你吃就是了,时间安排的不同,位子安排的不同,你不晓得有多高兴!骂你一声混蛋,你就气得要命;喊你声老太爷,您好您好,对不起,您天下第一,万岁,你就高兴了。实际上啊,都是被人家玩弄。这就是朝三暮四、暮四朝三的道理。所以他最后的一句结论,“名实未亏”,等于这个喂猴子的老头一样,板栗一天还是喂了七个,并没有变,只把观念变、变,大家就受不了啦。你不要看这是个故事啊!这就是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什么哲学都在里面。所以政治上的道理也样,一个时代转变,当政策要转变时,领导政治的人很困难,明明新办法对人民社会有利,开始老百姓绝对反对,因为不习惯。要叫人改变坏习惯,他也会觉得不习惯。所以,我们读了历史,非常感叹!
历史上有几桩事,都是“民曰不便”,老百姓不方便,闹起来造反。实际上闹了半天,照样改变了,就是狙公赋芊。我当年在四川,知道重庆要修马路的一个故事,古代都是石头路,下了雨,路上两边都是泥巴,房子屋檐很低。但重庆当时也像成都有地方势力,有所谓五老七贤,是从清朝到民国的,地位高,名声大,学问好,社会力量很大,财产很多。修什么马路?他们走路很舒服啊,坐坐轿子,有黄包车,为什么拆房子,修那么宽的路?马路给马走的,同我什么相干?结果有一位先生,此人后来在台湾这里过世的,后人叫他军阀,他真有办法。有一天,他就请五老七贤来赴盛大的宴会,有鸦片可吸,有赌可玩,菜很好又很恭敬,一边请吃饭,一边派他的部队,拆了那些人的房子。等他们吃完饭回去,房子也拆了,马路也修了。后来四川的朋友告诉我,瞎子讲,唉呀!真好,某伯伯修了这样宽的路,现在走路都不要手棍了。所以由这个故事看到,天下事有时要改变很难,有时必须违反大众的意思,坚持正确的政策,要有这个担当,要大众体谅那是为了长远的公利;也有的时候,在执法上和自己的私欲冲突,那只好忍痛牺牲,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一个时代一个环境,譬如这个环境,我们坐的位置这样布置,假使下一次来,位置改变了,许多人一定觉得“民曰不便”。我当时坐的那个地方蛮好,怎么弄到这里!所以啊,不能动。其实都是心理作用,所以社会上很多的事情,不但是政治社会如此,家庭也如此。你那个孩子习惯了不用功,以后你想叫他改变得用功一点,“民曰不便”,他也不给你用功的,都是同样的道理。所以这个故事,所包含的哲学意义,对于人生的实用,有太多的道理。你不要当成一个笑话听过去,那样就辜负了庄子,很可惜。
懂得调和的人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形而上的道无是亦无非,无善亦无恶;形而下有是非,有善恶。那么得道的圣人处形而下道,人与人之间,怎么处呢?一个字“和”之以是非,是非善恶要调和。这个“和”就是中庸的“庸”。所以有人提出来,《中庸》是根据《庄子》来的。《中庸》又提到中和这个“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得道的圣人,晓得形而下有是非,而且愈来愈尖锐,所以只有调和它,把是非中和了。能中和了,在形而下的人道,就好多了。
但是,还要进一步“而休乎天钧”。这是庄子的名词。天就是代表形而上道;钧就是平衡;像天地一样的公平。这样的公平怎么调和?这就是智慧之学。依我们看,天地并不公平;天地为什么在我们要热时,偏要冷起来!当我们要冷时,偏要热起来?很不公平啊!怎么叫做天地一样的公平呢?有了白天给你闹,还有夜里给你休息呢!这又是很公平了。这个中间的调和,要参透天地之间的造化,而休乎天钧,庄子说这叫做“两行”。
这个两行的道理,拿我们现在的观念,庄子是主张双轨的。有许多东西,都是走双轨的路线;但双轨的路线,往往发生矛盾,发生争斗。实际上,两行的道理,不是双轨,也就是《中庸》讲的一句话,“道并行而不悖”,道并行而不相违背的意思。
讲到这里,我们不要被庄子的文章迷住了,说了半天,现在还是由逻辑讲起。古人各说自己一番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然后批评了每一个人所用的逻辑方法,都是由主观形成的,天地间没有真正的是非,形上、形下都讲遍了。庄子的文章啊,等于我们去看一个喷水池,万花筒喷出来的水,被灯光一照,五光十色,水池里头波浪起伏,就是这么一个画面。你不要被他骗住了,我们还是要看水,不要看那个现象,看现象已经上了庄子的当。他现在始终讲一个东西,形而上的道,还没有讲到中心,还在转。下面他又提到道的影子了。
宇宙万有开始前后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对当时的那些学者,有关道的研究,形而上与形而下之辩论,庄子提出来,“古之人”,中国的上古文化,早就有人懂得形而上的道。“其知”,他的智慧“有所至矣”,高到了极点。“恶乎至?”他高到什么程度?“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有人认为,宇宙万有,“尽矣,不可以加矣。”在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没有世界,没有天地,没有月亮,也没有地球,一切都没有的那个时候,是形而上的道体,认为这个到了家了。中国文化后来就叫做无极,在佛家就是空,古人早已经知道形而上的道体是空,是无极。庄子又提到,中国上古的老祖宗,能够晓得形而上道是空的,我们宇宙万有生命,是由真空所变的妙有来的。怎么变?这是个大问题了。那么庄子又讲:
“其次以为有物矣”,等而下之有了万物,我们老祖宗们,也晓得宇宙万物有东西开始。现在我们站在庄子学问的立场,庄子这一段的观念,可以作为世界上哲学的评论;就是说,上古的人,已经晓得万物没有开始以前是空的。那个空的东西,可以叫它是唯心,或者是心物一元。再其次呢,有一些人,晓得万物开始以后,物质的力量很大,物理的作用很大。或者先有水,由液体变成热能;或者由气体变成风;或者地水火风,金木水火土,一起开始运动,是由物在变化。但是,这个物质一变出来,形成这个世界以后,“未始有封也”,并没有界限。中国政治哲学思想,社会学思想,经济学思想,都提到这个,这个根根。庄子这里提过,孔子也提过,譬如这个地球形成以前,拿社会观念讲,没有什么叫做财产制度的观念。这个财产制度,也不能说这个是私有,那个是公有,这些观念都没有。等于一个人到荒岛上去开荒,未始有封也,没有说这个界限属于你的我的。到了人类人口慢慢多了,生活的需要,引起人的私心来了,我有我的范围,你有你的范围,有了界限,有了封界。最早的时候,人类社会人口还不太多,私心还不太大,所以还没有争斗。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那时人口还少,虽然说你有你的界限,我有我的界限,还没有为了争多一点,闹是非争斗;人类还能互让,还很有礼貌。我经常给同学们讲,人们常说时代在进步,但在哲学逻辑的观点来看,时代究竟在进步,还是在退步,是很难讲的。在东方我们固有文化,素来认为人类的文明是衰落的,愈到后世愈乱,愈堕落、愈退步。佛家的文化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如果严格讲哲学,这个逻辑上有差别,我们现在只能说,人类的物质文明发展算是进步的,至于人类道德精神文明,不进步,而是在堕落退化。现在庄子也是这个观念。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有是非就有争斗,这个事情一演变发展,人与道就愈来愈远了。为什么看到古书上,古人得道,或者学问成功的人,好多好多,又快又好。为什么愈到后来愈差呢?昨天我还接到国外一位学生来信,就是问这个问题。他也觉得自己很用功,很努力,修了那么久的道,一点影子都没有;为什么古人一修就会?老师啊,我有点不相信,是不是古书上骗我们的?这封信现在压在案头上,还没有回他,因为这一回起来,要写长文章,我实在没有时间。其实古人并没有骗我们,物质文明愈发达,人类社会愈复杂,思想愈紊乱,是非善恶观念更复杂,这些都是障道的因缘。而且人的教育普及了,知识开发了,学问愈没有基础了。知识并不一定是学问,我是站在庄子这个立场,说明这个道理。所以他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个爱,代表了私心的偏爱,私心的爱好愈来愈严重,人的自私心也就愈来愈严重。
现在还是在《齐物论》。我们再提一下全篇的宗旨,实际上内七篇是一个连贯性的。.尤其是《齐物论》,是指道体---宇宙万有本体,本来是绝对,是同一的,是一体。当这个体起用的时候,一切万类的现象就不同。所谓不同,只是现象、作用不同,道体是一样的。比方说水,它的性能就是湿,至于水有清水,有混水,或者变成各种咸淡等味道不同,但是水的性能不变,只是作用、现象变了。这个原则,我们必须要把握,读《齐物论》,晓得内容是一贯的。因为它的内容引用了太多太热闹了,我们容易被他的譬喻,或者说明所骗,所以觉得漫无头绪,实际上是很连贯的。
比方,上次我们讲到中国文化里惯用的一个典故,就是“狙公赋芋”,朝三暮四,暮四朝三。在观念、现象上一变,大家就被这些现象观念搞迷糊了,引起人情绪上好恶是非的不同。这个故事,因为譬喻得太好了,反而使人忽略了“道体是一”的道理。因为大家的观念不同,所以儒家、墨家、道家,各家说法都不同,应用的方法也不同,因此现象把人们迷住了,忘记了本来。庄子的重点在这里。
这个重点把握住了,它同佛经上引用“众盲摸象,各执一端”的道理一样。一只大象站在那里,有一班瞎子来摸这个象,摸到象鼻子的,摸到耳朵、嘴巴、腿、尾巴,各人不同,但认为自己所摸的那一个部分就是象。所以众盲摸象,摸到的是象的一部分,不能说不是象,毕竟不是整体的象。佛经还有一个比方,禅宗里头常用的,“分河饮水,各立门庭”。世界上,水都是一样,因为海洋、江河性质不同,所以水的味道不同,有咸淡、浑清、硬软等等。一般人在自家附近的江河喝水,就以偏概全,概括天下的水都是这样。佛学里引用这两个例子,与庄子所讲的是同一个道理,只不过庄子表达的方法很美而已。
我们前面讲到这里,他说最好两边都放下,取其中道而行之,不过他没有建立中道这个“中”字,庄子说了一个“庸”字,《中庸》那个“庸”字。在前面的结论,说到“两行”并存时,我们也引用过《中庸》上说的,“道并行而不悖”。他引申这个理由,就讲到人对于道体形而上的知见,开始要追求原始生命的来源。因为追求道体最初的来源,理论知识愈来愈进步,是非辩论也愈多了,私心和偏见也就愈多。结论是“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接下来他又引用一个故事,说明一个道理。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这就是庄子的文章,像宋朝有名的苏东坡,也是采用庄子的笔法。接着明朝的这一班文学家,尤其跟禅有关的,包括袁中郎、李卓吾、冯梦龙等等,以及清朝金圣叹、李笠翁这一类人,都走庄子的文学路线;再加上佛学、禅学路线,都是综合的文章格式。你看庄子的文章,没有一句话说固定的,他不把话说死,都说得活,所以后世有人说,庄子就是禅宗一个开山祖师。禅宗禅师的文学,以及禅宗大师们的讲话,多半都是这个样子。
“果且有成与亏乎?”世界上,果真有所谓成功与失败吗?“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果真没有成功与失败吗?其实是一个观念,但是用逻辑来讲是四面的。所以庄子不但文学美,逻辑也很清楚。下面讲一个事实。
音乐与道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先提出来这一个人的事。“昭氏”,昭是古代的姓氏,名字为文,据说是鲁昭文,是鲁国音乐家。他的琴艺已经出神入化了,所谓近乎道的境界。他的琴一弹,可以使人听了忘我,忘掉了一切万物。人只要听他弹琴,就进入道的境界,就升华了,变成神了。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这就是说,昭文在弹琴的时候,他的琴音在表达世上有盛衰成败。这个世界花开花落,春来了春又去了,人生出来又衰落,又死亡;这个成亏之间,生灭变化之间,使人引起很多的感慨。表达这个感慨的情感,所以“昭氏之鼓琴也”。当他弹琴到最后一声,这个手一停,声音也静寂了,没有了,人也忘我了,什么都没有了,天地皆空,不需要弹这个琴了,所以“昭氏之不鼓琴也”。这就是描写昭文弹琴,他的琴艺近乎道的境界,当他有感于人生宇宙万有成亏,成败盛衰的许多感情来的时候,他才弹琴;等到弹完琴的时候,一声不响,所谓天地人物皆空,这个时候,是合于道的体。那么,在这个时候,世界上也没有所谓盛衰成败,一切皆空。庄子先提出来这个,同时又提了两个音乐家。
犹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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