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四”杂感》

又是一年“五四”时，然而热闹种种，有多少是“为了忘却的记念”，有多少是逢场作戏？有戏，有演员，有观众，散场之后，人们回到生活中又如何呢？“支票已经兑现”，“支票已经兑现”。这样的言语，与正在行进的人们无关，然而我的话也是如此。有缺憾的价值更重要，完美的东西不存在。站在峡谷的边缘，风如利刃，壁如刀削，环伺皆凶险，死生不可知。

年5月4日

（二）《读卡拉马佐夫兄弟》

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或许还不够）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从5月1日开始，8日上午结束。去年冬天读了《罪与罚》，但阅读时的状态不太好，后半段有些章节是勉强翻完的，终于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其他的作品则仍未曾读。

三、四月份把《红楼梦》读完，这次又读了《卡拉马佐夫兄弟》，遂想起夏志清把这两部作品并提，批评了《红楼》的“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曹雪芹当然对小说里大多少女的遭遇绝对同情，也看到些贵族大家庭生活之恐怖，但他还只能借用释道观点来看破尘世之空，也就等于在理智上否定了他笔下多少青少年男女对生命、爱情的那种渴望，且对迫害他们的大家庭、旧社会作了个妥协。任何人向恶势力低头，虽出于无奈，总是不光荣的；任何小说家借口看透人生而向恶势力低头也同样是不光荣的——包括我们敬爱的曹雪芹在内。”

东正教长老劝导阿辽沙结束修士生活，从象牙塔般的修道院走向更加广阔的“修道院”，直面现实人生中正在发生着的苦痛与沉沦并挣扎着寻求救赎之道，这不是饶有意味的吗？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总想起鲁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他笔下的米嘉尽管是一个生活无聊而空虚甚至言行恶俗的人，其灵魂却如深渊般难以探察，使人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反省自己：我们离卡拉马佐夫兄弟有多远？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既崇高又堕落的吗？“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可如今许多人不吝于自己的暴力，在鄙薄他人罪恶的同时，自以为纯洁无瑕。以我浅见，《卡》的部分章节的道德说教意味或许有些过于浓厚，但它对于宗教的讨论，有许多“缝隙”与“矛盾”，这种深刻的自反性弥足珍贵，而在中国文学中却少见这一点。

当然，《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挣扎是俄国人的挣扎，《红楼梦》的悲哀是中国人的悲哀，二者不可互相化约。不过读完这部小说，倒是逐渐意识到民族性之于文学的重要性，此前我对文学有着近似福斯特“文学圆桌”的想法，认为文学可以超越民族、地域等诸多因素，在同一舞台上“公平”竞技，现在想来，其实这样的圆桌并不存在。我觉得夏志清在审美习惯等层面未必喜欢《卡》更甚于《红》，但每个民族的文化自有其“偏至”与短视之处，身为汉族的夏志清或许是欲以俄罗斯文学中强烈的自我反省与深刻的忏悔意识救正本民族文化之“偏至”吧。曾几何时，我也视宗教为“迷信”，这些年却愈发意识到这种思维的浅薄，我个人不信宗教，也不认为宗教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倘若全盘反对宗教并自夸于国人之“不信宗教”，或以为“现代文明”已实现了对于宗教文化的全面超越，不也非常可笑吗？

我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近来的心境无法安宁，一落笔便仿佛哪都不对劲。在这些宏伟的著作面前，深感自己不过是个学徒，或许还没有判断、选择什么的资格，于是“立此存照”，到此为止吧。

5月8日

（三）《五月十七日》

我们首先是受害者，然后是加害者，既受害又加害于人，走过这罪恶的一生。我们首先是被爱者，然后是施爱者，既被爱又施爱于人，走过这相濡的一生。5月17日

（四）

一个人不可能时时刻刻保持先锋性，一种思想和理念也不能，先锋性要付出代价，有时对它的追求是有毒的，人毕竟是人，人的思想也毕竟是人的思想。“导师”是否存在？谁才是最有资格的“导师”？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吗？是作为物种的人类吗？历史告诉我们，对任何事物、观念越沾沾自喜甚至自恋，其后果就越恶劣，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5月20日

（五）《矛盾》

我告诉自己，你才二十一岁，不必这么悲观。我想的确如此，近日读书遇到一个说法，大致叫做“理智上的悲观主义，意志上的乐观主义”，这样调和，或许才是所谓的“正道”吧，但此正道也非谓正统之道，“绝望的抗战”并锲而不舍罢了。然而思想这样的通达，还必须诉诸实际，融入生命的血肉之中去，不然总是无效的。这落于实践，比理智的辩驳与通脱困难多了。

如何是好呢？我不明白的，思想已无济于事。我仿佛堂·吉诃德，却不如他那般勇敢，而只显出落败后的颓唐。堂是勇者，也稀少，而旁人总以为他可笑，这也是事实。“吾行太远，孑然失其侣”，现在看来，这句话正是一柄双刃剑，同时批判着自己的。

然而这又是“思”，不是“行”了。可如何摆脱“行”的迫切对“思”的压抑呢？“行”与“思”又该如何互动才有效？许多争斗与矛盾是单靠知识无法解决的，这应当为惯于思考的人们警惕。

“写”是不是“行”？庄子一派会说，“无可无不可”，既是又不是，似乎已经把答案说尽了，可仍旧不能使人满意。价值被抽空，大脑却已拥堵不堪，这是分裂的现代人，与天使和魔鬼同时起舞。人皆有创造之心，并以之为美、为善，无法创造的人何其压抑、何其不幸？

路，走路，走长路。

只得一次又一次告慰自己，前路漫漫。

我不知道这些话是否能比沉默传达出更多的尊重与善意。5月24日深夜记

（六）《绿头苍蝇》

在我的小房间里有一盏吸顶灯，其上镂刻着一朵朵白色小花。有一只苍蝇，在狭小的室内盘旋，有时落在哪一朵花上，而后再次绕着无意义的圆圈。这只找不到方向而四处乱窜、吵得人心烦又驱之不得的绿头苍蝇，仿佛正象征着人生的迷惘、无聊、繁腻、荒诞及其无法克服。

它展开的双翅高频震动时，我的脑子乱得像一摊浆糊，于是抄起桌上的毛巾对着空气挥舞，好像堂吉诃德手执破矛向风车进击。它轻而易举地躲过那毫无章法的攻击，我不想杀死它，它也不想被我打败。

不一会儿，绿头苍蝇钻进了窗帘的褶皱里，想是在寻求温暖吧，而我躺在竹席上乘凉，享受着难得的静默。这个封闭的房间里有黑夜的我与一只成年苍蝇，我们都是人间的造物，我们都很累了。此时，一只白蛾正趴在窗户上，伸出瘆人的触角，窥伺着室内的一切，窗外是深邃得令人恐惧的树林与黑夜，尽管亦不乏虫鸣。我想起前天遇到的一只蜜蜂，其时它已受了伤，躺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我没能注意它的存在，右脚踩下去嘎吱一声响。还有一只蟑螂，今夜开灯时我们都吓了一跳，尴尬地相互打量着。我作出威吓状，它旋即桃之夭夭，此刻想必正在更难预测的漆黑之中蠢蠢欲动。

于是我关上了灯。我们都要睡了。6月1日晚记，6月2日上午改定

（七）《爱讲故事的蝈蝈》

蝈蝈不是一个文学家，但它爱讲故事。

它原本不大会讲故事。

“在比森林的北边还要更北的极寒之地，有一群灰色的寒鸦，在白天它们隐匿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之中，在夜幕中它们醒来，飞向各自的居所，叫出沙哑而不祥的声音。”

听完后，动物们都皱起眉头走开了，说它像坚冰一样寒冷，又有头无尾的，不是一个好故事。蝈蝈听了很沮丧。

有一天，蝈蝈遇到了从森林南边的南边来的旅行家。它给了旅行家一杯清水和一根香蕉，旅行家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后，卷起长长的尾巴，把自己在南方的诸多见闻告给了蝈蝈。

在一个美妙的夏夜，月光为草地铺上一层薄薄的轻纱，爱讲故事的蝈蝈穿上一套它最宝贝的衣服，轻快地跳上草尖，震落几颗露珠，向大家鞠了一躬。蝈蝈清了清嗓子，又开始讲故事了。

“从前，森林南边的南边住着一只很大很大的蝙蝠，面目狰狞，尖牙利爪，双目如电。它可以煽动起一股股巨风，又总是在夜里领着一群小蝙蝠侵扰森林里的其他动物。在它的统治之下，南边的南边成了一片不毛之地，动物们生活在失眠与饥饿的威胁之中。”

“终于有一天，国王得知了这个消息。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他指挥着英勇的骑士和训练有素的士兵突袭蝙蝠们的巢穴，大获全胜。从此，动物们在国王的英明指引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听完这个故事，野牛哞哞地叫着，青蛙呱呱地笑着，几只白团团的兔子围着蝈蝈唱起歌来，动物们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夜晚。

此后，蝈蝈懂得了讲故事的秘诀。蝈蝈编织的故事一个比一个动人，它们往往一波三折，但在种种困苦过后，总有国王或是勇者站出来帮助大家渡过难关，迎来光明。而像寒鸦那样的故事，它却再也不提了。

蝈蝈的名气越来越大，终于，这些故事传到了狮子国王的耳朵里，狮子国王以对待贵族的礼遇接待了蝈蝈，并在盛宴上称赞它的故事写得又多又好。

就这样，蝈蝈渐渐成了森林里最受欢迎的动物。当它在秋天的原野上闲庭信步时，蜂拥而至的麻雀把它吓了一跳。它们说:“您是一只非常可口的蝈蝈，但我们不会伤害您，我们尊敬您智慧的头脑，那里藏着无数个好的故事。”

蝈蝈在森林里过着惬意而体面的生活。可是有一天，蝈蝈忽然不见了，并且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

有的说，麻雀们早已对蝈蝈怀着一种不正当的感情；有的说，蝈蝈已经被国王邀请至宫殿中居住，过上了富足的生活；有的说，蝈蝈正在和它的长尾师傅一起旅行，不久便会回来；还有的说，蝈蝈心里永远装着一个北方，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或许只有鸽子知道蝈蝈到底去了哪里，但它对这个秘密缄口不言。鸽子曾接到一封来自远方的匿名信，作为蝈蝈最忠实的听众，它有一百种理由认为这封信是蝈蝈专门写给它自己的。

时光荏苒，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森林里最年长的乌龟爷爷在夜里给大家讲故事，它说从前有一只爱讲故事的蝈蝈，蝈蝈讲的故事它一个也记不清了，但偶尔还会想起蝈蝈在月光底下讲故事的样子。年下半年构思，年6月15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