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庄子 >> 庄子推荐 >> 大用何用逍遥何待庄子middot
《逍遥游》是《庄子》的首篇。对庄子稍有接触的人,应该都知道庄子乃至道家所追求的“逍遥”,也应该都对《逍遥游》开篇文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气磅礴留有深刻的印象。但在鲲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之后,《逍遥游》还说了些什么,恐怕很多人都和我一样,就模糊不清了。
这一多半是因为文言本身的晦涩难读,还因为《庄子》的书写遵循的不是一种线性逻辑,而是已不为今人所习惯的一种古散文体,或者还有“错简”(古书以竹简串联编成,竹简前后次序被弄乱谓错简)的原因,恣意汪洋是恣意汪洋了,同时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思维的跨度太大、转折太随意,读不了几行,就把人绕晕了。那么,《逍遥游》整篇究竟讲了些什么呢?依线性逻辑,《逍遥游》应该是讲了七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开篇的鲲鹏展翅。体态庞大的鲲鹏,从北海飞往南海,击水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居高临下,视野广阔,见人所未见,极尽磅礴之气与逍遥之态。有意思的是,庄子讲鲲鹏,还不忘引些旁证:关于鲲鹏,在《齐谐》这本书中是有记载的,在当年汤王与一位叫棘的大夫的对话中也是讲过的。鲲鹏的存在并不是我庄子胡诌的啊,呵呵!
第二件事是关于小大之辩。鲲鹏展翅九万里,引发了蜩(蝉)、学鸠(小斑鸠)、斥鷃(泽边小雀)的讥诮:我等奋力而飞,最多飞数丈高,盘旋于蓬蒿丛中,碰到树就停下来,有时飞不上去,落在地上就是了,不也很快活吗?真不知道鲲鹏飞那么高、那么远,图个什么呢?后世很多读者以为,庄子在这里提倡的是一种“小大同一”的价值观,其实不然。因为庄子很快就给予了反驳:走一天往返的路,与去百里之外、千里之外,准备旅途食粮所需要的时间是不同的;能活五百岁,还是八千岁,也完全不同,否则人们怎么都羡慕彭祖的长寿而悲伤于自己寿命不长呢?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道有月初和月末,夏蝉不知道有春天和秋天),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庄子明确指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追求大智慧、追求长寿命,才是人间正道。
第三件事是把“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道理引申到俗务从政领域。庄子在这里列举了两个可景仰的人物。一个是宋荣子(战国中期的一位思想家)。在宋荣子眼中,那些才智能胜任一官职守的、行为能够庇护一乡百姓的、德行能投合君王心意的、能力能够取得全国信任的,统统与眼界狭小、只懂营营苟苟的燕雀无异。宋荣子本人,世上所有的人都称赞他,他都不会因此就“打上鸡血”;世上所有的人都诽谤他,他也不会因此就感到沮丧。他懂得为人的本分,从来不去追求俗世的什么名利。庄子列举的另一个人物是“尧让天下于许由”的许由,面对尧帝的由衷恳让,许由断然拒绝道:鹪鹩在深林中筑巢,只需要一根树枝;鼹鼠饮河水,只要喝饱肚子就好。天下对于我没有任何用处。你作为厨子虽然不想下厨了,我也绝不会越俎代庖。通过讲述宋荣子与许由不慕俗世名利的价值情怀,庄子表明了自己的人生主张:追求俗世名利只是像朝菌、蟪蛄那样的一种小智慧。
第四件事是讲述什么是真正值得追求的人生状态。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通过肩吾与连叔(二人均为《庄子》中的虚构人物)的一段对话描述了什么是神人:“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样的神人,外物没有什么能伤害他,滔天的大水不能淹没他,天下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焦裂,他也不会感到灼热。他所留下的尘垢秕糠也可造就出尧舜那样的圣君来。这样的神人,哪里会为天下的俗务操心?因为其神德与万物混为一体,从不刻意地去做什么,因而使世间万物可以顺其自然,不受病害,年年五谷丰登。连尧帝这样的圣君,到藐姑射山上拜见过四位得道的高人后,都忘记他所治理的天下了。
第五件事是讲大用之用。鲲鹏是大,藐姑射之山上的神人是大,这个“大”或者说庄子所谓的大道理、大智慧有什么用呢?庄子讲了三个故事来说明大用之用。第一个故事是宋国有人贩卖礼帽到南方的越国,但越国人断发纹身,根本用不着礼帽。这里隐藏的意思应该是:礼帽是人为,是小用;不用礼帽、顺其自然才是大用。
第二个故事通过庄子与惠施(战国中期政治家、思想家、哲学家,名家学派的开山鼻祖和主要代表人物,曾为魏国相)的一段对话展开。惠施讲:魏王送了我大葫芦的种子,我种下后结出的葫芦可以容纳五石的东西。用它来盛水,却因质地太脆无法提举。切开它当瓢,又太过平浅没法用。我不是嫌它大,只是因为它没用,我就把它砸了。庄子对惠施的不善于“用大”大加嘲讽,说:有一个宋国人世世代代以漂洗丝絮为业,因而善于制作防止手冻裂的药。有客人用一百金买了他的药方,献给吴王,用于冬季作战避免了士兵冻伤,从而大获全胜,因此受到割地封侯的奖赏。同样一种药,有人靠它得到丰厚的封赏,有人却只会用于漂洗丝絮,关键是用的方法不同。现在你有可容纳五石东西的大葫芦,为什么不用它系在身上作为腰舟(类似于现当代的游泳圈或救生圈)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呢?
第三个故事同样通过庄子与惠施的一段对话展开。惠施讲:我有一棵大树,叫樗树,树干臃肿,不合绳墨,枝条弯曲,不合规矩。它长在路边,木匠都不看它一眼。这和你讲的大道理一样,大而无用,大家都不会采信的。庄子说:你所说的用途,是像野猫和黄鼠狼能够捕捉来来往往的小动物那样的用途,它们捕捉小动物时东跳西跃,不避高下,但不免踏中捕兽的机关陷阱,就死在网中了。再看那斄牛,它体大如垂天之云,机关陷阱能奈其何,它只是不会捕鼠罢了。现在你有一棵大树,担忧它没有用处,为什么不把它种在虚无之乡、广阔无边的原野,可以供人随意地徘徊于它的旁边,逍遥自在地躺在它的下面。这样一来,大树不会遭到斧头的砍伐,没有什么东西会伤害它。它看似没有什么用处,却有着避免诸多困苦的大用啊。
关于小大之辩、小用与大用之争,向来是理解庄子的一个难点。后世很多读者认为,庄子对“小”“小用”是完全否定的。细察《庄子》文本主要是其内七篇的文本,庄子对“小”“小用”实际并不完全持否定的态度。在庄子那里,小与大、小用与大用只是相对意义上的。小与小用并不是绝对无用,否则他就不会对尧帝这样的俗世仁君持基本肯定的态度,也不会去讲以防冻药帮助吴国打了胜仗这样的“小用”了。只不过是“小用”太过局限,并且有机关陷阱、斧砍刀伐之类的危险,需要以“大用”来超越。超越与否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大用”之用,就是它可以供人“浮于江湖”“逍遥乎寝卧”,而“浮于江湖”“逍遥乎寝卧”正是庄子追求的人生状态。这不由让我想到友人的一本诗集叫《樗是一种树》,友人把诗歌比作无用之用、实际有“大用”的樗树,也是别有一种价值情怀在其中了。
第六件事是讲何为逍遥。《逍遥游》中并没有对究竟什么是逍遥进行直接的论述,但篇名为逍遥游,并且全篇中关于鲲鹏的形象、小大之辩、邈姑射山上的神人以及围绕小用与大用的争论等,无不围绕逍遥展开,庄子在《逍遥游》中是用一种形象的而不是抽象的方法揭示了什么是逍遥。所谓逍遥,关键要有一个“游”字。无论是鲲鹏展翅九万里,从北海到南海,还是邈姑射山上的神人“乘云气,御飞龙”,由于其“大”其“邈”“其神凝”,可以超越蜩、学鸠、斥鷃以及尧舜们的局限,不受约束、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间,这就是逍遥。从辞源学意义上,逍遥为消摇,消为消解,摇为摆脱,就是消解、摆脱掉视野与格局上的“小”和俗务上的“小用”。
问题是:如何才能得到真正的消解与摆脱,逍遥需要什么条件吗?这就引出了《逍遥游》中讲到的第七件事。
第七件事是讲逍遥何待。鲲鹏是达到逍遥境界的一个象征,但《逍遥游》中写道:鲲鹏虽然足够大,但它也必须等到有“海运”(海风)时才能从北海飞往南海。并且《逍遥游》在描述了鲲鹏展翅九万里后,马上讲了一个类比:在堂前低洼的地方倒一杯水,放一棵小草可以当作船,但如果放一个杯子在上面就会被粘住了。水浅行不了大船,同样的道理,“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鲲鹏展翅九万里,必须等待有海运、有风才行。列子御风而行,也必须有风。即使是邈姑射山上的神人也需要“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才能“游乎四海之外。”那么,这个“风”、这个“露”、这个“云气”乃至“飞龙”究竟是个东西呢?鲲鹏、邈姑射山上的神人难道是被动的,也需要有所待,而不是完全不受约束、完全自由自在的吗?回答这些问题,就需要到《庄子》内篇的下一篇《齐物论》中去找答案了。
老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