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人文钱穆先生最后遗稿中国文化对人类未

发布时间:2018/6/22 3:18:22   点击数:

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观,虽是我早年已屡次讲到,惟到最近始澈悟此一观念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去年九月,我赴港参加新亚书院创校四十周年庆典,因行动不便,在港数日,常留旅社中,因有所感而思及此。数日中,专一玩味此一观念,而有澈悟,心中快慰,难以言述。我深信中国文化对世界人类未来求生存之贡献,主要亦即在此。惜余已年老体衰,思维迟顿,无力对此大体悟再作阐发,惟待后来者之继起努力。今逢中华书局建立八十周年庆,索稿于余,姑将此感写出,以为祝贺。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从来世界人类最初碰到的困难问题,便是有关天的问题。我曾读过几本西方欧洲古人所讲有关“天”的学术性的书,真不知从何讲起。西方人喜欢把“天”与“人”离开分别来讲。换句话说,他们是离开了人来讲天。这一观念的发展,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

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和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来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离开了人,又从何处来证明有天。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一切人文演进都顺从天道来。违背了天命,即无人文可言。“天命”“人生”和合为一,这一观念,中国古人早有认识。我以为“天人合一”观,是中国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西方人常把“天命”与“人生”划分为二,他们认为人生之外别有天命,显然把“天命”与“人生”分作两个层次,两次场面来讲。如此乃是天命,如此乃是人生。“天命”与“人生”分别各有所归。此一观念影响所及,则天命不知其所命,人生亦不知其所生,两截分开,便各失却其本义决不如古代中国人之“天人合一”论,能得宇宙人生会通合一之真相。所以西方文化显然需要另有天命的宗教信仰,来作他们讨论人生的前提。而中国文化,既认为“天命”“人生”同归一贯,并不再有分别,所以中国古代文化起源,亦不再需有像西方古代人的宗教信仰。在中国思想中,“天”“人”两者间,并无“隐”“现”分别。除却“人生”,你又何处来讲“天命”。这种观念,除中国古人外,亦为全世界其他人类所少有。

我常想,现代人如果要想写一部讨论中国古代文化思想的书,莫如先写一本中国古代人的天文观,或写一部中国古代人的天文学,或人文学。总之,中国古代人,可称为抱有一种“天即是人,人即是天,一切人生尽是天命的天人合一观”。这一观念,亦可说即是古代中国人生的一种宗教信仰,这同时也即是古代中国人主要的人文观,亦即是其天文观。如果我们今天亦要效法西方人,强要把“天文”与“人生”分别来看,那就无从去了解中国古代人的思想了。即如孔子的一生,便全由天命,细读《论语》便知。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天生德于予”。又曰:“知我者,其天乎!”“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肖孔子一生全可由孔子自己一人作主宰,不关天命,则孔子的天命和他的便分为二。离开天命,专论孔子个人的私生活,则孔子一生的意义与价值就减少了。就此而言,孔子的人生即是天命,天命也即是人生,双方意义价值无穷。换言之,亦是说,人生离去了天命,便全无意义价值可言。但孔子的私生活可以这样讲,别人不能。这一观念,在中国乃由孔子以后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所阐扬。

读《庄子齐物论》,便知天之所生谓之物。人生亦为万物之一。人生之所以异于万物者,即在其能独近于天命,能与天命最相合一,所以说“天人合一”。此义宏深,又岂是人生于天命相离远者所能知。果使人生离于天命远,亦同于万物与万物无大相异,亦无足贵矣。故就人生论之,人生最大相标、最高宗旨,即在能发明天命。孔子为儒家所奉称最知天命者,其他自颜渊以下,其人品德性之高下,即各以其离于天命远近为分别。这是中国古代论人生之最高宗旨,后代人亦与此不远,这可说是我中华民族论学分别之大体所在。近百年来,世界人类文化所宗,可说全在欧洲。最近五十年,欧洲文化近于衰落,此下不能再为世界人类文化向往之宗主。所以可说,最近乃是人类文化之衰落期。此下世界文化又以何所归往?这是今天我们人类最值得重视的现实问题。以过去世界文化之兴衰大略言之,西方文化一衰则不易再兴,而中国文化则屡仆屡起,故能绵延数千年不断,这可说,因于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自古以来即能注意到不违背天,不违背自然,且又能与天命自然融合一体。我以为此下世界文化之归趋,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宗主。此事涵意广大,非本篇短文所能及,暂不深论。

今仅举“天下”二字,包容广大,其涵义即有,使全世界人类文化融合为一,各民族和平并存,人文自然相互调适之义。

胡美琦:后记

今年是中华书局创办八十周年,中华书局计划出一本专讨论中国文化的学术论文集来纪念。孙主编来信向宾四邀稿,我因其规定每篇文长限两万字,又因当时宾四精神欠佳,所以没和宾四商量就婉拒了。不久孙主编连来电坚邀,说是宾四文章可长短不拘,他们希望在论文集中一定有宾四一文。我仍未敢应允,怕交不了卷。一次,孙主编来电话,正巧宾四在等我为他准备食物。电话谈得时间较长,引起宾四的注意。他问是谁的电话,说些什么?于是我告诉他中华书局邀稿事。他立刻不悦地说:“你为什么替我拒绝?我心里有重要的话要说。”于是又讲起他要写的那篇大文章。事隔半年之久,宾四还清楚地记得他的新发现,我再不能等闲视之。但要把他的发现见之于文字,公之于世,也非小事。尤其今天的社会,学术风气不求律己,但求责人。我恐怕他要惹来闲气,不得不再次扫他兴,又一次提醒他“天人合一观”是他早曾讲过的,我劝他写了不必发表,尽兴就好。

宾四对于我始终没能了解他,颇觉失望。他长叹一声说:“学术是不能乡愿(编者注:“乡愿”,指貌似谨厚,而实与流俗合污的伪善者)的。我从前所讲,和现在所想讲,大不相同。我从前虽讲到“天人合一观”的重要性,我现在才澈悟到这是中国文化思想的总根源,我认为一切中国文化思想都可归宿到这一个观念上。两者怎能相提并论。这是我对学术的大贡献啊!你懂吗?”到此时,我算是体悟到他的意思了。那天早上,我们两人在素书楼廊上对谈的情景,此刻仍清清楚楚显现在我眼前。第二天是星期日,家中只有我们两人。早餐后,宾四命我为他准备纸笔。我提议,他说我写,以节省时间和精力。他终于同意了。宾四向不喜用录音或由人笔录方式写稿,他总是坚持自己写初稿。在我的记忆中,十几年来,这是第二篇,他口述我笔录的文稿。记得那年,索忍尼辛访台,中央日报为此来邀稿。宾四正在病中,体弱不能伏案,但对索氏来台事,兴致很高,竟立刻应允写稿。于是他躺在沙发上口述,由我笔录完成。那天,宾四居然一口气说了近两千字,他认为已经把他想说的交代清楚了。我征求他的同意,删除了些重复处。这段文字又曾作了三次修正,虽只是短短几百字,每次他都命我一再重复地念。宾四此时的精力已大不如前,反应的灵敏度也大退步,然而他对工作仍兴趣很高。以后又续作了两次增补。最后一次,是端午节上午增补的,正是我们要迁出素书楼的前三天。增稿来不及在搬家前修正,我们夫妇说好,待搬定家尽快修正交卷。我从来没有料到,搬一次家,会使人如此心力交瘁。在新居,我们虽曾工作两次,但太过疲累的心身,实在难以全神贯注,以至于仅是叙述孔子的一段文字,短短一百多字,也没能完成修定。更不用说,最后应有的一气呵成的全文修定了。

钱穆与胡美琦

我曾表示文章太短,怕不合在论文集上发表。我又表示宾四自己未能多加阐释,怕读者也会和我当初一样,体悟不到作者的用心所在。宾四斥我为世俗之见。他说:“学术思想岂能以文字之长短来评价,又岂可求得人人能懂、个个赞成?不懂的人,就是你写一本书来说明,他还是不会明白。能懂的人,只要一句话,也可启发他的新知。我老矣,有此发明,已属不易。再要作深究,已非我力所能及,只有待后来者之继续努力。我自信将来必有知我者,待他来再为我阐发吧!”我深受感动。

这虽是宾四生前一篇未完成稿,但其实也可算是他的已成稿。联副要我写的说明,我竟然写了几日夜,难以交卷。每一提笔,不能自主,心已飘向远方。往事如泉涌,悲难自抑。勉力成此,也可使并世关怀爱护宾四之读者,以见一位学者生前最后之心声。学人寂寞,自古皆然。深恨我未能在宾四生前对此多有体会,如今已追悔莫及。死者已矣,生者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作者简介:钱穆(.7.30-.8.30),江苏无锡人,吴越国太祖武肃王钱镠之后。字宾四,笔名公沙、梁隐、与忘、孤云,晚号素书老人、七房桥人,斋号素书堂、素书楼。中国现代历史学家,国学大师,教育家,中央研究院院士,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历任燕京、北京、清华、华西、四川、齐鲁、西南联大等大学教授,也曾任无锡江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年迁居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年,钱穆移居台湾台北市,在“中国文化书院”(今中国文化大学)任职。年在台北逝世,年归葬苏州太湖之滨。

来源:《中国文化》年第4期

本文责任编辑:张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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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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