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只有回到初心（那颗未被污染的心），人性才会回归，山水才会重新露出地面，世界才会显示出它本来的面目。

何郁，湖北省浠水县人。诗人、作家，发表诗歌、散文、小说、评论若干；著名语文教育专家，语文特级教师，北师大硕士生导师，湖北黄冈师院特聘教授；现任北京市朝阳区教研中心语文教研员。

一次上课，老师讲庄周梦蝶，设计了一个有趣的问题，结果课堂上争论得不可开交，一时难有定论。这问题是：庄周梦到的为什么一定是蝴蝶？

老师问：庄周梦到的一定要是蝴蝶吗？能不能是别的，比如蜜蜂、大象？

争论就这样开始了——

有的说，蝴蝶是美的，轻盈的，自由的，飘飘然的，其他的东西没有这个特征，所以只能是蝴蝶。

有的说，蜻蜓也有这个特征。

有的说，完全可以是别的东西，比如大象、犀牛，甚至臭虫，庄子不是讲万物齐同吗？既然如此，就不应该嫌大爱小、嫌丑爱美。

还有的说，必须是蝴蝶，应该注意到，庄子不仅是哲学家，还是文学家，作为一个文学家，他在选择意象的时候，必然有所考虑，所以选择蝴蝶就成为一个不二选择。

……讨论一定会继续下去，问题也就在这儿。这问题有价值吗？庄子还能不能梦到蝴蝶之外的东西？我的看法是，能梦到蝴蝶之外的东西，但又必然是蝴蝶。

这看似矛盾，实则正好是庄子的深刻性所在。此问题也很有价值，它有助于学生对庄子齐物思想和顺性思想的理解，能帮助学生打开理解庄子哲学思想的大门。

关键点是要抓住两个词：“有分”和“物化”。我们先看“物化”，这个词语是理解庄子齐物思想的钥匙。

什么是“物化”？

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陈鼓应先生在《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中解释为：物化，意指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化为一。

华南师范大学曹础基先生在《庄子浅注》（中华书局）中解释为：物化，化为物。指大道时而化为庄周，时而化为蝴蝶。

华东师范大学方勇教授在《庄子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中解释为：物化，指一种泯灭事物差别，彼我浑然同化的和谐境界。

不管出自谁的解释，也不管哪一家出版社，对“物化”一词的理解是基本一致的；况且这三位都是当今研究庄子的大家，理解如此一致，应该比较可信。

也就是说，在理解“物化”这个词语上，三位学者之间没有分歧，都认为“物化”就是消解万物、物我齐同的意思。这也恰恰是庄子“齐物论”的核心，即“齐物论”中的经典语句所表达的思想，“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同时存在，万物与我浑然一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庄子完全可以梦到蝴蝶之外的任何动物，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不管是丑的还是美的，都有可能，也都应该。

这就是齐物论思想，万物齐同。

但问题没有那么简单，如此简单或许就不是博大精深的庄子了。庄子还有深意在。我们再来看“有分”。

“有分”是什么意思？“有分”就是有分别。陈鼓应、曹础基、方勇等知名学者，在理解“有分”的问题上也没有分歧，都认为“有分”就是“有分别”。也就是说，大家都认为庄周与蝴蝶是有分别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庄子明确说，庄周与蝴蝶是有分别的，那为什么又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不是前后矛盾吗？难道庄子糊涂了吗？

没有。庄子清醒得很。在《齐物论》开篇，庄子就借南郭綦子之口说，“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努者其谁耶？”意思是说，（天籁）就是风吹万种穹孔使之发出千差万别的声音，这乃是由于各种穹孔自然状态所致，鼓动它们发声的还会有谁呢？

庄子强调万物有性，且本性自然。是啊，连风吹出的声音也千差万别，更何况大千世界？在庄子心目中，必然有一个丰富的大千世界在，而且万事万物都各随其性，所以，庄子才说庄周与蝴蝶是“有分”的。

既然万事万物本就有区别，又说彼此之间没有区别，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不是。庄子强调“有分”，正因为“有分”，才要“齐同”。但前提是必须承认“有分”。

所以，在庄子的寓言世界里，才会有大到遮天蔽日的鲲鹏，小到微不足道的稊米，有美到自由轻盈的蝴蝶，丑到龌龊不堪的屎溺。就在“齐物论”里，庄子还清楚地说，“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猿猴然乎哉？”意思是说，人住在潮湿的地方就腰部生病造成半身不遂，泥鳅也会像人这个样子吗？

人住在木头上就会惊恐战栗，猿猴也会像人这个样子吗？这不就是在说万物有性，物各有性吗？庄子清楚地知道，物各有性，要顺应天性。既然物各有性，庄子梦到蝴蝶才成为必然，它一定是蝴蝶，而且只能是蝴蝶，因为它是庄子之梦，是庄子的个性之梦，不可更改。

学生的讨论，说梦到蝴蝶，乃因为蝴蝶是美的，自由的，文学的，也是一种理解，不过有点肤浅。也正因为物各有性，才更要警惕，才不能过分地强调自己，才一定要看到物我的相对性，只有这样，才会彻底地抛弃偏执的自我一念，做到出入自由，物我两忘，达到自由的境界。

所以，庄子在“齐物论”一开篇就以“丧我”（丧失偏执的自我一念）为发端，因为只有“丧我”，才能真正做到齐物与逍遥。

“庄周梦蝶”一段，既强调“有分”，又强调“物化”，然而我们的学者只看到“物化”，看不见“有分”，对“有分”避而不谈，这真是遗憾。“齐物论”一章也是既强调物各有性，要尊重各自的物性，又强调即便是物各有性，但不可偏执一性，否则就容易陷入“成心”（成见，庄子语）。

庄子通过理论讨论和寓言故事，意在“肯定一切人与物的独特意义内容及其价值”（陈鼓应语），又借助“齐同万物”的思想，要消解各家各派那些无谓的争论（方勇语），让他们回到“道”和“无”的原点上来。

庄周梦到蝴蝶，蝴蝶梦到庄周，既“有分”，又“物化”，“有分”才会有大千世界，“物化”才会使人走出偏执，达到万物齐同，这是多么宏大的思想。

是啊，我们人，只有回到初心（那颗未被污染的心），人性才会回归，山水才会重新露出地面，世界才会显示出它本来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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