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李智福章学诚对庄子之接受与评骘

发布时间:2018/1/3 14:17:21   点击数:

章学诚对庄子之接受与评骘

李智福

摘要

一代经史巨擘章学诚在他的著述中亦屡屡道及庄子,他对庄子有着精道而深刻的见解。在经子关系上,章学诚继承汉儒诸子为“六经”之支裔的理论,认为庄子善写“寓言”,深于“取象”,兼得“易教”和“诗教”。在庄儒的关系上,他认为庄子并非反对儒家,庄学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的持守者。在庄屈的关系上,章学诚认为庄屈皆哀乐过人,庄子乐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而屈子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为旷达,这些见解无疑是极端深刻的。而且,作为学术史大家的章学诚对《庄子·天下》篇格外重视,认为《天下》篇开中国学术史“义法”之先河。

章学诚(-),字实斋,浙江会稽人,其以史学、经学、学术史名家,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①等经典著作传世。作为浙东史学之殿军,实斋以“六经皆史”、“言性命者必究于史”等论引领一代风气,不仅反对空谈义理之程朱陆王之学,亦反对皓首群经的乾嘉考据之学,他提倡以治史之态度治经,以经世致用为鹄的,反对袖手心性。然而,实斋不惟于经史有独出机杼之研究,且对诸子亦有精湛肯綮之述论。或因“六经”、“内圣外王”、“经世”等这些“经学”名相首先出现在《庄子》中,因此,被郭象称为“不经而为百家之冠”②的庄子,为实斋格外推重。实斋的庄子学,在庄学史上尚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③本文试图勾稽实斋对庄子的评骘与研究,以期揭橥庄子思想本身发展脉络在经学史上之重要一环,并考察这位经史大师眼中的庄子思想世界。

一庄子善于“取象”源于《易》和《诗》

中国学术,由晚周子学一变而为两汉经学。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诸子为“六经”之“流裔”,如班固《汉志·诸子略》云:

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去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④

《汉志》本于刘向《七略》,此处以诸子为“六经”之“流裔”,可谓原来有自。六经之中,《易》又为群经之首,五经之原⑤,这样,“易经—五经—诸子”基本是经学家眼中的学术流变线索。“诸子出于六经”之说,在中国学术史上影响深远,这一提法为实斋所继承,实斋亦认为:“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知诸家本于六艺,而后可与论战国之文”(《文史通义·诗教上》)。实斋《文史通义》前三篇为《易教》上中下三篇,这里明显是两汉经学的孑遗。实斋意识到,战国诸子散文“深于取象”,这种“取象”的直接源头是“诗”之“比”“兴”,而“诗”之“比”“兴”又源于“易”之“取象”。实斋云:“文人假设,变化不拘。《诗》通比兴,《易》拟象初。庄入巫咸之座,屈造詹尹之庐”(《文史通义·言公下》)。显然,实斋看来庄屈之寓言皆源于《易》、《诗》。事实上,实斋多次明确指出《易》、《诗》与庄子“寓言”之间的源流关系:

《易》象虽包六艺,与《诗》之比兴,尤为表里。夫《诗》之流别,盛于战国人文,所谓长于讽喻,不学《诗》,则无以言也。然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庄》、《列》之寓言也,则触蛮可以立国,蕉鹿可以听讼。……故人心营构之象,有吉有凶;宜察天地自然之象,而衷之以理,此《易》教之所以范天下也。(《文史通义·易教下》)

战国之文,其源皆出于六艺,何谓也?曰:道体无所不该,六艺足以尽之。诸子之为书,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于道体之一端,而后乃能恣肆其说,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谓一端者,无非六艺之所该,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谓诸子果能服六艺之教,而出辞必衷于是也。《老子》说本阴阳,《庄》、《列》寓言假象,《易》教也。……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录》之所叙论,皆于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为六典之遗也。(《文史通义·诗教上》)

诸子散文中,《庄子》无疑是其中“深于比兴”、善写“寓言假象”的翘楚者,实斋以“庄列”并称,完全忽略《列子》是魏晋伪书,而是将《列子》与《庄子》一起视为战国诸子“深于比兴”的寓言典范。毋庸讳言,实斋无视学界近乎已成定谳的《列子》伪书案,有失一个史学家之严谨本色。但他却能注意到二者叙事方式的一致性,意识到以《庄》《列》为代表的战国诸子百家“深于取象”的学术叙事方式,一为“《诗》教”,一为“《易》教”,无疑是极具见地的。即使以《庄子》直接为《易》《诗》之流变或稍牵强,有些经学家之“理所当然”的意味。但他能洞察到中国晚周学术特有的叙事方式即“深于比兴”、“善于取象”,认为《庄子》“文逐声而遂谐,语应节而遽协”(《诗教下》),他看来,《庄子》不仅是“文”,更是“诗”,这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这对于我们反思中国哲学特别是庄子哲学的叙事方式,反思中国哲学“诗化言说”的意义,无疑极具启发性。

二庄子是“内圣外王”之道的持护者

实斋强调“君子之学术为能持世而救偏”(《文史通义·原学下》),其学术根柢在于“六经”,其经学观不仅超越朱陆,亦折衷汉宋,其所谓“六经皆史”、“六经皆器”之说乃是倡导以治史之态度治经,反对空疏义理心性,亦反对毫无生命力的名物训诂。实斋以六经为宗,在那个“竞尚考订”的时代,仍然蕴含着儒家士大夫对“纲常赖以扶持,世教赖以撑柱”的“天地间大节大义”(《答甄秀才论修志第一书》)之操持的苦心孤诣,实斋“在浓厚的考证学风之下坚持自己性之所近的义理方向”,[⑥]换言之,实斋在考据之学正炽的乾嘉学风中,丝毫没有放弃他对儒学义理的终极关怀。实斋云:“夫子述六经以训后世,亦谓先圣先王之道不可见,六经即其器之可见者也。”(《文史通义·原道中》)他认为孔子“述六经以训后世”,显然依然是一个粹然经师的口气。在这种经学视野之下,其庄学观也打上了鲜明的经学和儒学的特色。

其一,实斋认为庄子出于子夏之儒。郭象虽然以“内圣外王”解《庄》,但毕竟没有提出庄子出于儒家这一论题。自韩愈以来,认为庄子出于子夏之儒,这大概与先秦思想史的暗线“子夏传经”之说有关,而“六经”这一名相首先出现在《庄子》中,使得自韩愈以下很多学者皆认为庄子出于“子夏之儒”,实斋亦然。实斋云:

至于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于诵经,终于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纟番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于孔门弟子亦明矣。(《文史通义·经解上》)

六经之名,起于后世,然而亦有所本也。荀子曰:“夫学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庄子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荀、庄皆孔氏再传门人。(自注:二子皆子夏氏门人,去圣未远。)(《校雠通义·汉志六艺第十三》)

按,《庄子》中,与“经学”有关的话题凡三见。《齐物论》“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这里,以《春秋》为“经世”之书,实斋云:“夫子之作《春秋》,庄生以谓议而不断,盖其义寓于其事其文,不自为赏罚。”(《文史通义·经解下》)显然,实斋以为庄子所谓的“议而不论”就是“春秋笔法”;《天运》篇“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这里,中国学术史第一次出现“六经”;《天下》篇“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齐物论》虽然以《春秋》为“经世”,但此处的《春秋》毕竟不是以“六经”之一的身份出现的;《天运》《天下》虽然出现“六经”,但这些外杂篇的文章是否出自庄子亲笔,本来也应该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后世解《庄》者无视这一问题,遂认为庄子之学得自于孔门子夏,无疑有牵强附会之嫌。实斋继承韩愈的“庄子出于子夏”之说,虽然有失史者之匠心,但通过对庄子学术渊源的考订,使得他为庄子“正名”完成重要一步,为证成庄子之学是“内圣外王”之道打下了基础。

其二,实斋认为庄子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的持护者。《庄子·天下》篇云:“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此中出现儒学的核心术语“内圣外王”一语,后世解庄者遂认为这是“庄出于儒”的文献证据,如郭象云:“(庄子)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物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⑦“内圣外王”出现在《天下》篇中,加之郭象《庄子注》又影响甚大,宋明以降,“以儒解庄”成为庄学史上的重要伏流。实斋恰恰也是牢牢抓住《天下》篇“内圣外王”一语,认为庄子之学并非“漫为达观,以略世事”,而是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实斋云:

有旷观者,从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适吾意也。人以吾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为然,吾不愠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见,不欲其过执也。必欲信今,又何为也?有言不如无言之为愈也。是其宗旨盖欲于庄周之齐物也。吾闻庄周之言曰:“内圣外王之学,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术将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适上遂,充实而不可以已,则非无所持,而漫为达观,以略世事也。今附庄而称达者,其旨果以言为无用欤?虽其无用之说,可不存也。而其无用之说,将以垂教欤?则贩夫皂隶,亦未闻其必蕲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尝欲明古今之是非,而执人我之意见也哉?怯之所以胜勇者,力有馀而不用也。讷之所以胜辨者,智有馀而不竞也。蛟龙战于渊,而寅蚁不知其胜负;虎豹角于山,而狌狸不知其强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于不欲,则夫妇之愚,可齐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纷纷矣。(《文史通义·原道上》)

这段文字之,实斋显然认为“旷达”不是不明是非,没有操持。相反,他认为庄子之学“非无所持,而漫为达观,以略世事”,庄子的“无用”,不是“贩夫皂隶”之“无用”,庄子的“齐物”,不是“豕腹羊角(代指禽兽)”一般不明大义,不知是非。实斋看来庄子之“是非双遣”不是“不能”,而是“不欲”,“怯之所以胜勇者,力有馀而不用也。讷之所以胜辨者,智有馀而不竞也”,言外之意,庄子是有“大勇大智”的,也是“深明大义”的,只是深藏于中、无显于外而已。庄子以“不能而于不欲”,即庄子表面是“不能”,实则是“不欲”,实斋告诫读《庄》者不应该忽略庄子“旷达”中蕴含的“大是大非”问题,他反对打着庄子旗号、不知是非、寡廉鲜耻而“遁于其中”的假名士、真俗人。实斋意识到,“内圣外王”才是庄学的大本大源。

其三,实斋认为庄子对圣贤的否定只是“寓言”。既然庄子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的持护者,那么如何看待庄子的非儒言论?实斋看来,这只是庄子的“寓言假象”:

夫尊夫子者,莫若切近人情。不知其实,而但务推崇,则玄之又玄,圣人一神天之通号耳,世教何补焉?故周、孔不可优劣也,尘垢秕糠,陶铸尧、舜,庄生且谓寓言,曾儒者而袭其说欤?故欲知道者,必先知周、孔之所以为周、孔。(《文史通义·原道上》)

应该说,实斋以“寓言”解读庄子“尘垢秕糠,陶铸尧舜”,这样,庄子对圣贤的非难定就不能坐实来看。实斋云:“有从实而虚者,《庄》、《列》寓言,称述尧、舜、孔、颜之问答,望而知其为寓也”(《文史通义·匡谬》)。换言之,庄子菲薄圣贤之语,是“从实而虚”的“寓言”,可见,庄子并非如司马迁所云“诋毁孔子之徒”。实斋对庄子“寓言”的言说方式乃与庄学史上郭象的“正言若反”说及后世“呵佛骂祖”说一脉相承,并无新意,但这的确是能否将庄学证成为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的关钥。

三“庄屈之书,皆哀乐过人”

庄屈学脉皆在楚,二者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在庄学大行其道的魏晋,名士们犹不忘“痛饮酒,熟读《离骚》”(《世说新语·任诞》)。特别是自唐韩愈“庄骚”并称之后,明清以降,庄骚合论、庄屈兼治成为中国中古后期的一种重要的学术传统和文人传统。实斋在《文史通义·质性》中,也对庄屈进行合论,意识到“庄屈之书,皆哀乐过人”,从“质性”的角度对庄屈之间的“倚伏之理”进行辨正。

《质性》篇首先肯定了“狂狷”是一种与“中行”一样的美德,他从《尚书》“三德”即“正直”、“克刚”、“克柔”等品性立论,强调“正直协中,刚柔互克”。然而,“正直协中”极容易被“乡愿”之流窃取,“乡愿”打着“中行”的旗号而反对“狂狷”。而真真的“狂狷”与真真的“中行”原本是一样的,皆发乎人纯之又纯的“质性”:

《洪范》三德,正直协中,刚柔互克,以剂其过与不及;是约天下之心知血气,聪明才力,无出于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则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乡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讥狂狷,则非三德所能约也。孔、孟恶之为德之贼,盖与中行狂狷,乱而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风下趋,不特伪中行者,乱三为四,抑且伪狂伪狷者流,亦且乱四而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诚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论知言,以为生心发政,害于其事。吾盖于撰述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为书,本无立言之旨,可弗论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尽无谓;而按以三德之实,则失其本性,而无当于古人之要道,所谓似之而非也。学者将求大义于古人,而不于此致辨焉,则始于乱三而六者,究且因三伪而亡三德矣。呜呼!质性之论,岂得已哉?(《文史通义·质性》)

实斋看来,判断“中行”与“乡愿”、“狂狷”与“伪狂狷”的唯一标准即是“质性”,“质性”即本我性情不加缘饰地自然涌现,这种“质性”是本质的、非做作的、纯嘏无遮的性情流露,可以中行则为“中行”,不能中行则为“狂狷”,实斋从“质性”的角度对“狂狷”进行厘定,提出“因三伪而亡三德”,无疑是极其深刻的。他肯定了“狂狷”的本质是“质性”之后,乃对文学特别是优秀文学的发生机制展开探讨。他看来庄屈的文章都是本真性情的流露,所谓“学必本于性天,趣必要于仁义”,实斋对乡愿伪装之文士痛加鞑伐,认为“庄屈之书,皆哀乐过人”,因为他们皆是质性之人,因此能为质性之文,而后人无庄屈之质性才情,以东施效颦之姿取法庄骚,便入末流,是乡愿之徒。实斋云:

豪杰者出,以谓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实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则鸣也。观其称名指类,或如诗人之比兴,或如说客之谐隐,即小而喻大,吊古而伤时,嬉笑甚于裂眦,悲歌可以当泣,诚有不得已于所言者。以谓贤者不得志于时,发愤著书以自表见也。(《文史通义·质性》)

这里,实斋继承了司马迁所谓的“发愤著书”、韩昌黎所谓的“物不得其平则鸣”等文学理论,认为文章是“贤者不得志于时,发愤著书以自表见”。实斋云:“嬉笑甚于裂眦,悲歌可以当泣,诚有不得已于所言者,”这里入木三分地指出文思肇造的深层心理机制,“嬉笑甚于裂眦”大概是指庄子的“嬉笑怒骂”,“悲歌可以当泣”乃是屈子式的“深思高举”。实斋更将庄屈是“狂狷”人格的典型,其将庄屈合论,云:

孔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庄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洁之狷也。庄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进取之狂也。昔人谓庄、屈之书,哀乐过人。盖言性不可见,而情之奇至如庄、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乡愿者流,中行而言性天,剽伪易见,不足道也。于学见其人,而以情著于文,庶几狂狷可与乎!然而命骚者鄙,命庄者妄。狂狷不可见,而鄙且妄者,纷纷自命也。夫情本于性也,才率于气也。累于阴阳之间者,不能无盈虚消息之机。才情不离乎血气,无学以持之,不能不受阴阳之移也。陶舞愠戚,一身之内,环转无端,而不自知。苟尽其理,虽夫子愤乐相寻,不过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文史通义·质性》)

这段文字中,屈子是“狷”,庄子是“狂”,所谓“情本于性也,才率于气也”,他们的“狷”“狂”莫不归本于“质性”与“才气”。而乡愿之士,少了“质性”和“才气”,虽满口庄屈,却是自欺欺人,实斋指出:“命骚者鄙,命庄者妄。狂狷不可见,而鄙且妄者,纷纷自命也;”“若夫毗于阴者,妄自期许,感慨横生,贼夫骚者也。毗于阳者,猖狂无主,动称自然,贼夫庄者也。然而亦且循环未有已矣。”这对古今乡愿之士、以“庄骚”自命者来说无疑是诛心之论。不惟如此,实斋更对庄屈的人格和思想进行了深刻的思辨,指出:

大约乐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而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为旷达。屈原忧极,故有轻举远游餐霞饮瀣之赋;庄周乐至,故有后人不见天地之纯、古人大体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文史通义·质性》)

古来论庄屈,皆以庄子为旷达,屈子为悲观,而实斋却力透纸背,看出迥异于常论的个中三昧。实斋指出,庄子“乐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转生悲”,屈子“忧患既深,知其无可如何,则反为旷达”。这里以“悲剧”观庄子,看出庄子“荒唐之言”中所深隐的“悲剧”底色,庄子的“旷达”原本不是真真的旷达,而是隐深痛于其中;以“旷达”观屈子,发现屈子在极端的忧患之中原本蕴含着一丝“轻举远游、餐霞饮瀣”的“旷达”,但这种“旷达”是以极端的虚无感、悲剧感为前提的,因此,这种“旷达”终究也不是真真的“旷达”。实斋以“旷达”论屈,实着王静安以“欧穆亚”论屈子文学精神之先鞭。无论是庄子因“乐至沉酣”而产生“悲痛”之感,还是屈子因“忧患既深”而产生的“旷达”之感,皆不是单调的、单面的、单色的,而是复调的、多面的、杂色的,这皆源于他们的“质性”与“才情”。就庄子来说,实斋笔下这种“哀乐过人”的庄子是比仅仅逍遥于“混沌帝国”、被后人诠释为“得道高士”的庄子或是更加真实庄子。

值得一提的是,实斋以“质性”论文和文人,应该说是抓住了文学创作的核心要素。《文史通义·质性》篇援引章氏族子廷枫之语曰:“论史才史学,而不论史德,论文情文心,而不论文性,前人自有缺义。此与《史德》篇,俱足发前人之覆。”实斋援引此语,亦可见其对自己以“质性”论文之自负。

四《天下》篇为中国学术史“义法”之先河

今人顾实先生云:“《庄子·天下》篇者,《庄子》书之叙篇,而周末人之学案也。不读《天下》篇,无以明庄子著书之本旨,亦无以明周末人学术史之概要也。故凡治中国学术者,无不重视《天下》篇。”⑧作为中国学术史第一篇文献,《庄子·天下》篇历来为学者所推重,实斋云:“庄周恣荒唐之言,犹叙禽、墨诸子,欲成一家之作,而不于前人论著,条析分明,祖述渊源,折衷至当”(《和州志前志列传序例中》)。《天下》篇对各家各派源流进行厘定和分梳,秉本执要,论其短长,晚周学术,大体皆备。职是之故,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学术旨归的实斋对《天下》篇格外重视。实斋指出:“庄周《天下》之篇,叙列古今学术,其于诸家流别,皆折衷于道要。”又云:“自班固删《辑略》,而刘氏之绪论不传;《辑略》乃总论群书大旨。省部目,而刘氏之要法不著;班省刘氏之重见者而归于一。于是学者不知著录之法,所以辨章百家,通于大道,庄子《天下》篇亦此意也。”

在实斋看来,中国的学术史名著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之“体例”和“义法”,是受《天下》影响而成,“史家著作成书,必取前人撰述,汇而列之;所以辨家学之渊源,明折衷之有自也。司马谈推论六家学术,犹是庄生之叙禽、墨,荀子之非十二家言而已”(《永清县志前志列传序例》)。不仅如此,东汉班固《汉书·艺文志》之“体例”亦可溯源至《天下》篇,“《汉志》最重学术源流,似有得于太史叙传,及庄周《天下》篇、荀卿《非十子》之意”。实斋更指出:

六艺之书与儒家之言,固当参观于《儒林列传》;道家、名家、墨家之书,则列传而外,又当参观于庄周《天下》之篇也。盖司马迁叙传所推六艺宗旨,尚未究其流别。而庄周《天下》一篇,实为诸家学术之权衡;著录诸家宜取法也。观其首章列叙旧法世传之史,与《诗》、《书》六艺之文,则后世经史之大原也。其后叙及墨翟、禽滑釐之学,则墨支(墨翟弟子)、墨别(相里勤以下诸人)、墨言、(禹湮洪水以下是也。)墨经,(苦获、己齿、邓陵子之属,皆诵墨经是也。)具有经纬条贯;较之刘、班著录,源委尤为秩然,不啻《儒林列传》之于《六艺略》也。宋钘、尹文、田骈、慎到、关尹、老聃以至惠施、公孙龙之属,皆诸子略中,道家名家所互见。然则古人著书,苟欲推明大道,未有不辨诸家学术源流;著录虽始于刘、班,而义法实本于前古也。(《校雠通义》)

此段文字对《天下》篇推崇备至,认为《天下》篇“较之刘、班著录,源委尤为秩然”。实斋看来,“司马迁叙传所推六艺宗旨,尚未究其流别。而庄周《天下》一篇,实为诸家学术之权衡;著录诸家宜取法也。”换言之,实斋认为,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方面,《天下》篇实在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刘向《七略》、班固《汉志》之上,《天下》篇实开后世学术史“义法”之先河。尤难能可贵的是,实斋指出:“观其首章列叙旧法世传之史,与《诗》、《书》六艺之文,则后世经史之大原也。”此中,所谓“经史之大原”指的是中国经籍目录之分类法在《天下》篇已经萌蘖。案,《天下》篇开头的绪论部分隐藏着中国经籍目录归类的最早分法,以下是《天下》篇序录部分的文字:

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庄子·天下》)

此处,“旧法、世传之史”指的是“史类”,“《诗》、《书》、《礼》、《乐》”指的是“经类”,“百家之学”指的是“子类”,蒙文通先生云:“周季之学,类别有三:旧史为一系,鲁人六艺为一系,诸子百家为一系。”⑨这里,蒙先生将晚周之学分为三类,即暗指史类、经类和子类,实来自《天下》篇。顾实先生亦指出:“然试一读《天下篇》,则世职之守,六艺之典,百家所闻,有若三派。”⑩这种“三分法”(史、经、子)应该是向歆父子《七略》六分法、《汉书·艺文志》六分法、《隋书·经籍志》四分法以至于《四库全书》四分法之滥觞。实斋认为《天下》篇奠定了“后世经史之大原”,无疑是洞见卓识。

余论

实斋在《文史通义》、《校雠通义》及《文集》中屡屡道及庄子,应该说其对庄子之学是烂熟于心的,比如云:“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解《庄》书者,以谓天地自有变化,人则从而奇腐云耳。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书教下》)。这里无疑是把握了庄子哲学的核心。实斋在文中每每以“庄生”称庄子,难掩其对庄子之学思的钟爱之情。

实斋对庄子之接受与诠释,于前代学者有顺有逆,不乏真知灼见。他认为庄子之善写“寓言”的文章笔法,得之于《易》之“取象”和《诗》之“比兴”,可谓与汉儒“子出于经”之说一脉相承,表现出一个经学家的本色;他认为庄子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的持护者,也暗合了他匡正世风、挽救世教人心的学术关怀,体现出十足的儒家士大夫之精神贵族的气息;他以庄屈合论,认为庄屈皆质性过人,在庄子的旷达中发现三分悲凉,在屈子的悲剧中发现三分达观,他这种对古典精神“以意逆志”、“论古必恕”的之关怀,既有史家之学养,又兼诗人气质;而他对《庄子·天下》篇的格外推崇,又表现出他对“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学术传统的真诚与热爱。总而言之,实斋对庄子的评骘与接收,就庄学史来说他体现了首次出现“六经”这一名相的《庄子》在中国经学史中应该扮演的角色;就实斋来说,他对庄子的诠释,既建基于自己的经学学术立场之上(庄子出于子夏),又表现出诗人之敏锐(认为庄屈皆哀乐过人)和史家之匠心(对《天下》篇在中国学术史上之地位的推重),庄学史实在不该忽略张实斋对庄子独到和精深的诠释。

参考文献

[1][清]郭庆藩著,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年。

[2][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年。

[3][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校雠通义》(《文史通义校注》附)[M],北京:中华书局,年。

[4]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

[5]蒙文通:《经学抉原》[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年。

[6]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年。

[7]张舜徽:《清儒学记》[M],济南:齐鲁书社,年。

[8]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M],北京:华夏出版社,年。

注释

①本文引《文史通义》、《校雠通义》文献,皆源自[清]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附《校雠通义》),北京:中华书局,年。文中只注篇名。

②[清]郭庆藩著,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年,第1页。

③如方勇先生《庄子学史》、熊铁基先生《中国庄学史》两部专著对历朝历代庄子研究著述莫不求全责备,而对章学诚的庄子学却无一字提及。参见方勇:《庄子学史》,北京:人民出版社,年版;熊铁基:《中国庄学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年。

④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年,第页。

⑤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年,第页。

⑥余英时:《论戴震与章学诚》,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年,第11页。

⑦[清]郭庆藩著,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年,第1页。

⑧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北京:华夏出版社,年,第3页。

⑨蒙文通:《经学抉原》,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年,第56页。

⑩顾实:《庄子·天下篇讲疏》,张丰乾编:《庄子天下篇注疏四种》,北京:华夏出版社,年,第5页。

本文原载《鹅湖月刊》年第4期

感谢李智福博士赐稿!

学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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