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甕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庄子·让王》）
注①原宪：字子思，孔子弟子。②环：指居室四面墙。堵：本是古代使用版筑方式筑墙时的丈量单位。《说文》：“堵，垣也。五版为一堵。”环堵：四面墙各仅有一堵之长。《淮南子·原道》：“环堵之室，茨之以生茅，蓬户甕牖，揉桑为枢。”高诱注：“堵长一丈，高一丈，故曰环堵，言其小也。”按出土秦汉时的尺，一尺约23厘米多，则每边墙的长度约2.3米。《礼记·儒行》：“儒者有一亩之宫，环堵之室。”郑玄注：“环堵，面一堵也。五版为堵，五堵为雉。”按：版筑是指用四块木板（称为版）做墙模，围出墙体的宽度，版外加木柱固定，在版内填上潮土（为增加墙体的坚硬度有时也掺入碎陶片、石片等），然后用夯杵（称为筑）反复夯实。如此逐层向上累加，筑成墙体。夹板的长度不一，根据相关的考古报告，居住建筑板长有约1.33米或0.9～2.25米不等。茨（cí）：（用茅草等）盖屋顶。生草：青草，即未经晒干修剪的草。③蓬户：用蓬草编织的房门。完：完整。枢：门轴，门的一侧木条两端凸出，插在上下门臼中可以转动，供门开合之用。桑以为枢：以桑为枢，用桑树枝充当门轴。④甕（wèng）：本指从井中汲水的陶制瓶罐。牖（yǒu）：窗户。按：“牖”多用木头作框，中间有窗格。这里说“甕牖”，即用破瓮充当窗框。二室：指内室和外室。或以为“甕牖”是隔开二室的内墙上的窗。褐（hè）：粗麻编织的布。褐以为塞：以褐为塞，窗户用粗麻布来遮挡。⑤匡：正。弦（xián）：本指琴上的弦，这里指弹琴。⑥子贡：姓端木名赐，孔子弟子。大马：指用高大马匹所驾的车子。⑦中：指中衣，古时穿在祭服、朝服内的里衣。绀（gàn）：略微带红的黑色的丝帛。表：指加在外层的罩服。素：白色的丝帛。按：成玄英认为“中”和“表”是指轩车的装饰。⑧轩车：使用布帛屏障车箱的车，古代大夫以上所乘。容：容纳。⑨华冠：用桦木皮所做的冠，这里指戴着华冠。縰（xǐ）：通“躧”，拖着，趿拉着。履：鞋子。或说“縰履”是指没有后跟的鞋子。⑩杖：手持，拄着。藜（lí）：植物名，《本草纲目》称为红心灰藋，并说“大堪为杖”，今学名“杖藜”，其植株高可达三米,茎杆基部直径五厘米,适合制作手杖,质轻而坚实。应（yìng）门：指前去应答叩门的人。?嘻：叹词，表示叹惜、惊讶的情感。?应（yìng）：回答。?逡（qún）巡：退避。?夫（fú）：那。希：迎合。比（bì）周：勾结。友：结交朋友。?慝（tè）：邪恶。仁义之慝：披着仁义外表的邪恶。
译文原宪住在鲁国，居住的房屋仅有一平方丈，用青草盖屋顶；用蓬草编织的房门破败不堪，用桑树枝充当门轴；内室和外室都用破瓮做窗子，拿粗麻布遮挡着。屋顶漏雨，屋里地面潮湿。原宪端正地坐在室内弹琴。子贡乘坐着用高大马匹所驾的车子，中衣是黑中带红的丝帛制作的，外衣是白色丝帛制成的，他所乘坐的装饰华美的大车，巷子无法容下，这样前去跟原宪见面。原宪戴着桦树皮制成的冠，拖着鞋子，拄着一根藜杖前去开门。子贡说：“哎呀，先生得了什么病？”原宪回答说：“我听说过，没有财物叫做贫困，学习了而不能实行叫做病。如今我是贫困，不是有病。”子贡听了退后几步面有羞愧之色。原宪笑着说：“迎合世俗而行事，狼狈为奸而交友；把学问作为沽名钓誉的工具，教育成了自己谋利炫耀的资本；用仁义的外衣伪装实质的邪恶，高车大马装饰出的排场气势。我原宪可接受不了这样的作为。”
读后感原宪可谓一贫如洗。如此困顿艰难的生活，恐怕是常人所难以承受的；而原宪依然能够端坐而弹琴高歌，知命安贫。与原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子贡风光无限的气派和精致考究的生活。两个人已经属于不同的世界，因而看问题的角度也便迥然不同。子贡无法理解原宪的人生选择，不自主地发出一声“嘻”的叹惜，大概是因老同学落拓潦倒如此而惊讶不解。原宪首先表明，在自己的人生词典中，“病”意味着未能践行在夫子那儿学到的思想学说，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忧道不忧贫”。他用自己的道德优越感击败了春风得意的子贡，又痛快淋漓地讥笑子贡的人生选择：在这样的世道，你如此志得意满，只能意味着你懂得配合、投机钻营；意味着你为此需要八面玲珑建立人脉资源，从而跟那些蝇营狗苟的人同流合污；也意味着你背叛了夫子的教诲，用自己的所学去欺世盗名、谋求私利；意味着夫子的仁义之道在你身上成了漂亮的伪装，而实际上，你也只能拿这光鲜的外表来掩饰精神的空洞虚无了。
病本指人的生理疾患，特别指久病对人体造成很大的消耗。引申也指疲劳过度、饥饿之极而导致人疲弱不堪的状态。又引申为人处于深深的忧虑、担心、苦恼等心理状态。孔子说：“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君子时时忧虑的是自己的能力不足，而不去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子贡所问“何病”，是指身体健康出了什么问题；原宪所言，是就君子应当忧虑的对象而言，由此可见二人境界之别。不过，贫穷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病，毕竟贫困给一般人带来不舒服、不愉快的感觉，跟疾病并无不同；能做到“君子忧道不忧贫”、“贫而乐”的终归是少数人。庄子通过原宪的形象是要表明，生命可贵，子贡虽然尽享富贵，但名位背后的巨大风险，恐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原宪身陷贫困，假如他得以拥有自由平静的生活，或许也是一种福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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