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概说
杨无锐老师讲述
海青整理
目录
第一讲读书与轴心时代
第二讲哲学家的视野
第三讲哲学史的视野
第四讲庄周与惠施:视野之争
第五讲无知之知
第六讲宗教经验
第四讲庄周与惠施:视野之争
惠施是谁
庄子在老子之后还是之前,很难说。庄子在书里写的非常重要的人物是孔子。我们老以为庄子是反对孔子的,其实仔细读,发现不是,他对孔子的情结是非常复杂的。
庄周与惠施都是同时代的大智者,不要轻信《庄子》书里把惠施当成一个小丑,衬托自己。他们都是当时的大人物,而且那时候惠施名声更大,没有人知道庄子。看两个大人物,就是看视野之争,无所谓对错高下。
下面要谈四个问题:史料问题,生活与生死,知识与欲望,最后又回到生活与生死。
这是关于惠施的史料。
《庄子》有八篇都提到惠施,但是想研究惠施的生平,最不可靠的就是这八篇。除了这八篇,《墨经》也提到了。先秦有两个学派,后来被人称为逻辑学家。一个是名学,惠施和公孙龙。白马非马是他们弄的。还有一派是墨家,他们会造武器,守城武器特别厉害。史学家研究秦始皇为什么能统一六国,认为墨家最后有一派在东部混不下去了,就往西迁,迁到秦国去了。他们实用的军事技术帮着秦始皇打仗,仗打得很好,他们完全是军事组织,非常有军事能力。秦始皇统一之后,第一个要灭的就是墨家。汉武帝也讨厌墨家,因为这样的人可以用一用,打仗行,但是统一之后要的是太平。
墨家除了有军事技术之外,还擅于辩论,所以墨家也是非常重要的逻辑学派。所以《墨经》里也提到惠施。这两本哲学书都提到惠施,但都不太可靠。真正聊惠施的历史的,是《战国策》和《吕氏春秋》,提到过惠施基本的生平履历,未必完全靠谱,但基本上可以串联出一条惠施的线索来。
惠施的几件大事。公元前三七零年,卫鞅入秦。这意味着秦要崛起了。这一年,惠施出生。惠施宋国人,庄子也是宋国人,他俩是同乡。公元前三三八年,卫鞅被杀,这一年,惠施三十二岁。战国纷争的时候,是游士的天下。游士就是把自己的知识当成商品,到处去卖。那时候好像没有什么爱国可谈,游士的知识可以在秦国使用,也可以立马转向宋国,哪里有卖场,就去哪里。三十二岁那年,惠施到了魏国。魏国这个国家很好玩,春秋到战国交汇的时候,魏国是第一个崛起的强国,但很快就衰落了。惠施正好赶上魏国衰落的时候,他到魏国很快就做了魏相。这一年他三十六岁,很快就纵横捭阖。同时代还有一个大人物,叫张仪。张仪在国际上主张连横,要破各国的联盟。而惠施是当时与张仪抗衡的人物。惠施四十八岁的时候,张仪被秦赶走,短暂的失势。张仪把惠施从魏国和楚国赶走了,因为惠施跟张仪对抗,打不过张仪。惠施在政治上失利了,就回到了宋国。惠施那个时候已经是国际上的军事家、政治家和哲学家,没人知道庄子。惠施回到宋国之后,如果他们两个有可能相遇的话,就在这一段时间。惠施五十一岁的时候,重返魏国,在魏国执政。如果庄子和惠施的故事都是真的,就在惠施四十八岁到五十一岁之间,也就是这三年完成的。他六十岁去世。
看这个生平很简单,但至少可以得出几个结论:
●传世文献中的惠施史料,远比庄周多。尽管同样不太可靠。
●惠施深刻介入了时代的政治生活。跟庄周相比,他是时代的大人物。
●惠施不只空谈坚白同异,他是个救世者。他代表着时代中最杰出的头脑和心灵。
●庄周和惠施可能有过晤谈,可能没有。《庄子》的作者们默契地强调庄周与惠施的差别,这是深具意味的事。
●庄周和惠施的差别,现代哲学史不重视,说不清。因为在现代史家的视野里,这不重要。
庄周和惠施有可能见过,有可能没有。如果没有,“《庄子》的作者们”(我说的不是庄子这个人,《庄子》这本书很难说是一个人完成的,应该把这本书看成资料汇编,有大体相近的哲学心灵的那些人,有可能祖师爷是庄周,还有他的徒子徒孙)为什么经常提惠施?写一本小说,肯定要找大人物对话,哪怕是虚拟的。所以在《庄子》里不要讨论惠施的实际生活,就讨论为什么他们非得强调惠施与庄周之间的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这些差别,现代哲学史不重视,也说不清,只说是两派。上节课说了,现代哲学史家是低版本的罗素们评价怀特海和维特根斯坦。在《庄子》里是反的,是“老前辈怀特海和维特根斯坦”教诲“原始罗素们”的故事。
生活与生死
从讲故事开始。先讲两个最有名的故事。一个故事出自《秋水篇》: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鵷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惠施是梁国的相,在梁国权倾朝野。梁国的旧将看不起他,但是惠施一去,三下五除二,就把旧将弄下台了。惠施在梁国非常有影响。有一次呢,庄子去梁国看望惠施,有人对惠施说,庄周要来看你,取代你,怎么办。惠子很气愤,在全国通缉庄子,可是竟然没有抓到。庄子在全国警察的搜捕之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惠施面前,见到惠施之后讲了一个故事。“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逍遥游》开篇就是“北方有鱼,其名为鲲”,庄子跟变戏法似的,一张嘴,要么是鸟,要么是鱼,要么是大树。这个鹓鶵只喝最干净的水,只吃最干净的果子,只在最干净的树上栖息。可他从天上飞过,下面有一只食腐者,一只夜猫子刚逮着一只老鼠,待着树上正要吃,看到鸟飞来了就“嘘,嘘”地赶鸟走,怕鸟抢了他的老鼠。庄子说,老惠呀,我和你的差别就是两只鸟的差别,你的相位对我而言,不过是腐鼠的肉而已。
这个故事你们相信么?但是作者讲了这个故事,一定是有寓义的。第二个故事更有名: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
《庄子》的外篇里边,庄子妻子死了,惠施去吊念,发现庄子不哭,也不闹,就在那儿待着,还鼓盆而歌。惠施就说,你妻子跟你慢慢变老,还跟你生儿育女,她死了,你怎么不哭呢。后面,庄子就说了一番死生一贯的道理。
这两个故事很熟悉,第一印象,你觉得庄子和惠施有什么区别?按照语文教育,《秋水篇》的故事,写个主题,中心思想,肯定就是反映了不同的人生观,庄子淡泊名利,惠施视名利如性命。后面一个故事,庄子就成了看透生死的人。看透名利,看透生死,现代汉语里也有,而且把它们当成道德情操。谁淡泊名利,就是高雅,谁趋炎附势就是庸俗,谁看透生死就是潇洒超脱。但如果这样理解,就永远读不懂《庄子》了。试问,在道德判断上,大多数人赞同淡泊名利,如果在生存上呢?只用这两个词评价庄子和惠施,就太小看他们了。谁都可以说,惠施贪恋富贵,庄周不贪恋富贵。惠施看不透生死,庄周看透生死。可是富贵不当贪恋么?如果富贵既可以保命又可以救世?生死可以看透么?如果唯有今生今世,生死怎能看透?现代汉语里,听起来很好的词,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
在什么时候,不慕富贵,不贪生死,才不是风凉话?或者说一个人努力挣钱,努力做官,努力多活几年,真的就那么可笑么?想到这,才能明白他们之间的差别。富贵生死,不是姿态问题,是哲学问题,所谓哲学问题,就是要对人生、世界、知识有个通盘看法的问题。
下面又是一个思想实验:
如果一个人:
●真的只有此生
●我是此生的绝对主宰
●此生所知决定此生所行
不是所有人都相信只有一生,一个佛教徒会相信有轮回,一个基督徒相信彼岸天国地狱。如果真的只有此生,你就是自己唯一主宰。所谓绝对主宰,就是做一件事,完全取决于你的决断和选择,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你必须怎么样,你愿意去做的事儿,用理智推理出来的事儿,都是你认为应该去做的事儿。第三个条件,你干什么,取决于你知道为什么要做。
与三个条件分别对应的是三个假设。那么:
●该不该操心此生,以求在此生更好的生活?
●该不该用尽全力,经营自己的此生?
●该不该去做不知为何要做的事?
你只有一辈子,而且只有你做主,当然要活得更好。追求成功,打拼,闯出一片天地,理所当然。而且不该去做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做的事儿。富贵是不好的,你可以不去追求。没有人说服你死后比生前还好。更切己的,我凭什么听爸妈的话。儿女对父母基本的义务,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报效祖国,如果要论证,到最后,论证不出来。想要白首不相离,论证妻子为什么爱你。所有这些论证“为什么”,都是基于一个理论,凡是不知道的就不去做。那么,人是可以给出追求富贵的理由的,当然可以去做。贪生怕死,趋利避害都合理。这不是道德情操的问题,是视野的问题。
在这个思想实验中,我们对所有事情的态度都在“如果”上。
●如果,意味着不知、不确定。
●有人认为,不知、不确定的东西,与生活无关。
●有人认为,不知、不确定的东西,与生活息息相关。
●这就是视野差异。
后边的内容重要了。先看庄周和惠施对知识有什么样的看法。对知识的态度,可能关乎对生活和生死的态度。
知识与欲望
还是讲两个故事。惠施挤掉的那个旧将,叫白圭,他下台之前讽刺惠施。《吕氏春秋.审应览.应言》有记载:
白圭谓魏王曰:“市丘之鼎以烹鸡,多洎之则淡而不可食,少洎之则焦而不熟,然而视之蝺焉美无所可用。惠子之言,有似于此。”惠子闻之曰:“不然。使三军饥而居鼎旁,适为之甑,则莫宜之此鼎矣。”白圭闻之曰:“无所可用者,意者徒加其甑邪?”白圭之论自悖,其少魏王太甚。以惠子之言蝺焉美无所可用,是魏王以言无所可用者为仲父也,是以言无所用者为美也。
白圭对魏王说,前几天,我在市场上买了一个大鼎,要煮一只鸡,水多,则淡而无味,水少,则会烤焦。惠施你呀,跟大王说的话就是大鼎,你的知识大而无用。
惠施说,买鼎煮小鸡儿,是蠢货。用来祭祀,或者带到军营去,可以负责全军的伙食。大知识放在小地儿无用,放在大地儿有用。
在《庄子》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故事,出现在《逍遥游》。惠施骂庄子: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惠施对庄子说,魏王给我一个大瓠,种下去,成了好大的葫芦。装水,葫芦很脆,举不起来。剖开成大瓢,什么也盛不了。大而无用,所以把它砸碎了,庄子你的知识就是大而无用。
庄子回他,有户人家,世代有一个药方,冬天不让手冻裂。这家人给别人做漂洗的工作,有个外来的客商发现了这个药,用百金换了药方,带到了吴国。吴越开战的时候,在冬天,水战,客商献出药方,吴大败越人,客商被封侯。老惠你说我的知识大而无用,其实是不知道大用之用。
他们俩都被指责大而无用,知识都被指责空虚,他们有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对知识的看法是有根本区别的。下面两个故事,很重要。
《庄子》里的《外物》篇: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庄子认为,知道无用的视野,才知道有用有什么用。不是地不广不大,而是人只需要容足,只需要可以站立的寸土之地。但是如果把其他没有踩住的地儿都撤掉,挖没了,一直到黄泉,人还有用么?只有站立在广大的土地上,才结实。这个故事非常深刻。惠施只在乎他所用的那部分,庄子认为,所用的那一部分有用,是基于不用的部分,那部分更广阔。
惠施只在乎自己能知的东西,庄子认为,人所知的一切都是以更大的不知为根基,没有它就悬空了。就像冰山,惠施只在乎浮在水面的冰尖,而庄子看到的是整块冰,包括水下的部分。没有下面的冰,冰尖很快就会化掉,只有下面很深很深的根基,冰尖才能永久在那儿。
下面这个故事耳熟能详,出自《庄子》里的《秋水》篇: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安知”,意思是如何知。刚开始辩论,谈的其实是个哲学问题。到最后,庄子把“安知”讲成了“在哪里知道”。平心而论,惠子辨得更好,这是以逻辑为标准。在所有的哲学史教材里,都说庄子最后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跑题了,庄子的逻辑不如惠施的严密。在这个故事里,现代哲学史以逻辑评判庄子和惠施,但是庄子和惠施的差异不在逻辑上。罗素认为不能用语言和逻辑表达清晰的,就不是知识。惠施拼命追问庄子,是想让庄子把逻辑问题搞清楚。鱼的快乐,根本不是用逻辑能说清楚的。庄子知道,世界上有一很重要的一部分,不是依靠逻辑知道的。当一个人说鱼很快乐的时候,不是先推演鱼是什么物种,人和鱼有什么脑电波的连接,而是直觉。用庄子的话来说,叫做“目击而道存”。一看就清楚了。“目击”的知识与逻辑知识是不同的两种知识。
朱熹的诗:“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春风一来,朱熹立刻领悟了宇宙之间的生机勃勃,大化流行,天道与自己是一体的。这种知识怎么能用逻辑说清楚呢,只能用直觉,直感,“啪”一下就在那儿了。
现代哲学史上有个很著名的人物叫熊十力,所谓的新儒家。他是著名的脾气不好,没事儿就骂人。有个学生就问熊老先生,孟子讲四端,是非之心、羞恶之心。熊老先生你能不能推演一下为什么人有羞耻之心。熊老先生根本不理他,就说,你把衣服脱了。脱了一件儿,再脱,又脱了一件,只剩最后一件的时候,学生羞耻了。熊老先生说,这就是羞耻之心。根本不用推演。
鱼很快乐的事儿,是“目击而道存”的事儿。谈鱼,鱼的乐,庄子认为是有天道在里面的,惠子不屑。鱼之乐与人的生活有关,逻辑推理与生活无关。这是对知识的不同看法的问题。如果罗素质问维特根斯坦,你既沉思逻辑,也沉思罪,那么用逻辑论证一下罪。维特根斯坦大概会说,罪就在一刹间就有了。
庄子叙述惠施最详细的是《天下》篇,惠施对自己的知识非常沾沾自喜。总结一下两者的区别:
庄周:
●捍卫不知
●深渊般的不知,是可知生活的背景和依托
●不知,在另一种意义上可知
●因此,庄周的主题是两种知
惠施在乎脚下的事儿,庄周在乎的是整个大地。《庄子》整本书都是在区分这两种知。惠施对知识极度虔诚。比如说《春晓》,诗人早上起来,刚睁眼,半睡半醒,感到自己与即将离开的春天是有关系的。如果这个诗人是逻辑学家,这首诗就写不出来了。
惠施:
●热情的求知者
●捍卫知,炫耀知
●不可确知,即是谬误,即无意义
●因此,惠施是一元知识的捍卫者
一元知识就是只用一种知识解释世界。庄子有两种知识。有人认为“书中自有颜如玉”是个人主义知识观,“为中华民族崛起而读书”是集体主义知识观,其实是一种知识,一元知识观,都是把知识当成工具的。不知之知,是抵抗生命工具化的知识。
《庄子·逍遥游》里有个故事: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有一棵樗树,长得很大,但是个废物。惠子认为庄子的知识就是废而无用,散木也。庄子反驳,这种树用来造房子,制窗户当然不行,但把它放在广漠之野,那就笑傲江湖了。这种无用的树,用来当工具,当然不可以,但把它放在不当工具的地方,就合适。惠子的知识就是用来当工具,服务社会,服务国家,一方面把知识当成工具,一方面也把自己当成了工具。还有一种知识是抗拒物化的知识。现在不详细谈不知之知,需要记得一点,不知之知,在天人之间,是沟通人与天道的桥梁。不知之知,是人本该持守的疆界,一旦僭越疆界,就会发生“知识的原罪”。《庄子》这本书讲两本书的区别,很大一部分篇幅就是讲如果忘了不知之知会发生什么事儿。
读一段《齐物论》里很难懂的话: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
庄子说,古人永远比今人聪明,是知道自己知识极限的人。人不能思考创世之前的事儿,空间和时间都是无限的,也就意味着时间是没有开始的。可是人想象时间永远是一段一段的,总得有个开始,有个最古老。无限是人思考范畴之外的事儿。
人所知道的善恶是非,其实都是有限的人刻意为这个世界划的区分。人是不可能真心实意爱全世界的,所以人把同类划成了三六九等,有远近亲疏,这样人的爱才有所依附。人有亲疏远近,有爱就有恨,爱是有限的。爱恨产生是非,是非是依据人的爱恨。古人知道这件事,今人不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就会特别崇拜自己的知识。不知道一种知识不过是解释世界的一种方式,从小被灌输它是绝对正确的,于是就崇拜它,会恨那些不信这个知识的人,会贬低其他知识。读书学会了崇拜和贬低,就不信其他理论,如果掌握了枪杆子呢?崇拜脚下的一小块土地,其他土地上的人则都该死。
庄子说,世界上所有的苦难、社会上的混乱、仇恨、争抢还是人内心的痛苦,都源于人对自己的知识太傲慢了,太崇拜了,这就是知识的原罪。
再看一段《齐物论》里的文字: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
对自我崇拜的典型例子。有三个人,昭文,师旷,惠施。昭文鼓琴鼓得好,把鼓琴当做天底下最大的事业。师旷德高望重,每天拄着拐杖待着。惠施整天谈深奥的逻辑问题,走在路上,想一个问题,想不清楚,倚在树边就睡着了。这三个的智慧在人类社会应该是了不起的。他们喜欢自己的知识,拼命告诉对方,我们的知识不一样,辩论,自己才是对的。拼命说服对方,可是对方根本不适合被说服,想的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最后的结果就是“坚白之昧终”。惠施一直在辩坚白同异的问题。一个手机,性质是硬的,外形是白的,坚与白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可是又同时在一个手机上。太把自己的知识当回事儿了,对知识的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所谓缺少幽默感,就是缺少一个从外边看自己的机会。当一个人踩在一小块地方,心里还装着整块大地的时候,才不会自恋,才有幽默感。昭文的儿子继承琴技,代代相传。崇拜知识不仅把自己害了,还代代相承,既忘记了人是有限的,也忘记了人的知识是有限的,注定在有限世界里受苦。知识的原罪,永远与欲望的原罪相伴。
再看《齐物论》里的一个故事:
庄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
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夫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爲舟则沉,以爲棺椁则速腐,以爲器则速毁,以爲门户则液樠,以爲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抴: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爲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乌知散木!”
匠石带着弟子出去选木材,遇见一散木。很多人围观,弟子也说真好看,问匠石为什么一走了之。匠石说,这种树大而无用,做舟则沉,做棺材则腐烂,做器物则速毁,做门窗则有液体流出。晚上,树给匠石托梦,把匠石骂了一顿,不知道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正因为长成无用的样子,才保全了性命。“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这句话是重点,树跟匠石都是物,都在世界上被当成工具,何必互相把对方当成工具。这就是知识的原罪,把世界工具化的知识。别人是工具,自己也是工具,相互杀伐,于是就有了评判高低贵贱,杀戮,仇恨。知之罪,即欲之罪,欲之罪,即相物之罪。庄子是在捍卫所剩不多的无用之用。
回顾一下庄周的思路:
●世界混乱,残暴。需要忍受混乱、残暴的,不只庶民,也包括暴君。
●混乱、残暴,源于无休止的欲望。人们以为知识是真理的伙伴,其实知识只是欲望的伙伴。
●持有知识的人,声称可以凭借知识终结世界的混乱、残暴,但知识往往只是助涨了它们。然而人们并未意识到问题所在。人们以为,只要再多一点儿知识,就能解决知识引发的问题。
●庄周的意思:人们一方面知道得太多,另一方面又知道得不够。人们为“是非”、“善恶”争执不休,因此知识爆炸。但人们不知道,“是非”、“善恶”的终极根基,不在人的知识之内。
人对界线理解得不够。惠施也是个救世者,但连自己都拯救不了。他的思路则是:
●世界混乱,残暴。需要忍受混乱、残暴的,不只庶民,也包括暴君。
●世界的混乱、残暴,可以由世人解决,只要掌握了足够的知识、正确的知识。只要世人终于相信我的足够,和正确。
●至于我不知道的东西,终究不能知道的东西,必定是不重要的东西。与世界无关,也与我无关。
这就是庄周和惠施的根本区别。再回过头看他们俩对生活与生死的看法,就了解了。
生活与生死
开头说了,他们俩的问题好像是淡泊名利,看透生死。其实不是,是知识的问题。再看《德充符》里的一个故事: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惠子又问庄子,人应该无情么?庄子说,人就是应该无情。惠子追问,人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的视野跟惠子不一样。惠子认为会喜怒哀乐则是人,庄子则认为天地造人,即是人,跟有情无情没关系。喜怒哀乐是生理或心理反应,惠子认为这是人的根基。庄子所说的无情,是人该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上天规定人怎么活,就怎么活,不该给生命增加无谓的东西。无情就是无益生。下面那句话就是庄子和惠子对生活和生命看法的根本区别。惠子认为生活就是给生命做加法,也就是益生。人为什么要不断地求知识,益生。为什么要不断地拿钱和知识换尊严,益生。为什么要拿钱和尊严换活得更长一点,益生。庄子认为,所谓益生是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赶走了,把神和精赶走了,只剩下形。老天选择了人为之人,给予形体,人就是以坚白鸣。坚白即是学问,鸣,鸟叫似的乱嚷嚷。
救世的智者
庄子想让世人听到无知之知,还有神秘的东西是与生活相关的。惠施是救世者,庄子也是救世者,只不过,他们俩的情感是不一样的。
《徐无鬼》里有一段话,最感人: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斲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惠施死了,庄子送葬,对弟子说,前些日子,庄子跟惠施又辩论了,当然是庄子赢了,给他的弟子造成错觉。楚国有一个人,用粉笔灰在鼻子上抹了薄薄的一层,对面站着一个匠石,挥着斧子砍下来,鼻子完好无损,白灰没有了。后来,抡斧子的人出名了,楚王把他叫到宫廷里面去,叫来一个人让匠石表演。匠石说,以前我可以做到,因为对面有一个我的伙伴,现在他死了,我再也不能表演了。意味着对手一定是要势均力敌的。所以庄子才会与惠施辩论,因为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够听懂庄子所说,那一定是惠子。所以庄子才会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夫子就是惠子。惠子死后,庄子再也不说话了。
《庄子》里有几句话最震撼我,《天地》篇里有一句:
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厉之人,即是得了麻风病的人,半夜里生了一个孩子,第一反应是立刻取火来看自己的孩子,别生病呀,别像我呀。害怕孩子像自己。庄子大概是曾经的惠子,经历过惠子那样的时期,有过生命的觉醒,尝过未曾觉醒的苦,他之所以喋喋不休,是因为看到满街的人,都是未觉醒的人。庄子害怕他们跟曾经的他一样,受未觉醒之苦。这是庄子的悲悯,庄子的救世。世界上还要另外一种悲悯:
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不似己也。
这大概就是惠施吧。惠施一直强调庄子的知识大而无用,最好所有人都一样苦,一样追名逐利。这大概也是一种救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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