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子綦(qí)隐机而坐①，仰天而嘘②，荅(dá)焉似丧其耦(ǒu)③。颜成子游立侍乎前④，曰：“何居乎⑤？形固可使如槁(gǎo)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⑥？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⑦。”子綦(qí)曰：“偃(yǎn)⑧，不亦善乎，而⑨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⑩，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①南郭子綦(qí)：楚人，居住在南郭，故名南郭子綦。旧说为楚庄王庶出的弟弟，做过楚庄王的司马；疑为庄子中寓托的高士，而非历史人物。隐机而坐：我们知道“席地而坐”这个词，是古人在地上铺上席子然后坐在席上，再摆上个小几案(小桌子)，就可以与朋友吃饭喝茶饮酒等等，它是古人最寻常的生活起居方式，现日本人的“榻榻米”就是从唐朝人那里学会并继承下来的。隐机而坐，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坐法呢？真是依靠着靠着几案而坐吗？如果靠着几案而坐又如何做功课呢？因此，隐机而坐就是坐在一个小的矮的几案之上打坐做功课，古人宽大的服装当然将小几案给遮住了，所以叫做“隐机而坐”。后人将这个几案给简化了，直接用草编的蒲团就代替了，现常见于寺庙道观等场所。因此“隐机而坐”就直接可以理解为“练功静坐”。机，通“几”，几案之义。

②仰天而嘘：嘘，缓缓吐气。出气缓曰嘘。——《声类》。仰，会意兼形声字，从人，从卬，卬亦声。卬，小篆字形。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跪者抬头看站者，为抬头仰望的“仰”的本字。后借为“我”，遂加“人”作“仰”。

③荅(dá)焉：亦作“嗒(tà)焉”，失意忘怀的样子，离形去知的样子。耦(ǒu)，本义指二人并肩耕地，因此“耦”字有匹配、相对之义。庄子认为人是肉体和精神的对立统一体，“耦”在这里即指与精神相对立的躯体。丧其耦，表示精神超脱于躯体，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④颜成子游：子綦(qí)的学生，姓颜名偃，表字子游，死后谥号成，故名颜成子游。

⑤居：坐也。

⑥固：固然之义。可使：可以之义。槁木，已经死亡干枯的树木；死灰，没有火星的灰，喻指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因此整句话的意思是这样子的：形体固然可以象槁木一般，而思想还能象死灰一样吗？这其实就是子游的疑惑之所在呀。

⑦“今之隐机者”与“昔之隐机者”：实指同一个人，即南郭子綦。即旁观者子游，看到老师今日“隐机”时的表情与平常大不一样。

⑧偃：偃，为子游日常生活用的称呼；而子游则是书面的正式的名字。比如说刘备，姓刘名备，字玄德；俗称刘备，正式名字则为刘玄德。

⑨而：你，人称代词。

⑩籁(lài)：箫，古代一种管乐器，这里指从孔穴中发出的声音。如：人籁，乐手用乐器吹奏或打奏出来的声音，人唱出的歌声。地籁，风吹孔穴发出的声音，自然界的各种声响。天籁，纯粹就是天籁之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如“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意境。这个天籁，实则是修行者的功态反应，有人听到天籁之音，有人误入幻境，有人则是重重魔障，等等等等，因人而异，不足而论。

南郭子綦打坐练功，他仰首向天，缓缓吐纳，那离神去知的样子，好像精神脱出了躯体。他的学生颜成子游陪站在跟前，子游疑惑地问道：“老师，您今天是什么样的打坐呢？形体固然可以象槁木一般，可精神还能象死灰一样吗？你今天打坐，与以往打坐的情景不大一样呢。”子綦回答说：“颜偃，你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到点子上了，说明你是个善于观察的学生。今天我忘掉了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过乐师演奏的动听音乐，却不一定听过大自然奏出的优美乐章；你即使听过大自然的美妙乐章，却不一定听过那‘天籁之音’啊！”子游曰：“敢问其方①。”子綦曰：“夫大块噫(yī)气②，其名为风，是唯无作③，作则万窍怒呺(háo)④，而独不闻之翏翏(liù)乎⑤？山林之畏佳(cuī)⑥，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ī)⑦，似圈，似臼(jiù)，似洼(wā)者，似污者⑧。激者⑨，謞(hè)者⑩，叱(chì)者，吸者，叫者，譹(háo)者⑾，宎(yǎo)者⑿，咬(jiāo)者⒀，前者唱於(wū)而随者唱喁(yú)⒁。泠(líng)风则小和⒂，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⒃。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diāo)乎(⒄？”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⒅，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⒆，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⒇？”

①敢：表示谦敬的副词，含有“冒昧地”、“斗胆地”的意思。方：办法，做法，技巧；指人籁、地籁、天籁它们的真实含意及其区别。

②大块：大地。噫(yī)气：本义出气，吐气。

③是唯无作：是，代词，此、这之义，这里是指前文所述的风。唯，副词用，只是之义。无作：没有发作。整句意思就是：风只是不发作，发作又会怎样怎样。

④窍：孔穴。呺(háo)：亦作“号”，吼叫。

⑤翏翏(liù)：远远袭来的风声，呼呼地作响。独，别人都听到了风声，单单你一个人没听到而矣。

⑥畏佳(cuī)：畏通隈，指山水弯曲的地方或者角落处。佳通崔，山陵高峻、高耸的样子。

⑦枅(jī)：柱子上的支承大梁的方木。

⑧洼(wā)者：深池也。污者：停滞不流的水塘、小水坑，小池为污。

⑨激：水流湍急的声音。

⑩謞(hè)：盛烈的样子，此外译为迅疾的箭镞声。

⑾譹(háo)：嚎哭声。

⑿宎(yǎo)：风吹入孔穴中发出深沉的声音。

⒀咬(jiāo)：指鸟兽发出的的鸣叫、嘶叫或者哀鸣声。

⒁於(wū)：同“呜”。喁(yú)：应和的声音。

⒂泠(líng)风：小风，清风。

⒃厉风济：迅猛的暴风停止了。济，停、止之的意思；三月春风不济。——《淮南子·时则》

⒄调调、刁刁(diāo)：风吹草木晃动摇曳的样子。

⒅是已：就是这样子的；已，语气词，同矣。比竹：多根竹管并合在一起的乐器，可以发出悦耳的音乐。

⒆夫吹万不同：夫，代词，指前面所问的“天籁”。整句话意思就是，天籁奏响的乐章有无数种且各个不同。

⒇使其自己，咸其自取：笔者认为这句话的“自己”应该是“自已”。即使天籁之音它自己停止了，(可是)终止后它又开始奏响了；因此，这个“天籁之音”不是人为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是自生自灭的；它停息着，又重新回响了，响着响着，又自然而然地消停了。使，即使，假使之义；咸，完毕，终了之义。自已，自发地停止；自取，自发地奏响了。怒者：指发动者、支配者、掌控者、操纵者。

子游问：“我冒昧地请教一下，它们的真实意境及其区别。”子綦说：“大地吐出来的气，名字叫风。风不发作则已，一旦发作的话，整个大地上数不清的孔窍都怒吼起来，难道你没听过那远袭而来呼呼作响的风声吗？高山林地各个弯曲或角落的地方，或者悬崖峭壁间，百围大树上的孔窍与窟窿，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像耳朵，有的像房屋斗拱上的方孔，有的像圈围的栅栏，有的像舂(chōng)米的臼(jiù)窝，有的像深渊，有的像浅池。它们发出的声音，像湍急的哗哗流水声，像迅疾的箭镞声，像大声的呵叱声，像细细的呼吸声，像放声叫喊，像嚎啕大哭，像山谷里的深沉回荡，像鸟兽们的鸣叫叽喳。前面在呜呜地作响，而后面则呼呼地相和；清风徐徐之时，则是小小的和声；长风呼呼之时，便有大的反响；迅猛的暴风一旦停歇，万般窍穴也就寂然无声。你难道没有见过风儿所过之处，万物随风摇曳的样子吗？”子游说：“‘地籁’是从自然界各种窍穴窟窿里发出的风声，‘人籁’则是从各种不同乐器的管腔里所发出的声音。我再冒昧地向您请教，什么是‘天籁’？”子綦说：“（在定态中），天籁的乐章有无数种，且各不相同。这个“天籁之音”不是人为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是自生自灭的；它停着息着，又重新回响了，响着响着，又自然而然地消停了。天籁之音这背后的操纵者，到底会是谁呢？”从这一段文章来看，庄子写了子綦与子游这一对师生对于静坐的心得体会。通过他们的一问一答，来展示子綦“隐机而坐”的心理与生理特点。弟子子游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则是“荅焉似丧其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老师子綦隐机而坐，亲身实践，而他的自我评价是，“吾丧我，而闻天籁，怒者其谁邪？”。由此可见，庄子通过子綦来描述“坐忘”——静坐，吐纳，丧其耦（入静），吾丧我（入定），闻天籁，这是先秦时期修行者的功态体验。老子也讲“静曰复命”，在虚极静笃中修复生命。现代很多人禅修、灵修、修行，可能与子綦都是一样一样的。而天籁之音，可能是子綦在定态中，大脑产生的频率与宇宙虚空中某种频率一致，就象收音机一样，调到某个频道，就能接收该频道的信息。它可能是音乐，可能是图象，可能是一段故事，可能是人物互动，或妖或魔，或神或仙，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境而异。子綦对这个天籁，用了八个字来描述，“使其自已，咸其自取”，它自生自灭，该来就来，该停就停。所以才有往下的追问,“怒者其谁邪”?这天籁背后的操纵者，到底是谁呢？子綦他也没法说清楚，也解释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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