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庄子的禅南怀瑾说齐物论六

发布时间:2017/8/14 10:30:02   点击数:

梦与醒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一段文章很美啦!就是两个字“梦”与“觉”,一个梦字啊!梦来梦去,文学真美。中国文化里对梦的研究有很多资料,中国原来的医学,对梦的研究,认为与心理学大有关系。庄子这一段也是对梦的研究,他说,“梦饮酒者,旦而哭泣”,一个人夜里梦到有人请你喝酒很高兴,但不一定是好事,白天恐怕碰到倒霉的事,会大哭一场。嘿!中国人有一句老古话“梦死得生”,夜里梦到自己死掉装进棺材,或梦到坏的,往往白天遭遇是好事。但是也不一定,有时候夜里梦到很痛苦的事,“梦哭泣者,旦而田猎”,白天醒来有人请你去打猎,等于说有人请你跳舞,有人约去郊游。他说,这个梦跟我们白天生活显然两样,对不对?

但是他要我们注意!“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我们在做梦的时候,绝不晓得自己在做梦,对不对?有人说,我晓得耶!你晓得是做梦就醒了嘛!所以你做梦的时候不晓得在做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这个大家都有经验,年轻的时候,经验更多,年纪大了就很少有这种事了。年轻的时候,经常梦中梦,梦中觉得自己在做梦,在梦中梦里头自己又在做梦,一醒来三重梦都没有了,这叫做三重梦。所以“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我们怎么晓得梦呢?醒了以后说,哎呀!我昨天做个梦,醒了以后才知道自己在做梦!这一段他交待得很清楚。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第二句话他没有讲,文章就留了一手。换句话说,觉而后知其梦也!你醒了以后才晓得自己在做梦。再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白天也是在做梦。夜里的梦是神经没有完全休息,思想仍在活动,等我们眼睛一张开说,哎呀!我做了一个梦。我们现在的梦是张开眼睛做的,他说,人生就是一个大梦,醒的时候是做白日梦,睡觉的时候是做黑夜梦,两个梦的现象不同,但做梦是一样的。所以夜里的梦是白天梦里头的梦,如此而已!“梦之中又占其梦焉”。那么要什么时候我们才真正不做梦呢?除非得道,这个叫大觉。“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到了大彻大悟、大清醒以后,才晓得人生是个大梦。

“大觉”两个字是庄子提出来的,后来唐朝翻译《华严经》,称释迦牟尼佛为“大觉金仙”,很多佛经翻译名词也是用庄子的。另外《三国演义》刘备去见诸葛亮的时候,诸葛亮假装睡觉,嘴里念这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一首诗年轻同学可以背起来,爱睡觉的时候,爸爸妈妈老师干涉你,你说我学诸葛亮啊!草堂春睡足嘛!这些都是道家思想境界的文学。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人真到了悟道,大彻大悟以后,才晓得我们活了一辈子是做了一场大梦。他说你没有悟道以前不会知道,因为不知道自己在梦中。

“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他说,我们因为没有悟道,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在做白日梦,“而愚者自以为觉”,笨人自己以为聪明,认为自己是清醒的。“窃窃然”窃就是小偷一样,心里偷偷的私自的高兴。他说:我问你,你那个自己认为很聪明,自己很高兴,你那个心里“窃窃然知之”,“君乎?”是谁知道?这个做主的是谁啊?君就是这个主宰。“牧乎?”牧就是一个被人家放牧的牛一样,鼻子给人家牵起来走的。禅宗经常骂人,哎呀!你不要搞错了,你的鼻子给人家牵了。禅宗祖师很会骂人,转个弯骂得多漂亮,说鼻子给人家牵,那是牛啊!那个牧牛的小孩子叫做牧童,你鼻子牵在人家手里。这个禅宗骂人多艺术啊!但是我们没有悟道以前,活着的生命,鼻子都是给别人牵的。给谁牵呢?无主宰,没有人牵你,是你自己被它牵住了。所以我们不晓得自己能够做生命主宰的“君乎?”这是问号。“牧乎?”你是被人家牵着你也不知道。“固哉!”他说你好顽固哦!不懂自己的人生。他这一段借用翟鹊子跟长梧子的对话,下面引出孔子的话。

“丘也与汝,皆梦也”,他说孔子说,我现在跟自己学生们,同你们大家,你以为我是传道讲学,嗨!都是在作梦!我跟你大家都是在作梦。“予谓女梦,亦梦也”,我现在讲你在做梦,这一句话,是我在说梦话,我也在做梦。

吊诡机锋

“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他说我这样讲的道理,这种逻辑不是正反合的逻辑,这就是禅宗祖师的讲话,是禅道的逻辑,不是普通的逻辑,也不是辩证法,也不是印度的因明,道家叫吊诡。吊诡两个字,是庄子的名称,借用禅宗的名词来说,就是机锋。什么叫机锋呢?中国人学武的有一句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个弓拉满了,箭在弦上自然射出去了,这就是机。机到那里时,两人相对非常锋利快速,不可以用思想,也来不及用思想就发机锋话语了。就像两个人对打,都拿起手枪,两个人子弹同时放,这个时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怎么躲避子弹,也没得思考的,锋利无比,快速无比,就是机锋。

庄子所说吊诡的意思,就是这个东西。如果不借用禅宗佛学来解释吊诡的话,怎么解释怎么糊涂,越搞越不懂。他说我现在告诉大家的话,大家都在做梦,照孔子讲的,现在给你们传道讲学,也不是传道讲学,也在说梦话。大家现在听到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你也是在梦中乱听,实际上都没有一个真实的事情。他说这种说法和道理,不是普通的教育,而是机锋的教育。吊诡,谁懂呢?普通人都不懂。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庄子说,现在讲给你们听,你们听不懂,只有等将来千年万年以后总会有人懂,碰到一个大智慧,大圣人,就懂了这个道理;“是旦暮遇之也”,这个人是早晚当面碰到的人一样,不稀奇的。你看庄子多会写文章!庄子没有骂人啊!换句话说,把天下人都骂了。你们通通不懂,只有千百年万年以后,有高明人会懂我的话。等于汉朝的司马迁写了《史记》以后,自序里头有两句话:“藏之名山,传之其人。”这也是骂人的话,他说我写的《史记》你们永远不会懂,所以我只有把它藏到山洞里去,“传之其人”,将来也同庄子说的一样,千秋万代以后,有个聪明人就会懂我的话。

所以我常常对有些朋友说,多买一点书啦!留起来!不是什么财产,因为我喜欢书,一辈子到处买书。有好几个朋友对我讲,他也晓得书是好的,但看不懂耶!现在建筑的房子小,买回去没地方放。我说你第二个理由马马虎虎,还成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不成理由。你把书留着,你看不懂,你的孙子也看不懂吗?你把孙子都看成那么笨!说不定你儿子就比你聪明,就看懂了。说看不懂就不买书,这是很笨的事。

关于庄子提到“吊诡”这一段话,是不大合逻辑了!东一句,西一句,白天是梦,夜里也是梦,现在就是梦,我说这一句话也是梦,这个梦也是梦,大家都是梦;讲到最后说,这些话你不要听,“吊诡”,听了你也不懂!这是个什么逻辑啊?但是你说他不合逻辑吗?绝对有理,因此他转过来,为了提到“吊诡”这个话,又批评了惠子他们讲辩证逻辑的人。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

我现在这个道理是说,道只能够悟,道没有办法用思想去思考,更没有办法用逻辑去推理,也没有办法从文字上去追寻,所以只能悟。如果用文字思想去推理思考,离道越来越远。即使我现在跟你辩证这个道,“若胜我”,你假使胜过了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这样一来,他说,你真的是对了,胜利了。能证明我真的是错了吗?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

“我胜若,若不吾胜”,我假使胜了,你败了不能胜我。“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难道我真的对了吗?还是不对呢?“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实际上,或者假定是对的,假定是不对的。“其俱是也邪?其俱非也邪?”或者说,你我、主观客观双方都是错的。总而言之,天地间究竟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啊?天地间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一个定论。“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如果用我们人类的思想来判断一个真正的是非,没有办法下断语。因此也可以下一个结论,我与你通通是无知。“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所以如此说来,一般人认为是真正有学问聪明的,都是黮暗。庄子提出这个名词,叫“黮暗”,暗就是暗淡。黮是什么呢?白的里头有黑斑,有污点。黮暗是什么东西呢?只好引用佛学一个名词就懂了,就是无明。因为是无明,自己一片漆黑,被一片墨黑的乌云盖住了,所以现在的智慧不能悟道。当我们人类自己都在无明中,反而自认为有智慧,“吾谁使正之?”到哪里找一个大智慧的人,纠正我们思想上的错误呢?

谁是公评人

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倶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这一段都是庄子讲这个逻辑问题,他说谁能够确定天地间的是非?“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假使一个思想与你相同的人,来做评论员,来纠正评定是非问题的话,既然你两个一样,已经有偏了,怎么能够正确评定呢?“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假使同我思想一样的人做评判员,跟我一样就有偏啦!哪能公正呢?下面的文字是比方,都是相反的意见。

“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假使找一个人,他的思想同你同我两个根本不相干,完全不同的做公正人,“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本来他同你我两人都走不同的路,他怎么可以确定呢?“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假使找一个同你我思想一样的来做公正人,既然同我俩一样,也不能做公正人!庄子四面八方都给你兜住了,世界上没有办法找一个真正公正的判断。“然则我与若与人”,那么,我同你以及一般人们、人类,“俱不能相知也”,谁都没有真正得道的智慧,普通的常识大家都一样。所以我们要求真理,到哪里找呢?“而待彼也邪?”我们自己找不到,只有靠另外一个他,嘿!不知道,假设另外有一个他,那么这个他是什么呢?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何谓和之以天倪?”庄子提一个名词,他是谁?只有天。这个天不是宗教的天,不是天主啊!天神啊!也不是科学上天体的天,这是中国文化所谓代表“本体”“道”这个天。所以我们自己中国人研究上古文化时,碰到几个大问题,一个“道”字,一个“天”字,每个字就有四五种的解释。譬如老子讲的,“道可道,非常道”,这个道字,或者是儒家书中的天字,有时候这个天字是代表天体,科学上有星星月亮这自然界的天;有时候这个天是宗教性的,神话的,等于上帝、神;有时候什么都不代表,就是一个代名词。道是抽象的,庄子这里所讲的是抽象的。“何谓和之以天倪?”真正的是非只存到道的境界时,自然空灵,所谓是非两平了,也可以讲是非两泯,无是也无非,不是也不非。所谓是非寂然,这就是庄子所提的“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他说:假使说是说然,说不是说不然,都是主观的形成。“是若果是也”,假使你主观认为这个是对的,是确定是的,你的客观也就是主观,任何人讲自己讲话很客观,只要一讲出来,这一句话已经是主观了。“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所以中间是非善恶之辨别,没有办法辨别清楚,因为都是相对的。“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对与不对之间也没有办法确定。

讲了半天,庄子的文章,就是后来佛学进入中国的四个字“不可思议”。最高的真理,不可用人类的思想知识去推测,不可用逻辑思想辩论来判定,所以叫做不可思议。但是我讲到佛学,经常告诉年轻同学要注意!“不可思议”是一个方法上的说法,但是看了这句话,我们马上主观上有一个错误观念,下意识把不可思议,当成不能思议,这就完全错了。这个不可思议是个方法,拿佛学来讲叫遮法,因为方法用错了,这个门这个路子就错了,所以把你遮起来,停止那个方法。但并不是个确定观念,不是说不能思议。

庄子现在讲到这个地方,同佛学这个理论完全相同,所以“亦无辩”,不可用思辨来推测形而上道。你们大家学打坐,修道的人也注意,你们觉得自己打坐,坐起来什么都不想,认为这个就是道,要晓得这已经犯一个错误,那个什么都不想,都不知道,你怎么晓得那个就是道呢?你认为是道,那是你认为的。所以中观,佛学里头以中观正论来看,你这个已经不是正见了。你认为我现在坐起来很空,那是你自认为的!违反了中观正见;所以学佛与研究道学是一样的。他说不要逻辑,但逻辑非常重要;用逻辑,他用过了马上推翻,高明也就在这个地方。因此他说:

“化声之相待”,他说一切人类的文化思想,都是由人的思想来的。论辩是靠人类讲出言语、文字,表达出来,这个谓之“化声”,变化声音出来。凡是化声见之于言语文字,都是相待,相待就是相对的。“若其不相待”,世界上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你要求一个不相待,就是真正的绝对,就要“和之以天倪”,只有得道。庄子所讲天倪,是道的境界,因为人没有到达道的境界,不能得到天倪。

“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曼衍、穷年,都是庄子的专有名词。因为人不懂这个道理、学问、思想,所以几千年来,东方、西方的文化,越来越复杂,思想越来越乱。譬如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人类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是思想的战争。严格说来,二十世纪的思想战争,就是唯物同唯心思想的战争,人类文明为什么如此?因为“曼衍”,一样一样衍开,越演变越多。曼就是“漫”,充满了,“衍”就是敷衍,越衍变越大,因之不能得道,千年万年一辈子也搞不清楚真理在什么地方。穷年是永远,无穷无尽的日子搞学问去吧!学问越搞越钻牛角尖,真理越找不出来。那么怎么样才能到达天倪得道的境界呢?

生命的主宰

“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民国初年一位佛学大师欧阳竟无先生,他的名字就是无竟这个观念来的。真的要得道,“忘年”,忘记了时间,“忘义”,要忘记了一切的理论、道理,乃至道家《庄子》、《老子》、佛学都丢开,一切都丢掉。这个懒人哲学很好,尤其青年同学不肯念书,不肯写文章,坐起来又懒得想,然后你把四个字拿起来,我是学《庄子》“忘年忘义”,是学道的,一切都要丢掉,所以什么都考不出来。“振于无竟”,这个振就是自己站起来,站在无量无边无穷尽的境界里,所以最后只有一句话,告诉你无竟,宇宙万物无穷无尽。

这个时候佛学没有来,庄子提出来的无竟,就是后来佛学无量无边的观念。这个无竟的道理也就是《易经》的道理;譬如说《易经》用乾坤两卦,最后是火水未济,永远是无竟,无穷尽。庄子告诉我们天地间的道理,永远无穷尽。这个道理是什么呢?就是佛学唯识学所讲“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研究唯识的道理,宇宙间的生命,一切等等,连我们的思想文化也是一样,像一股流水一样,永远在流;我们看到这股流水在流,好像它永远无穷尽。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无穷无尽,大洋里头的海水永远无穷无尽。

其实不然!当我们第一眼看到那个流水的浪头时,那个水分子已经过去了,它永远不再回转来,永远是那么过去,永远的过去。所以在《论语》上,孔子也指示了这个道理,孔子在川上看流水,他告诉学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他说你们看这个流水不断的过去了,就像流水一样永远的过去了,所以过去的不必回头。年轻人听了不要说这样很消极,不是的,是叫你不要留恋在今天,要不断的前进。留恋今天,今天已经过去了。下面这句话,“不舍昼夜”,你看流水一样,白天夜里,它永远不断的流向前面,也就是“苟日新,日日新”,不断的前进,也就是这个无竟的道理。无穷无尽,但不是灰心。因为无穷无尽,无量无边,所以修道学佛的境界是不断的前进,不断的扩展,不断的伟大,不断的成就。这个就是唯识学所谓“流注生,流注住,流注灭”,任何过程都有四个阶段,生、住、异、灭。异就是变异的意思。

佛学就告诉我们,我们是偶然的存在,譬如我们生命的存在,像白天的做梦,就是流注生、住、异、灭。看起来是生命停留在这里,但是,我们从第一秒钟坐在这里到现在,通通已经过去了。他讲了这个道理,指出来生命一个真谛,一个结论。《齐物论》快要做结论了,要注意把握《齐物论》开头,就是南郭子綦隐机而坐。那么一坐,然后这么一靠,学生颜成子游问他说,老师啊!你今天不对啊!你好像同以前都两样啊!那个时候他入定去了。那么学生一问他,他说你不懂,这个时候无我了。《齐物论》是从这样一个故事开始对吧?然后告诉他无有境界里头,发生宇宙万有是“吹万不同”,真达到无我的境界是万物皆齐,没有不齐的,那个是进入道的境界。中间讲吹万不同,讲宇宙万物的现象,这一篇是最长,我们拖了几个礼拜。庄子花样真多,各种各样都说完了,现在快要做结论了。如果你忘记了开头,这个结论就结不了啦!但是他也没有具体告诉你结论,现在提出一个东西。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罔两是什么东西呢?就是影子的影子。我们站在太阳底下会有影子,月光下最容易看出来。现在中秋快到了,月光下看自己的影子,尤其是在稻田、野外,有水的地方看自己的影子,影子外面还有一个圈圈,你们看到过没有?自己影子没有看到过?可惜啊!诸位青年同学都在都市里长大的,真可怜,连自己影子都没有看过。我们在乡下生长的啊!夜里走路,两边稻田,看自己的影子另有一番风味,影子外面还有一个光圈,那个叫“罔两”。所以我们的影子外面还有个圈圈,还有个影子的影子。

“罔两问景曰”,那个影子的影子问这个影子,喂!“曩子行”,曩就是过去刚刚,刚刚你在走。“今子止”,现在你又止,你又站住了。“曩子坐”,刚才你又坐着,在打坐。“今子起”,现在你又起来。“何其无特操与?”你这个人啊!怎么那么没有人格,没有人品,怎么像个小孩子!心思不定,中心没有自己的主张,一下动,一下这样,一下那样,像猴子一样。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影子说你哪里晓得我的痛苦啊!我不想坐,不想走,我后面还有个老板,“有待”,相对的,他要走我就要跟啊!他要坐,我就要坐,他要躺下来,我就躺。

“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他说,我再告诉你,我那个老板也是可怜人,他也做不了主,他后面还有个总保险公司,他还有个老板,那个老板就是自己的思想。影子的影子告诉影子,你很可怜,我们这个影子说,你不要骂我可怜,我有个老板,老板就是这个肉体,你不要看我那个老板了不起哦!我那个老板,他也要听命于人,他后面还有个老板,就是我们里头有个思想;你看有三个老板!我们一辈子就是那么在磨。赚钱也好,做生意也好,做官也好,做学者也好,教书也好,绘画也好,跳舞也好,反正都不是你搞的,都是另外一个老板在弄。这个影子就告诉罔两,他说你看我是真可怜啊!我做不了主张。

“吾待蛇蚹蜩翼邪?”这个影子告诉罔两,你以为我什么了不起!我像蛇的肚子下面那个皮。据说蛇是没有脚走路的,对不对?但是蛇走得很快,就是肚子下面那个皮啊!粗粗的那个东西,它有弹性,所以走得很快,那个叫“蛇蚹”。“蜩翼”是夏天吱吱叫的知了,就是蝉,蝉的翅膀薄薄的,很轻。影子说你以为我很了不起!我还是帮人的,像蛇蚹蜩翼一样,是人家的附属品,附在这个身体上的。所以蜩翼、蛇蚹,都是庄子提出来的名词,中国文学几千年,很多诗词上都用到,以后你们看到好的诗词,蜩翼等等,就晓得出自庄子。

我曾引用过明朝憨山大师的诗,“身世蜩双翼,乾坤马一毛”,所谓“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等的典故,也统统出于《齐物论》。所以学佛的同学要注意!古代佛教的高僧大师,儒释道三家的学问没有不通的,而且滚瓜烂熟;所以下笔为文,一出言一吐语,都是非常宝贵的。对于青年同学,我经常担心你们本钱不够,我说你读了庄子这篇以后,应该知道你那个思想都靠不住啊!都“免谈”了。但是你如果要读懂佛学,要懂真学问,如果中国文化诸子百家,儒释道三家的基本不通的话,就没有办法入手。现在这个影子的话,还没有说完。

“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由影子这个话,所以天地这个真的主宰在哪里?生命主宰在哪里?庄子说,我也不知道,“恶识所以然!”谁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你真不知道吗?“恶识所以不然!”不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人会知道,你如果有一天大彻大悟了,就会知道。一切都不知其所以然,你要知道了所以然的后面是什么,你就悟道了。下面是《齐物论》里有名的蝴蝶梦,庄子拿自己本身来作结论。

蝴蝶梦

昔者庄周梦为胡(蝴)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他说,我过去做了一个梦,梦到我自己不知道我了,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变成蝴蝶了,哎哟!那个飞呀!飞的。就是我们青年现在作的白话诗,飞啊!飞的!飞得真高兴,从那个山飞到这个树啊!就是那个样子,舒服极了,“栩栩然”!形容那个飞得飘飘然的。“自喻适志与!”在那个时候,自己梦到当蝴蝶,真舒服啊!“不知周也”,庄子的名字叫庄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庄周。“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蘧蘧然是形容吓一跳的样子,他说,一下梦醒了,哎呀!我还是庄周,“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这一下我糟糕了,我搞不清楚了,究竟是蝴蝶在梦中化成庄周呢?还是我庄周做梦梦到化成蝴蝶呢?

你说说看!现在我们不管庄子的问题,想想我们自己,人生活着是个梦,是这几十斤肉现在做梦,梦到变成我吗?还是等到有一天我大醒,或者等到民权东路口那个(殡仪馆)的时候,才说我变成肉呢?这就不知道了,庄子没有下结论。庄子说,当我梦到是庄周的时候,是蝴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蝴蝶?这个还不说,譬如大家青年同学,很多结了婚生了孩子,变成妈妈,你究竟由女儿儿子变成爸爸妈妈,还是由爸爸妈妈变成女儿儿子?想想看,还真是个问题。

是的,人生如梦,庄子在前面说,夜里做梦时喝酒,白天会流泪;夜里做梦死掉了,也许白天发了财,中了爱国奖券。梦境很难把握。我们现在活着这个生命的历程,前途的好坏,你有没有把握?也同梦境一样没有把握,这个大梦中究竟是哪个对?他下面提一个问题。

“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究竟是庄子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到庄子呢?这个中间一定有个分别,一定有个主宰的,有个道理的!譬如说,我们昨天夜里做个梦,哎呀!昨天夜里做个梦,吓死了!真好笑!对不对?大家都经过的,尤其是吃饱了消化不良,梦到被鬼赶,或者被人追,自己躲也躲不掉;或者有一样东西消化不了,这是身上有风湿,根本不要怕的,这些叫作病梦,也是生理上的问题。发炎的时候,梦到火烧;身上水分太多,有湿气梦到大水,这一类在《黄帝内经》上属于病梦,与生理都有关系。

你说昨天夜里做一个梦,把自己吓死了,真好玩,到底是现在在说梦话?还是昨天夜里在做梦?我们自己想想看,这是一个大问题。那么不管是昨天夜里在做梦,还是现在在说梦话,昨天夜里做梦的时候,你说自己知不知道是在做梦?有个青年同学答复不知道。但是你错了,当我们在做梦的时候,我们很清楚耶!对不对?你想想看,晓得那个是红烧肉,也晓得去挟!而且喜欢吃肥的一定选肥的,你说你在做梦,怎么会不清楚啊?你梦中喜欢的人,你看到高兴得不得了,你梦中并没有糊涂,对吧!我们现在醒着的,是真糊涂。你不要认为现在不像在梦中,不相信的话,昨晚睡一觉,今天起来了,昨天夜里做过的事,你想得起来吗?都糊涂了嘛!所以你白天自己认为这个清醒的主宰,是个大糊涂啊!梦中认为那个糊里糊涂的并不糊涂啊!很清楚!生死的道理,生命的道理,要在这个地方参究。庄子点题点得非常清楚,由忘我讲到最后结论,最后一句话“此之谓物化”,是中国文化道家的思想。

道家看宇宙万物,都是互相在变化,以道家的观念看,这个宇宙是个大化学锅炉,我们也不过是这个锅炉里头的化学品而已!现在我们的化学药怎么样呢?青菜、萝卜干、牛肉、番茄炒蛋装进去,还有什么菠菜啊!白菜装进去,又变化出来身上的细胞,头脑又会思想;当我们死了以后,我们的肉烂了变成肥料,又变成青菜、萝卜啊!又化成这些东西,彼此都在化,化来化去,“物化”。所以生与死,在道家不叫做死,道家对人死叫物化,是另一个生命变化的开始。死没有什么可悲,活着也没有什么可喜,所以在妇产科前,不必送喜幛,殡仪馆前也不要送挽联!他说都差不多,不过一个是睡觉去了,一个是来做梦,如此而已。

小结《齐物论》

我们注意,第一篇《逍遥游》,是讲怎么样能得逍遥,这篇《齐物论》则讲“物化”。普通人很可怜,众人役役,被物质所变化,我们只得接受物质影响我们的变化,我们做不了主。深深潜伏在海底的鲲鱼,一跃冲天,可能变为大鹏鸟;高翔天空的大鹏,也许一蹶不振,变成什么细小蛋白质的基因。得道的人,可以自由,做了变化之主才能够逍遥。《逍遥游》就是佛学讲的解脱。所以注意哦!我经常给朋友们讲笑话,学佛嘛是学解脱,学道嘛学逍遥,我经常碰到这些学佛学道的人,哎呀!可怕得很,一来就磕头叫老师啊!我最怕磕头,一磕头我也要跟着他磕,我说既不逍遥又不解脱,何苦来哉呢!不学道还好,学了佛以后,很拘束,毫不解脱。学道的人,常有这样不合道,那样不合道。你晓得什么叫道?你也没有得道,你怎么知道什么合道?你说别人说的,别人他也没有得道啊!你看都在上当吧!学佛学道的人,既不解脱又不逍遥,真可怜,不学还好,不学蛮清爽。所以庄子说,要怎么样才能够逍遥呢?要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才能够逍遥。真把握了物化之主,接着才能够齐物,在宇宙万物不齐、不平等之间平等统一。这平等统一是什么呢?道!形而上的道。好啦!这两篇都连着的不能分,乃至内七篇都是连着的。

因懂了《逍遥游》,你又知道了悟道,《逍遥游》告诉你悟道的原则;懂得了《齐物论》,你说悟了道了,悟了道以后,为什么讲梦?真正悟了道的人,佛学禅宗是一样的道理,醒梦一如,白天跟梦是一样。所以你们研究禅宗的,有许多人学禅、念佛、打坐、做工夫,我只要问两个问题就都垮了。你念佛打坐很定,白天有人骂你也不生气,做梦的时候如何?还不行。好!梦中做不了主,你的工夫没有用!修道修得白天如此,梦中也在打坐,如果说偶然一次,瞎猫撞到死老鼠,还不算数啊!即使梦中能做主还不算,你有没有做到醒梦一如?白天跟梦境一样,梦境跟白天一样,如果没有达到这个境界不要谈禅宗!不能只讲理论,这是真正实际的工夫。如果做到了醒梦一如,还没有了生死,要真把握住物化才能了生死。

所以醒梦一如是初步的境界,真正做到了了生死是什么呢?“觉梦双清”,大彻大悟,悟了道以后来做凡夫,做个凡人那样。“觉梦双清”差不多达到道的境界了,所以工夫先要到醒梦一如;偶然做做工夫,蛮像修道的样子,梦中完全是凡夫的样子,那就是两回事了。庄子还梦到变蝴蝶哩!我们梦到的是变成蝴蝶的弟弟糊涂,那就不对了。(问:“觉梦双清”是不是就了生死了?师答:差不多,还没有到完全了生死。“觉梦双清”几乎达到道的境界了。你们年轻人不要随便禅啦!什么青蛙噗咚一声跳下水也是禅,那是什么禅?一个青蛙跳下水,那是不〔扑〕通!)

(连载完)

犹如莲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禅友会长按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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