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傅佩荣漫谈我的阅读经验

发布时间:2017/8/10 12:50:45   点击数:

傅佩荣/文

阅读的方法

当学生的时候,最苦恼的事就是无法过目不忘。明明看过的部分,并且画了重点,写了眉批,等到下一次再翻阅时,竟然像是素昧平生。后来我听到语言专家的说法,才算恍然大悟。这种说法简单表述,就是一句话:“一个单字要忘记六次,才会被人记得。”然后,且读且忘并不碍事,最重要的是要且忘且读,过了六次以后就大功告成了。

问题是:阅读有没有什么秘诀?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因为方法是随着材料而调整的,并且方法还须考虑阅读的目的而定。譬如,念教科书与念课外书,方法自然不同;为了准备考试而念书与纯粹休闲念书,又怎么可能采取相同的方法呢?

话虽如此,所有的阅读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希望“理解”书中的意思。西方学术界近年来大力推广及应用的诠释学,正好可以对此提供一些参考。譬如,你阅读一篇文章,大致要留意四个依序发展的层次,就是:一、作者“究竟”说了什么?二、作者“想要”说什么?三、作者“能够”说什么?四、作者的意思“应该”是什么?

譬如,我想研究《老子》,那么能否全靠王弼注解的版本呢?王弼是魏晋时代的学者,上距老子的春秋时代,少说也有七百多年,中间经过多次传抄,对于《老子》一书“究竟”说了什么,恐怕就有值得商榷之处。果然,七十年代大陆学界所公布的“汉墓帛书”《老子》,提供了汉代中期的材料,到了九十年代更有“郭店竹简”《老子》的发表,又找到了汉初的版本,但是内容缺漏不全。许多专家一辈子的努力目标,就是要让我们读到老子“究竟”说了什么。因此,阅读首先要找到可信的版本。

其次,老子“想要”说什么?这就涉及作者的时代及思想背景。老子显然生于乱世,旧有秩序瓦解,价值观受到严重挑战。因此,他的“言外之意”是希望天下不要因为混乱而陷入毁灭。乱世最容易流行的是虚无主义。老子号称“道家”,他所谓的“道”是什么?是要让人们不能因为人间的痛苦、罪恶、死亡而放弃求生的意志。能够与“道”契合,展现独特高明智慧的是“圣人”。这种圣人与儒家所谓德行完美的圣人,大不相同。老子想要说的是:除了修德行善,人生还可以靠着觉悟什么是“道”,而获得解脱。

第三步,谈到老子“能够”说什么,在此“能够”二字代表“可能性”。历代许多学者深入研究老子,但是心得未必相同。譬如,战国时代的庄子与韩非子,都曾浸淫老子学说,但是这二人,一是道家,追求心灵上的逍遥境界;一是法家,运用老子的权谋思想,以达到巩固君权的目的。两千多年以来,老子的面目几乎成了万花筒。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轻易错过任何一种“可能的”解释。阅读(其实已经是在作研究了)的压力主要在这里。如果你不想花费太多时间,就只能慎选值得信赖的专家了。

最后,要问作者的意思“应该”是什么?所谓“应该”,当然具有读者主观上的判断。一个人二十岁时阅读《老子》,与他六十岁时再去阅读,心得可能一样吗?念书不能抵达“我认为作者的意思应该是什么”这个地步,就表示自己缺少见解。一旦突破这一步,情况将会豁然开朗。这等于是书本被消化了,转变为我的思想。孟子说的“左右逢源”,就是指在应用人生智慧时有原有本,因为自己心中的人生图像经由阅读之后,已经趋于完整了。

以上所说,似乎专指阅读经典而言。事实上,阅读一般的作品也有类似的步骤,只是过程简化了。譬如,我常为翻译的书写导读,其中所谈到作者的时代及思想背景,属于“想要说什么”的层次;此外还会稍加强调作者“能够说什么”,提供一两种比较重要的解释。但是,除非你拿起书本,亲自去读,否则如何得知作者“应该说什么”。阅读可繁可简,我们取法乎上,或许将可得乎其中。

阅读的乐趣

没有压力的事情,谁会长期做下去呢?我从开始求学起,就一直呆在校园中,单单在台湾大学的年资都已三十多年了。为了教书工作,我必须保持阅读习惯。我对于这样的压力,其实是深感幸运的。

由于从前的翻译经验,我的阅读方式主要是“精读”。翻译就是最好的精读训练,我由此增强了英语能力,并且顺利念完学位。回台湾之后,我的教学课题之一是儒家哲学,必须经常沉浸于孔子与孟子的作品中。这些古典文字究竟在说什么,想要说什么,能够说什么,以及应该是什么意思?我几乎每天都会碰到诠释学的具体例子。

于是,我从精读转而从事“经典解读”的工作。这是我研究生涯的转折点。为什么称之为转折点?因为彼时学术界对许多议题并无共识,学者各自在极小的领域中孤芳自赏,既不能开发经典中的微言大义,也无法贴近现实人生的具体需求。长此以往,经典难免被束诸高阁,而国人阅读的材料与质量也不易得到提升。

我首先从事的是《论语》的解读。我按照诠释学的四个步骤,阅读了历代将近四百家的注解,然后再以自己的西方哲学背景为凭借,务求从“哲学”的角度去看待《论语》。所谓“哲学”的角度,就是要兼顾三点:澄清概念,设定判准,建构系统。孔子既然声明了“吾道一以贯之”,我们怎能忽略他的思想的系统性呢?孔子的为人处世颇具特色,背后的根据是什么?一个人具有何种信念,才会肯定“杀身成仁”的价值?

正如我所期待的,《论语》的解读引起相当正面的反响,至今已有四万人阅读过了。我长期以来,主张孔子与孟子所肯定的人性论,并非大家常说的“人性本善”,而是“人性向善”。此一新解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也得到印证的机会。

朋友们因为懂得了《论语》而感到快慰。于是,进而希望我以类似模式解读《庄子》、《老子》、《孟子》、《易经》等古代哲学作品。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似乎没有理由逃避。我的阅读乐趣,已经由“独乐乐”走向“众乐乐”了。《庄子》与《老子》的解读已先后付梓。关于《庄子》,我尤其觉得开心。我常说,自己从小所译所写的中文超过了七百万字,直到撰写《庄子》的解读时,我才发现原来以前的准备工夫,都是为了眼前这一本书。读者们的热烈响应,使我认为自己或许并没有辜负庄子的旷世才华。换言之,《庄子》成为许多人手边翻阅的经典,并且这些人很容易像我一样体会到阅读的快乐。

走笔至此,许多朋友或许想问:休闲阅读是怎么回事?休闲有两种功能:一是打发时间,二是再创活力。打发时间,听起来有些消极,但是看看每天的社会新闻,不少就是由于打发时间出了差错,以致徒增各种烦恼。我以前常看金庸小说,正是打发时间的上品。后来对于蒙田、房龙等人的作品,也采取类似态度。

至于再创活力,依然是“非经典莫属”。前面提及那些儒家与道家的经典,固然可以助人回归生命的原点,享受大师的智慧,而西方的经典也有类似的效果。我从小熟读的《圣经》,其中的佳言名句时常浮现于心中。此时再度翻阅,更容易体察宗教家犀利的眼光与超凡的洞见。

如果把生命中什么是“必要的、需要的、重要的”加以分类,那么阅读当然不像吃饭或工作那样是必要的。阅读是从“需要的”迈向“重要的”之间不可或缺的桥梁。所谓需要,是指活到老学到老,否则枉费了人的理性功能;所谓重要,是指经由阅读可以领悟个人的灵性生命,进而开始一项可贵的灵修过程。事实上,阅读时静下心来,那一刹那天地之间无事可以干扰,如果这样还不能称为快乐,人生岂不有些悲惨?

阅读的范围

我们奉劝学生逛书店、买书、广泛阅读及吸收各种知识时,学生最大的困惑是:台湾每年出版新书两三万册,要如何选择呢?这个问题想到最后,很可能是“书海无涯,回头是岸”然后不了了之。

庄子不是提醒过我们吗?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不过,面对念不完的书,我们的策略不是完全放弃,而是谨慎选择。二十多年前,我在耶鲁大学念书时,除了勤作研究之外,每逢周末一定会去逛书店。耶鲁方圆百里之内的旧书店都让我翻遍了。旧书再怎么便宜,也会积少成多,并且运回台湾的费用也不少。我所选择的书是:哲学类、宗教学类、教育文化类、心理学类。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以“人文”为其焦点。

为什么我会推荐“人文”作品呢?理由很简单,因为人文是与“人”有关的,涵盖了人的潜能与实现,人生意义的探索,人生价值的追寻。这些问题或早或晚都会成为我们关怀的重点。大学之所以强调通识课程,目的也不外乎让学生走出自己科系的狭隘世界,并且准备将来投入社会之后,可以谋求个人的安身立命。

我们终究要面对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年轻时,我们急于成为“成功的人”,希望在各自的行业中崭露头角。在这种奋斗的过程中,逐渐获得了“财富、名声、地位、权力”。但是,我们不久就发现:这一切充满竞争性与不确定感,尤其是自己所付出的时间与心力可能太高,然后对于上述所谓的成就会有“得不偿失”的体认,进而也可能陷入“重复而乏味”的困境中。难道这就是人生吗?

阅读人文作品,将会开拓我们的眼界,亦即明白人生除了“有形可见、可以量化”的成就之外,还有内心里面追求真善美的愿望。换言之,你会觉得再多的成就也是“不够的”。如果无法由物质转化与提升到心智层次,努力在“知、情、意”三方面自我陶冶,人生只不过是外在化、数量化、机械性的运作而已。当生命有量无质时,我们必将陷入寂寞之中。心理学家再三警惕我们,说“现代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不知道有一个内在的自我,或者即使知道也疏于与它联系”。一个人如果不断接触新的观念与知识,培养温和而稳定的人际情感,并且逐渐提高行动的自主性,亦即在“知、情、意”三方面不断成长,那么,他的人生才可算是充实的。

接着出现的是人生意义的问题。如果死亡结束一切,人生终究难免于虚无,那么请问人生还有意义吗?在此,我们面临一个完整的生命架构,亦即“身、心、灵”三个层次。荣格为人治疗心理疾病,最后不得不问:“许多人身体健康,心理正常,但是并不快乐,原因何在?”在于人除了身与心之外,还有灵性生命。马斯洛晚年提出人本心理学的“Z理论”,就是主张人在寻求自我实现之后,还须往上致力于自我超越。灵性无形可见,是人类生命的公分母,只要每一个人超越自己的身与心的欲求范围,就会抵达一个灵性之海,然后变得慈悲与博爱了。

由此可见,心理学走到尽头,或会联系上宗教学。至于哲学所宣称的“爱好智慧”,则是要探讨完整而根本的人生经验,因而保持开放的心胸,可以日新又新。

阅读人文书籍,最难的是入门。天下并没有什么一看就懂的入门手册。人的理解力其实并非直线发展,而是以螺旋状逐渐上升,因此阅读时不宜排斥已经念过的书。孔子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故”是早已看过的旧资料,“新”是个人配合生命历程所得的体会。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在阅读时,要为“经典作品”保留一个特殊位置。经典能够成为经典,必有一些道理。只要突破了文字的隔阂,就可以享受上千年以来伟大心灵的共同资产,这其中隐含的价值,是不可言喻的。

阅读的兴趣

做任何事,都需要动机,阅读自然也不例外。我在桃园县观音乡念的小学,是个十足的乡下小孩,除了教科书以外,没有什么课外书的概念。不过,既然学会了一点国语,又懂得怎么查字典,每到寒暑假除了在海边、溪旁、树林里嬉戏之外,还是会东翻西找,看看家里有什么书可以念。

就这样,我看了《七侠五义》、《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等闲书,发现中国历史悠久的好处,就是材料丰富,故事永远说不完。当时忙着看故事,并没有认真查字典,以致后来一不小心就会念白字。这种毛病直到自己上台教书之后,才觉得事态严重,只能勤加补救了。

小学毕业后,我去新庄念恒毅中学,六年住校养成我独立的性格。谈到念书考试,我一直是老师眼中的模范生,这里面牵涉了一段个人的逆境。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因为调皮而模仿邻居小孩的口吃,结果自己成了极其严重的口吃患者。我沦为大家嘲弄的对象。我的自卑感很深,几乎到了自闭症的程度。但是,因祸得福的是,我从此努力念书,考试总是名列前茅。若非如此,我很怀疑自己能否正常长大。

既然说话有障碍,念书就成了我的救援。我在初中三年里,大量阅读西方小说节缩本,这才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最喜欢的课程一直是国文与英文,语文娴熟之后,思想也变得灵活开通。有一件事我铭记于心,不敢或忘,那就是高一的时候,国文老师送我一本林语堂所写的《生活的艺术》,他还在扉页题了几个字,内容是:“赠给佩荣学弟存阅。李德民,一九六五年一月三日。”他还盖上了私章以示慎重。我现在手边正摆着这本将近四十年前获赠的书。李老师也许没有想到,他当时送书给一名年仅十五岁的中学生,居然对这名学生造成可观的影响。

我获赠此书,心里难免虚荣起来,想在寒假时就阅读。然而,程度相差实在太远,我看了不到十页就放弃了。但是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就是“将来”一定要把这种“哲理散文”念懂。书中谈到有关儒家与道家的地方,更让我感觉神奇难测。我记得班上的读书风气开始活泼起来,像纪伯伦的《先知》,泰戈尔的《漂鸟集》,经常是同学生日时互赠的礼物。

到了高三时,国文老师是在北二女(后来的中山女高)专任的萧炽先生。他计划把高中三年六册国文课本中画双圈的课文,全部翻译成通顺的白话文,于是找了五名北二女的同学,加上我这个男生一起合作。我记得书名是《高中国文读本》,出版时间是年。我珍藏的那一本被朋友借去就无下文了。若有仁人君子愿意赠我此书,我愿以拙著十种相赠。经过这次把古文译成白话的训练,我的阅读能力大为提升。

考大学时,我以第一志愿考上辅大哲学系,然后开始加强自己阅读英文的能力。我的办法很笨但也很实在,就是利用大三暑假把一本英文版的《宗教哲学选集》翻译为中文。后来我陆续又译了至少三十万字才到美国念书。总计直到现在所译的超过两百万字了。没有下这种笨工夫,我在耶鲁大学是不可能四年念完学位的。我在毕业前夕,特地请教一位老师何以如此博学,他的回答是:“我从年轻时就养成一种习惯,每晚临睡前都会自问:今天又过去了,我今天有没有学到新的东西?如果没有,就一定要找一本书翻一翻。”

阅读需要兴趣,而兴趣来自“可以无止境地拓宽自己的见识”。丰富的观念是充实人生内涵不可或缺的条件。由兴趣形成的习惯,将改变自己一生的风格。现在大家都知道教养的重要,那么就从培养阅读的兴趣开始吧!

哲理、思辨、学识、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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