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红白黑第一回大灾厄遭遇孤坟下套小

发布时间:2021/3/1 17:01:31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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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白黑》左云霖著

第一回

大灾厄遭遇孤坟下套

小成人经历关庙舍身

三水庄是一个百户小农村,井字形的穿村土路把村庄分割成坐标精确的九簇居住区,南北依次称为前街、腰街、后街,东西则顺序叫作东街、中街、西街,说东前街,村里人便都知道是指村庄东南十多户人家。街,这里人发音作“该”。

据说有县志为证,据说三水庄本来叫卢家屯,据说最早在这里举火开灶的是一户从昴内逃荒来的卢姓农人,据说后来外姓人多了起来,便为村名“窝里斗”,经过民主评议并报请上级领导画圈,因水为名,改定成“三水庄”。

“三水”为何?东大坑,西大坑,南大甸子之谓也。

三水之中,南大甸子水面最大,方塘几十亩,水却最浅,夏秋水满之时,自然是百草丰茂,群鸟乱鸣,生趣盎然;就是冬季,虽然水寒而冰,又大雪覆盖,但杂生的芦苇、水柳,蒲草,沿岸的紫荆、马蔺,枯而不僵,露在积雪上面的躯干仍在北风中瑟瑟作响,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枯草灌木丛里蛰伏着雉鸡、野兔,头顶雪层微微冒气的小孔标志着它们还在呼吸——空旷荒凉中潜藏着酷寒也无法灭绝的生命们。

东大坑约有五亩水面,是三水中水量最大、岸坡最陡的一水,村民说水中央足有两棵大柳树深,无船无筏无人敢下坑,听任水面菱角浮萍自生自灭,还有人称亲眼见过水里边有一条黑鱼精,牛犊般大小,大雨天能从水中飞起一丈多高,专吃水里的鲤鱼、鲢鱼,所以坑中鱼类总是子息不旺。于是有人据坑中水生动物食物链编出乡谣村谚:鱼精吃大鱼,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啃稀泥。

西大坑比东大坑略小,却最具祥和景象,有鱼不大,有水不深,黄土岸金沙底,水质清澄,更美的是东西北三面错落有致地生长着百年大垂柳,树干树冠又都倾向水面,春夏秋三季,柳丝如鲜绿的翡翠帘幕把水坑围绕成“U”字形,盛夏时节,这里是顽童坑中戏水和老人岸上乘凉的好所在。

也未可完全顾名思义,南大甸子确在庄正南,距庄子不足二里路,东大坑却在庄东略偏北,离庄子约有半里,西大坑则在庄西稍偏南,与庄子只隔一条“县道”。

说来也怪,汉民族中素有“张王李赵遍地刘”之说,可这多姓杂居的三水庄中只有三户姓赵,而且这三户中有两户是亲哥俩,另一户虽是同姓,却已不在“五服”之内。

这赵氏兄弟和三水庄的绝大多数农户一样,也是叠坯为屋,插篱为垣,悬箔为窗,住在前中街西临车道用高粱秸秆做篱笆围成的院子里,因八年前老二娶媳妇时已析爨而居,所以算作两户了。五间土坯草房中间开有前后门,哥哥赵景臣,住东屋的两间,弟弟赵景治,住西屋的两间,中间的一间叫“堂屋”,是两家共用的厨房,前门两侧各砌有一个锅台,各安一大一小两口锅,两口大锅的灶口平行,两口小锅的灶口相对;后门则是门虽设而常关,靠门摆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旁各放着一条长凳,两条长凳的后面各放两口缸,靠锅灶的一口都是水缸,里面的一口都是酸菜缸,现在是夏末秋初,酸菜缸是空的,水缸则用一个锅盖式的木盖常盖着。东西屋四间房靠堂屋的一间称外屋,靠房山墙的一间称里屋。

哥俩都在外地谋生,当地人称作在外“住地方”,大哥在里外的省城昴京棉纺厂做工人,二弟在45里外的马镇当剃头匠。

家里常住人口全是女人,祖母84岁,在庄里被代称为赵家的“老老太太”,是十里八村有名的老寿星,也已耳聋眼花,风烛残年,不能下地走动,整天在炕上躺着或叫人扶起来坐在用枕头被子围成的倚靠中,但话多,当然言多而无威,她的话已不大管用,甚至被晚辈阳奉阴违,这两天又不大爱吃东西;母亲63岁,小脚,走起路来颤颤颠颠,但是一脸精干,因祖父、父亲都下世得早,这赵家兄弟实际上是母亲拉扯大并主持成家立业的,早年守寡备尝艰辛上养婆婆下养儿女,加之心眼好为人厚道,所以这位母亲在庄内颇受敬畏,在家里更是一言九鼎,被庄里人尊称为前中街老赵家的“当家婆婆”,现在虽然名义上与她的婆婆轮流在东西屋吃饭睡觉,是兄弟俩养活,但兄弟俩两家的大事还都是她说了算;大儿媳妇已生有两个女儿,长曰明明,8岁了,次曰清清,刚3岁。

话说洪弱元年七月初八中午,怀孕刚满8个月的老二媳妇突然早产,庄里专给人家接生的“老娘婆”被急急请到时,孩子已经出世,是当家婆婆自己接的生,并按当地风情,西屋房门口已挂上红布条,西屋里间产房的炕沿上方也拉上了布帘。“老娘婆”轻轻推开一角布帘一看,大人虽然显得十分虚弱,还算平安,可孩子却在襁褓中不哭不叫,面色紫红,呼吸微弱,老娘婆解开包孩子的裌垫子一看,是个男孩,她内行地轻轻拍拍孩子前胸,再重重敲敲孩子后背,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咂嘴摇头,看一眼当家婆婆。

街房邻居半老婆娘来了五六个人,在西北街西大坑边住的二姑娘赵琴琴也闻讯赶来,里外屋地上站的,炕沿边上坐的,全是女人。方才老娘婆摆弄新生儿时,她们都看见了,这“不足月”的孩子,不但瘦小,还前鸡胸后驼背,鸡胸很明显,驼背稍一留意也能看得出,只有脑袋大些,接近正常新生儿,但和自己的整个身材相较,又显得畸形。

里外屋的女人全都不作声。脸色灰白的二媳妇从不祥的沉闷中意识到了什么,伸出一只胳膊护在孩子身上。

东屋大媳妇把老娘婆请到外屋八仙桌上吃面条,这也是庄里的规矩,老娘婆不管到谁家,不管是不是饭时,不管是否亲手接了生,只要是为了接生而来,一海碗面条是必吃的;又把熬好的一瓦盆小米粥端给兄弟媳妇,粥里露着同锅煮熟的红皮鸡蛋,右手斜掐着一柄木制饭勺子,左手捏着一个粗瓷蓝花大饭碗,都放在了弟媳妇的炕沿边。

跟在妈妈后面的明明童言无忌:“妈妈,二婶生的小弟弟怎么象饭勺儿?”

大媳妇赶紧拍了一下女儿,拉着她走开。

当家婆婆从靠北墙的旧櫃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撮红糖,又拿起碗勺要盛粥,看着二媳妇说:“先吃点东西补补再说。”

二媳妇无力地摇一下手,进赵家门8年来第一次对婆婆说了一声“不”,眼里是求助的泪光。

“不要紧,你还年轻……”当家婆婆劝慰着。

二媳妇微微扭过脸去,汗水泪水已经把蓝地粉花的枕头面湿透。

老娘婆吃过面条,又走了进来,对当家婆婆说道:“老婶子,我走了。大人没事儿,孩子不好说,我看是怕养不大……”她权威似地把事情挑明了。

“闭上你的吃屎嘴,你才养不大了呢!”折腾半天的人们谁也没注意的老老太太突然吐词清亮地在外屋炕上骂起人来,这个月“逢单”,她轮到在老二这屋吃住。平时大声对她说话她都答非所问,今天却偏偏把老娘婆隔一道门说的话听个清清楚楚,“告诉你们,我这重孙子命大着呢!谁敢对他‘下套儿’要犯天条呢……”

“下套儿”一词,在很多地方,是设圈套让人上当的意思,可在三水庄一带,还有一个特殊的指代。本地风俗,把夭折的孩子扔到野地坟岗时,都要随便陪送一个用树枝或什么庄稼秸秆拧成的圆圈,本意可能有宁愿这小遗骸让狗吃也不愿喂狼之意,据说狼是怕带圈物件的。久而久之,“下套儿”便成了这一带人专用的扔掉死孩子的委婉说法和代动词。

挨了老老太太的骂,老娘婆并不在意,对大家笑笑,走了;左邻右舍的女人们也说了几句安慰祝福的话陆续告辞了。只有二姑奶奶赵琴琴没有走,她是赵景臣的妹妹,赵景治的姐姐,这兄弟媳妇是她和她家男人介绍的,平时两人又处得好。

剩下的人还是无声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和默默流泪的二媳妇。又过了一袋烟工夫,当家婆婆伸手到孩子鼻口处试探,发现孩子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轻声说道:“这孩子真不行了。”

正在这时,忽听窗户纸被风吹响,明明跑到门口说:“奶奶,要下雨了!”

赵琴琴快步走到堂屋门口一看,南大甸子方向黑云正朝北压过来,南风将院门口的柳树枝吹得乱摆,也带来阵阵湿凉的水气。这时当家婆婆也走了过来,看看天,点了点头,用命令的口气对她二女儿说:“你快去‘下套儿’吧,七月连雨,不知道下几天,再留在家里不是事儿了!”

两人又回到屋里,当家婆婆对二媳妇说:“孩子站不住了,送他走吧,天要下大雨了!”

二媳妇再次侧起身亲手试过,孩子确实没了鼻息,也只好顺从婆婆的话,绝望地撒开手,闭上眼睛。

东屋大媳妇又过来了,跟着叹息。

赵琴琴抱起包着的孩子,便向外走,其他人跟在后面,经过外屋时,老老太太叫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这孩子没死,作孽呀……”

没人理她的唠叨,没人理她伸手要抱孩子的姿势。她半年以来已经糊涂得颠三倒四了。

到了大门口,当家婆婆随手从篱笆上抽出一根高粱秆,揋成一个圈,递给二女儿。

赵琴琴抱着孩子,接过高粱秆圈,快步上了车道,直奔南大甸子方向走去。

“要下雨了,到不了南大甸子,就扔在孤坟吧!”当家婆婆在后面叮嘱自己的二女儿。

从庄里去南大甸子,距庄子前街约一里路有一条和前街平行的东西向道路,只长野草不种庄稼,是冬春送农家肥、秋天往家里拉庄稼的田间公用通道,当地人称这种道为“野道”,通南大甸子的大路和这条野道交会处,有一座大坟,年久无人添土圆坟,坟包渐低,像是路边的一块小高地,外乡人已看不出是一座坟,只有三水庄的人耕地时小心绕过它,还叫它“孤坟”。

三水庄人“下套儿”,习惯上都是下在南大甸子边上。可是当赵琴琴走到孤坟边上时,南来的乌云已到头顶,南边暴雨打庄稼的哗哗声响越来越逼近,她看看天,又看看周围,对怀里一动不动的孩子说:“孩子,到不了南大甸子了,就是这里吧!”

说完,她把孩子放到孤坟脚下的草丛里,又随手将高粱秆做的套儿丢在孩子身上,转身往回走。

正在这时,南天墨黑的乌云间倏然划过一道连天接地的闪电,赵琴琴又走了三步,一个巨雷在她头顶炸响,脚下的大地、远处的三水庄都抖动了,她第一次在庄外听到如此大雷,吓得迈不开步,突然,她听见孩子的大哭声,回头一看,她扔掉的孩子正两手向天空乱抓,瞪着眼拚命哭叫,嘴角边堆有一小堆刚吐出的黏液。

她怔了一下,马上转身扔开孩子身上的套儿,抱起孩子就向村内跑,大雨倾盆而下,雨脚如幕,不疾不徐地紧跟在她的身后。

她一边跑,孩子一边哭,她跑回院子,除了坐在炕上的老老太太和躺在炕上的二媳妇,包括东屋的清清,全家人都惊喜地迎了出来,拥簇着二姑奶奶和怀里哇哇叫的孩子。

她们的脚刚刚都迈进堂屋门,大雨便落了下来,并向村北扑过去,把三水庄覆蔽在无边的秋雨中。

昏沉中的二媳妇已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和孩子哭声,正挣扎着起身,当家婆婆已把孩子举到她面前,她一把抢过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自己放声哭了起来。

“九死八活,将就活着吧,我的口份儿给他……”坐在外屋炕上的老老太太叨念着,有气无力,但还是没人在意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说的“九死八活”是说九个月的早产儿往往会死,八个月的早产儿倒可能活,还是预言这孩子会活得多灾多难。

这正是:

远祖分晋便称王,近祖陈桥披黄裳。

今日生孙饭勺样,孤坟秋草嚎天凉。

又有诗云:

癸未七月初秋羊,绝无日角与红光。

鸡胸驼背曾下套,九死八活走一场。

生下如此丑陋孱弱的孩子,谁家都会不高兴。可这孩子“下了套”又“捡”回来,反倒让全家人欢喜不已。正说笑着,明明忽然来扯当家婆婆衣襟:“奶奶,奶奶,太奶倒了!”

在场的大儿媳妇义不容辞地赶快奔外屋去扶,突然高声喊道:“妈,你快过来!不好了。”

就在饭勺样的重孙子降生两个时辰之后,就在这风雨如晦的初秋傍晚,老老太太悄然去了。

外屋挂白布条,里屋挂红布条,红白喜事一起办。

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光阴荏苒,三年后,饭勺样的孩子长到了四岁——农村人生下来就算一岁,即计算“虚岁”。

这三年,母亲没有奶水,他是吃粳米面糊糊、小米面糊糊、高粱米面糊糊,粳米粥、小米粥、高粱米粥活过来的,现在刚刚开始吃粳米饭。

这三年,他几乎是在母亲和祖母怀里和背上长大的,因为是母亲结缡八年才有的孩子,生来羸弱,又被下过套儿,所以备受母亲疼爱;又因为是长孙,奶奶也难免偏爱些,甚至逢年过节儿女孝敬的好吃物也常多分给他一点,偶尔放他到门口去玩一会儿,也必是虎着脸命令比他大三岁的清清“多看着点儿”。

这三年,他是三水庄里“小名”最多的小孩,最著名的有三个。

第一个叫“饭勺子”。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三水庄各家各户的院墙本来多是高梁秆篱笆,刚出生时明明随口说他“像饭勺”自然成了佳话,奶奶说,饭勺子有什么不好?天天有饭吃,就叫饭勺子!于是家里家外也叫他“饭勺子”;

第二个叫“小套儿”。自然是因为下过套儿。母亲说,小套儿就小套儿,下过套就总也不下套了!

第三个是“大头宝儿”。这孩子显得脑袋大身子小,又是赵家院里唯一男孩,长辈怜爱,同辈呵护,当作宝贝,故又浪得此名。

三水庄一般不给女孩叫小名起外号儿,除了祖父辈叫女孩“大孙丫头”“二孙丫头”、“大孙女”“二孙女”,父母叫“大丫头”“二丫头”、“大闺女”“二闺女”之外,女孩子几乎没有什么“小名”,一生下来就早早起个“大名”,什么珍、琴、梅、娟、秀、兰、英之类,大概因为小名多半不雅,起了叫了将来不好嫁人。男孩子则不然,小名再多也无所谓,再难听也不大在乎,甚至还有一说,小名多了,阎王难点名,小鬼抓不着——好养活,所以,男孩有两个以上小名者不在少数,叫铁柱石柱栓柱站柱秤砣碾砣铁头石头者也特多,一条街就有重名者,但“饭勺子”却是饭勺子的专利。

男孩子一般都要在出生后过第三个春节时起“大名”,最迟不超过第三个生日。

乡情,男孩子最迟要在过第三个生日时开始穿“死裆裤”,称作“缝裆”,大约也有“封裆”之义;这个生日也称作“小成人”,从此不单不能穿“开裆裤”了,也不能再猴在娘怀里吃奶了,而且无病无灾也不能再叫长辈背呀抱呀的了,不然就会“犯讲究”,被庄里人私下议论笑话,管背抱男孩儿的大人叫“老抱子”,这一带称孵小鸡的老母鸡叫“老抱子”;还说这男孩子将来不会有出息,“都‘小成人’了还撒娇呢”!孩子们也会跟在被背抱的男孩子后边起哄,嘲笑他不知羞。再就是除了父母长辈,平辈人同龄人一般要尊称男孩儿的“大名”了。

今天就是饭勺子的“小成人”。早晨吃了两个煮鸡蛋,套上前几天就买好的半截袖背心,穿上母亲手工缝制的“封裆”新裤衩,戴上洗得发白的小蓝帽,也多少有点孩子样了。

他今天有两件大事要做。

白天起个“大名”。

晚上“舍”进庙里。

大名,春节时父亲曾张罗自己给他起,被祖母否决了,“你那两下子留留吧!我孙子软弱,‘小成人’再说!”父亲个子不大脾气大,在妻儿面前总是板着脸的暴君,但在老寡母面前总是没脾气。

习俗,起名又叫“取名”,须请有文化、见过世面又儿女双全的人为孩子命名,并写在一张纸上,“取”回家后放在佛龛神像前“镇”上十天半月,才算完此大事,而“取名”者不仅要孩子亲自去,还要有点儿见面礼。

饭勺子和许许多多孩子一样,取名,实际上又只须取一个字。这一带历史上虽属“昴左”,但早归王化,且汉人居多,各姓各氏各支各脉都继祖承宗,按谱牒排行,这饭勺子,姓氏不能变,自姓赵;辈份要严守,他这辈儿应从“洪”,此赵支脉最近四辈为“运”“庆”“景”“洪”也,又决无姓名多于三字之先例,所以只有第三个字才是他真正要起的“名”。

请谁起名,奶奶自有主意,她出面在庄里办事,也用不着送礼。早饭后,她略微梳洗,穿上她的蓝士林大布衫,扎了扎裹腿,掸一掸小鞋,便拉上饭勺子的手,出大门,蹀躞转向中腰街的卢家大院。

这是庄里三户有泥院墙、大门楼人家中的一户,大门口左右各有一座石狮子,狮子后身是上马石,饭勺子随大人从门口经过几次,却从来没有进过大门。

大门好像好久没有开关过。奶奶拉着饭勺子吃力地迈过门坎,来到院内,径直向东厢房走来,这里住着奶奶要找的卢荣公。

“荣公”本来是庄里有点文化、有点身份的人对他的称呼,时间一长,便成了他的名字,不管什么人都这么叫他了。他真名叫世荣,卢家四兄弟中排行老三,一直在外读书做事,但家室一直留在三水庄,今年春节前回来再也没有外出,说是解甲归田了。饭勺子伯父回家时曾说过,前些年在昴京市的“南市场”见到过他,身后还跟着“挎匣子”的“护兵”。此人高高的个子,直直的身材,方颐大嘴,倒八字眉,眉毛又黑又浓,平时很少出门,偶尔从街里走过,总是双目平视,双手在身后反接,步伐大且节奏均匀,见到庄里人总是微笑着点头示意,但极少开口说话。

听到门口有动静,卢荣公的媳妇开房门迎了出来,“赵老奶来了!”既是欢迎辞又是说给屋里人听。“老奶”不是尊称或泛称,是实实在在按乡亲排辈份排出来的,这支赵氏远离了龙子龙孙孤悬于穷乡僻壤,正所谓门衰祚薄晚有儿息,故辈份大,从街坊论起来,得管饭勺子叫“大爷”的就有不少人,真所谓“吃奶的爷爷,白胡子的孙子”。

祖孙俩进了堂屋,卢荣公闻声从里屋迎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惶恐与谦卑。

祖母在炕沿边坐定,拉孙子倚在自己的两腿中间,向卢荣公说明了来意。

卢荣公显然有些为难。从前回家探亲,他是给本庄特别是本家的孩子起过几次名字,但今日已非昔日可比,已是遁身隐形唯恐不及,再不宜干这风光之事,可这话对一个年近古稀、大字不识的老寡妇怎么说?不要说她对外面“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全然不知,就是这些年来西县道“过兵”都打的是什么旗,谁和谁是一伙的她都说不上来!

停了一会儿,卢荣公轻轻叹了一口气,拉了一下饭勺子的手问道:“小名儿叫什么?”

“饭勺子。这孩子不足月,特别软弱,总闹病!”祖母答道。

“软弱?……那就叫‘弱’吧!示弱者不弱,恃强者不强,恃强者灭,示弱者生……”

奶奶自然听不明白卢荣公后边似心有所感的自言自语,但名字叫“弱”是听懂了。“‘弱’就‘弱’,‘弱’是不好听,可叫多了就把‘弱’叫‘破’了,兴许就不软弱了!”

奶奶有奶奶的道理。从此饭勺子有了大名——赵洪弱。

舍进庙里,也是奶奶自作的主张。饭勺子太不好养活,三年来,疟疾、荨麻疹都得过,伤风、“坏肚子”更是寻常事,庄里老人都善意地跟奶奶说,到了“小成人”就“舍”了吧,“舍到庙里就好了”。

三水庄东后街东头,东大坑西北口,有一座关帝庙,赭红院墙赭红庙,庙院里的赭红旗杆是庄里最高的耸立物,庙里供着赭红脸膛的关老爷,住着一个常穿赭红袍的庙主,似僧似道,非僧非道,也化缘,也种地,也在庙里主持一些仪式,也有时回家和老婆团聚,庄里人都叫他“庙公”。

奶奶定的事,全家落实行动。天一黑,就开始忙了起来,大锅蒸“供”——12个白面馒头,出锅后还要点上红点儿;小锅煮一方猪肉,出锅后也要点上红点儿,这些都是三水庄极高的奢侈品。这一带不产小麦,旱稻俗称“粳米”是自产自用的细粮,产量又低,只有家道尚可的高龄老人和妈妈奶水不济的孩子隔三差五地享受这细粮待遇;小麦面粉称作“白面”,要去集镇上花钱买,除了过年包饺子和平时招待贵客,是无人吃白面的;猪肉更不要说了,过年也不是家家都割得起的。

天过酉时,奶奶说:“星星儿出全了,去吧!”

庙里的事,奶奶已经说妥,但这次要由母亲去操作。

馒头、肉方、一对红蜡、两捆香,都装进了“气死猫”筐里,母亲一手拎筐,另一只手拉着儿子,出了大门,一脱离奶奶的视线,便一把将打着哈欠的儿子抱进怀里,快步向庄东走来。

庙公笑容可掬地迎在庙门口。

“舍”孩子的第一道程序是“跳墙”,所谓“墙”就是一条木凳,横在庙门里,赵洪弱自然是“跳”不过去,便由庙公连提带抱越过板凳,算是“跳”了过去。

第二道程序是“削发”,即剃光头,因怕孙子黑灯瞎火地剃头吃亏,奶奶早在今天午后便请庄里的剃头匠把孙子的头剃光,只留脑后下方的一小撮。庙公乐得省事,象征性地用剪刀将那一小撮再剪一小撮,就算完事大吉。

接着是“洒甘露”,一个铜盆里盛着半盆清水,放着一根带叶柳条,也是庙公早就备在一旁的。庙公熟练地弯腰拿起柳枝,将蘸在上面的水往孩子的光头上小心地滴了两滴,便是又完成一道工序。至于这甘露与观音菩萨白玉瓶中的甘露有何联系有何区别,武圣与释佛有何异同,皆非此庙公所需知也。

最后是跪拜,饭勺子在庙公引领和母亲指点下,跪在殿门内向塑像磕三个头,母亲急忙在一旁将筐里的馒头和煮肉供在香案上,香和蜡烛也摆在旁边。庙公因事先知道有这档子事,早就烧上了香,香火在夜里显得格外红,带来的新香他便留作后用了。

“叫赵洪弱是吧?”庙公从香炉碗里取出一个早已写好名字的黄布条,交到母亲手里说:“回去把它缝在孩子衣裳里子上,带几天就行了。这孩子是神佛弟子了,凡事有神佛保佑,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了。”

全部“舍身”程序至此结束。

这正是:

先天不足又名弱,一生强不了;

皈佛错入关帝庙,命运好不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简介:左云霖,辽宁海城张先屯人,生于年,户籍名左云林,曾用名左云麟。年辽宁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在建昌县任中小学教师10年,年辽宁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毕业,进入春风文艺出版社工作,任编辑、编审、编辑室主任、发行公司总经理等职。年开始发表作品,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民盟成员。著有长篇历史小说《风流天子》、文史杂著《高适传论》《中国弑君录》等。《高适传论》获辽宁省文学会学术专著一等奖、辽宁省社科联学术专著一等奖,在国内外历史小说界享有盛誉。编辑和营销的知名图书有《上海宝贝》,《布老虎丛书》等,风靡全国。长篇自传体章回小说《红白黑》为其代表作。东明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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