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庄子讲读齐物论

发布时间:2018/9/11 20:19:39   点击数:

  

  所谓齐物论,即齐同物论,也就是要消除各派对天下万物所作的不同评论。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对客观事物的评论,各执一端,相互非难,都把自己的思想观点,当作裁决一切的绝对真理。针对这种倾向,庄周给予了坚决的否定。他认为,从“道”的观点来看,世间一切矛盾对立的双方,诸如生与死、贵与贱、荣与辱、成与毁、小与大、寿与夭、然与不然、可与不可等等,都是没有差别的。因此,各家各派出于“成心”的彼此是非之争,只能是各自发挥偏见的争辩,不如物我两忘,不言不辩,超然是非之外。庄周明确地肯定天下万物和人们认识的相对性,这无疑含有一些辩证法的因素。但他由此完全否定事物间的一切差别,和人们认识真理的可能性,这就使自己陷入了相对主义的泥坑。

  此篇行文,先以“丧我”发端,暗示物论纷纭不齐,皆由执“我”之见所致,所以要齐而同之,非先忘“我”不可。接着紧承“丧我”而忽以“三籁”致问,但却又随即撇开“人籁”、“天籁”,而独将“地籁”铺叙描写一番,为下文穷尽种种人情世态作出铺垫。然后迂回推进,由种种不齐的人情,逐步导出“是非”二字。于是再深一层,进一步追究产生是非的根源——“成心”。至此,行文似乎已断。但文章却以“言非吹也”一句,遥接“吹万”云云,则断处即续。于是又由言有彼此而论述诸子百家的是非丛生,由是非丛生而论述道之所以亏,由道之所以亏而论述物论之所以不齐,逐步推出全文的论点:“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随后即连设三喻,重发此旨。最后,借罔两之问,引出庄周之梦,关锁全篇,并照应开头“丧我”之意。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6],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7]!今者吾丧我[8],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9],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10]!”

  子游曰:“敢问其方[11]。”子綦曰:“夫大块噫气[12],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3]。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4]?山林之畏隹[15],大木百围之窍穴[16],似鼻,似口,似耳,似枅[17],似圈[18],似臼[19],似洼者[20],似污者[21];激者[22],謞者[23],叱者,吸者,叫者,譹者[24],宎者[25],咬者[26]。前者唱于[27],而随者唱喁[28]。泠风则小和[29],飘风则大和[30],厉风济则众窍为虚[31]。而独不见之调调[32]、之刁刁乎[33]?”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34]。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35],而使其自已也[36],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1]南郭子綦(qí其):楚昭王的庶弟,字子綦,居住城南,故取号南郭。隐:依凭。机:通“几”,几案。

  [2]嘘:慢慢地吐出暖气。

  [3]荅(tà榻)焉:遗弃形体的样子。耦:身,形体。

  [4]颜成子游:子綦弟子,姓颜成,名偃,字子游。

  [5]居:语气助词,无实义。

  [6]固:本来。

  [7]而:通“尔”,你。

  [8]丧:遗忘。

  [9]女:通“汝”,你。人籁:人吹箫管所发出的声音。地籁:风吹众窍所发出的声音。

  [10]天籁:指天地间万物的自鸣之声。

  [11]方:指其中的道理。

  [12]大块:大地。噫气:饱后出气。引申为风灌众窍,满则逆出作声。

  [13]呺(háo豪):通“号”,呼啸,吼叫。

  [14]翏翏(liù六):长风之声。又作“飂飂”。

  [15]山林:当作“山陵”。畏隹:通“嵔崔”,山势高峻参差的样子。

  [16]窍穴:指树孔。细曰窍,大曰穴。

  [17]枅(jī机):柱上横木,此指横木上的方孔。

  [18]圈:杯圈。

  [19]臼(jiù旧):舂捣器具。

  [20]洼:深池。

  [21]污:污地。

  [22]激者:像激水声。

  [23]謞(xiào笑)者:像响箭声。

  [24]譹者:像嚎哭声。譹,通“嚎”。

  [25]宎(yǎo舀)者:像狗吠声。

  [26]咬者:像悲哀声。

  [27]于:舒缓之声。

  [28]喁(yú于):相应之声。

  [29]泠(líng零)风:小风。

  [30]飘风:大风。

  [31]厉风:烈风。济:过。

  [32]之:此。调调:树枝摇动的样子。

  [33]刁刁:树枝微动的样子。

  [34]比竹:以众竹管并列而成的乐器,如箫、笙之类。

  [35]吹:谓天籁作声。万不同:谓音响万变。

  [36]自已:自行停息。已,止。

  大知闲闲[1],小知闲闲[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5],其觉也形开[6]。与接为抅[7],日以心斗。缦者[8],窖者[9],密者[10]。小恐惴惴[11],大恐缦缦[12]。其发若机栝[13],其司是非之谓也[14];其留如诅盟[15],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17],不可使复之也[18];其厌也如缄[19],以言其老洫也[20];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1]。喜怒哀乐,虑叹变慹[22],姚佚启态[23]。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1]知:通“智”。闲闲:广博之貌。

  [2]闲闲:琐细分别的样子。

  [3]炎炎:盛气凌人的样子。

  [4]詹詹:小辩不休的样子。

  [5]魂交:精神交错。

  [6]形开:形体不宁。

  [7]抅:交接,交战。

  [8]缦:心计柔奸。

  [9]窖:谓善设陷阱。

  [10]密:谓潜机不露。

  [11]惴惴(zhuì坠):忧惧不宁的样子。

  [12]缦缦:惊恐失神的样子。

  [13]机:弩牙。栝(guā瓜):箭末扣弦处。

  [14]司:同“伺”,伺机。

  [15]诅(zǔ祖)盟:誓约。

  [16]杀:衰。

  [17]所为:指所为辩论而言。

  [18]复之:恢复自然本性。

  [19]厌:闭塞。缄:束箧的绳子,引申为束缚。

  [20]老洫(xù绪):谓至晚年时,更加不可救拔。

  [21]复阳:恢复生气。

  [22]虑:多思。叹:多悲。变:多反复。慹(zhé哲):多忧惧。

  [23]姚:同“佻”,浮躁。佚:纵逸。启:狂放。态:装模作样。

  非彼无我[1],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2],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3],而特不得其眹[4]。可行己信[5],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6]。

  百骸[7]、九窍[8]、六藏[9],赅而存焉[10],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11]?其有私焉[12]?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13]?其有真君存焉[14]?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15]。与物相刃相靡[16],其行尽如驰[17],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18],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19],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20],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21]?其我独芒[22],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23],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24]?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25],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26]。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27],吾独且奈何哉!

  

  [1]彼:指以上的种种情态。

  [2]是:此。指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3]若:似,仿佛。真宰:天真本性,即身心的主宰者。

  [4]特:独。眹(zhèn朕):通“朕”,征兆,迹象。

  [5]己:当为“已”字之形误。

  [6]情:实。

  [7]骸:骨节。

  [8]九窍:指口、双目、双耳、双鼻孔、前阴、后阴。

  [9]六藏: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脏。肾有二,故又合称六脏。藏,通“脏”。

  [10]赅:完备。

  [11]说:通“悦”。之:指百骸、九窍、六藏。

  [12]其:抑或,还是。私:偏爱。

  [13]递相:轮流。

  [14]真君:即上文所说的“真宰”。

  [15]忘:当为“亡”字之误。

  [16]靡:磨擦。

  [17]行尽:走向死亡。

  [18]役役:驰逐奔忙的样子。

  [19]苶(nié捏阳平)然:疲倦的样子。疲役:疲困。归:归宿。

  [20]化:衰败。

  [21]芒:昏惑,胡涂。

  [22]其:抑或,还是。

  [23]成心:主观偏见。师:作动词,取法。

  [24]知代:了解事物的更替变化。心自取:谓心有见识。

  [25]未成乎心:即未有成见存于心中。

  [26]今日适越而昔至:此为惠施历物之说。昔,昨天。

  [27]神禹:谓禹是能知未来的神人。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2]?其以为异于鷇音[3],亦有辩乎[4],其无辩乎?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5]?言恶乎隐而有是非[6]?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7],言隐于荣华[8]。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9]。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10]。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11]。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12],亦因是也[13]。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14],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15],谓之道枢[16]。枢始得其环中[17],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1]吹:指无心而吹的“天籁”。

  [2]其:抑或,还是。

  [3]鷇(kòu寇)音:谓鸟欲出卵中而鸣叫之音,有声无辩,不知是非。鷇,即将破壳而出的幼鸟。

  [4]辩:通“辨”,区别。

  [5]隐:遮蔽。

  [6]言:谓至言。

  [7]小成:指一孔之见。

  [8]荣华:指浮夸不实这辞。

  [9]明:谓空明的心灵。

  [10]是:此。

  [11]彼是:即“彼此”。方生:指惠施“方生方死”的言论。

  [12]不由:不取。天:即自然。

  [13]因是:谓因其所是者而是之。

  [14]彼是:即是非。

  [15]偶:对立。

  [16]枢:枢要。

  [17]环:谓门上下两横槛之洞,圆空如环,能承受枢之旋转。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2],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3]。物固有所然[4],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举莛与楹[5],厉与西施[6],恢恑憰怪[7],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8],为是不用[9],而寓诸庸[10]。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11];适得而几矣[12]。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13],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14],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15],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16],而休乎天钧[17],是之谓两行。

  

  [1]“以指喻指”六句:公孙龙有《白马》、《指物》二论,旨在分离万物之同,认为虽是同一匹马,也有是非之分,正如同一手指,也有彼我之分一样。而庄周意在混同彼此,泯灭是非,认为即使是天地与手指、万物与马匹也是没有区别的,何况是手指与手指、马匹与马匹呢!可见,庄周虽取喻于手指、马匹,而用意却与公孙龙相反,旨在破公孙龙之说。

  [2]道:道路。

  [3]“不然”句:据王先谦等治庄者言,此句下应有“恶乎可?可乎可。恶乎不可?不可乎不可。”又误移“可乎可,不可乎不可”二句于上文。

  [4]固:本来。

  [5]莛(tíng庭):草茎。楹(yíng盈):屋柱。

  [6]厉:病癞。此指丑陋的女人。

  [7]恢:宏大。恑(guǐ轨):通“诡”,诡秘。憰(jué绝):通“谲”,欺诈。怪:奇异。

  [8]达者:通达大道的人。

  [9]为是:因此。不用:不执己见。

  [10]寓:寄。诸:之于。庸:众。

  [11]得:无往而不自得。

  [12]适:至。几:谓尽得大道。

  [13]神明:心智,心神。

  [14]狙(jū居)公:养猕猴的老翁。赋:分给。芧(xù叙):即山栗,又名橡子。

  [15]未亏:未损。

  [16]和:合,混同。

  [17]休:息,止。天钧:天然的陶均。

  古之人[1],其知有所至矣[2]。恶乎至[3]?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4]。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5],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6]。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7];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8],惠子之据梧也[9],三子之知几乎[10],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11]。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12]。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13],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14]。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5],圣人之所图也[16]。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1]古之人:指古时的悟道者。

  [2]知:通“智”。至:至极,即最高的境界。

  [3]恶:何。

  [4]封:域,即彼此界限。

  [5]彰:彰明,显现。

  [6]爱:谓偏好。

  [7]故:即,就是。昭氏:指下文的“昭文”,姓昭,名文,善鼓琴。鼓:弹。

  [8]师旷:晋平公乐师,妙解音律。枝策:谓持策以击乐器。枝,即持而击。策,谓击乐器之物。

  [9]据梧:倚靠着梧树。

  [10]几尽:谓其智于此技极其尽也。

  [11]载:从事。末年:晚年。

  [12]坚白:即“坚白同异”之说,是先秦名家另一派的代表人物公孙龙的重要命题。公孙龙主张“离坚白”,即分离万物之同。他说,一块白石头的白色和坚硬性是完全可以互相分离而独立存在的,因为“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

  [13]纶:琴瑟之弦,代指鼓琴。

  [14]我:泛指。

  [15]滑:滑乱人心。疑:使人心疑惑。

  [16]图:图谋。可引申为图谋摒弃。

  今且有言于此[1],不知其与是类乎[2],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3]。有始也者[4],有未始有始也者[5],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6],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7]。今我则已有谓矣[8],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9],而太山为小[10];莫寿于殇子[11],而彭祖为夭[12]。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13],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14],而况其凡乎[15]!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1]言:谓“有始”以下之言。

  [2]是:与下文“彼”义同,皆指其它辩者的话。

  [3]尝:尝试。

  [4]始:谓天地之始。

  [5]未始:未尝。

  [6]俄而:忽然。

  [7]果:果真。

  [8]谓:说。

  [9]秋豪:即“秋毫”,秋天鸟兽新生的毫毛,其末甚微。

  [10]太山:即泰山。

  [11]殇子:死于襁褓中的婴儿。

  [12]彭祖:传说中的长寿人物。夭:寿短。

  [13]一:即上文“万物与我为一”中的“一”。言:指作者说明“一”的话。

  [14]巧历:善于计算。这里指善于计数的人。

  [15]凡:指凡夫,平庸的人。

  夫道未始有封[1],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2]。请言其畛:有左有右[3],有伦有义[4],有分有辩[5],有竞有争[6],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7],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8],大勇不忮[9]。道昭而不道[10],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11],廉清而不信[12],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13]。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4]。注焉而不满[15],酌焉而不竭[16],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17]。

  

  [1]封:界域。

  [2]畛(zhěn枕):田间小道。引申为界限。

  [3]左:指卑或下言。右:指尊或上言。

  [4]义:通“仪”,仪则。

  [5]分:剖析万物。辩:通“辨”,谓分别彼此。

  [6]竞:并逐为竞。争:对辩为争。

  [7]经:治理。志:记载。

  [8]嗛(qiān谦):崖岸,比喻锋芒。

  [9]忮(zhì至):很。

  [10]昭:明。

  [11]常:固定的爱,即偏爱。成:当为“周”字之误。周,周遍。

  [12]信:真实。

  [13]园:通“圆”,圆通。几:近。

  [14]天府:自然的府藏。这里指涵容大道的心胸。

  [15]注:灌注,灌入。

  [16]酌:取。

  [15]葆光:藏光不露。葆,包藏。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南面而不释然[2],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3],犹存乎蓬艾之间[4]。若不释然[5],何哉?昔者十日并出[6],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7]?”

  

  [1]宗、脍、胥敖:三个小国之名,为庄子所虚构。

  [2]南面:君位,此指临朝听政。释然:怡悦的样子。释,通“怿”。

  [3]三子:指三个小国的国君。

  [4]蓬艾:比喻其蕃国卑小。

  [5]若:你。

  [6]十日并出:神话传说。《淮南子·本经训》云,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此处庄子不用“十日”为灾害之意,而是说十日普照万物,无所偏私。

  [7]进:胜过,超过。

  啮缺问乎王倪曰[1]:“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曰:“吾恶乎知之[3]!”“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

  “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4]?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5]:民湿寝则腰疾偏死[6],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7],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8],麋鹿食荐[9],蝍蛆甘带[10],鸱鸦耆鼠[11],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12],麋与鹿交,鳅与鱼游[13]。毛嫱丽姬[14],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15]。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16],是非之涂[17],樊然殽乱[18],吾恶能知其辩[19]!”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20],河汉冱而不能寒[21],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1]啮(niè涅)缺、王倪:皆为虚构的人物。

  [2]是:认可。

  [3]恶:何。

  [4]庸讵(jù拒):怎幺。

  [5]女:通“汝”,你。

  [6]偏死:半身枯死,即半身不遂。

  [7]木处:指人在树上居住。惴栗恂惧:惊恐战栗的样子。

  [8]刍豢(chúhuàn除患):指家畜。食草者谓刍,食谷者谓豢。

  [9]荐:美草。

  [10]蝍蛆(jíjū急居):蜈蚣。带:蛇。

  [11]鸱(chī吃):猫头鹰一类的鸟。耆:通“嗜”,喜好。

  [12]猵(biān边)狙:猿类,其雄喜与雌猿交配。

  [13]游:交合。

  [14]毛嫱(qiáng墙)、丽姬:皆为古代美人。丽姬,当为“西施”之误。

  [15]决骤:疾驰,引申为急速逃跑。

  [16]端:条理。

  [17]涂:通“途”,途径。

  [18]樊然殽乱:错综杂乱的样子。

  [19]辩:通“辨”,分别。

  [20]泽:聚水的洼地。泽中灌木丛生,故能焚烧。

  [21]河汉:泛指江河。河,黄河。汉,汉水。冱(hù户):冻。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3],不就利,不违害[4],不喜求[5],不缘道,无谓有谓[6],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7]。’夫子以为孟浪之言[8],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9]?”

  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10],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11],见卵而求时夜[12],见弹而求鸮炙[13]。予尝为女妄言之[14],女以妄听之[15]。奚旁日月[16],挟宇宙[17],为其吻合,置其滑涽[18],以隶相尊?众人役役[19],圣人愚芚[20],参万岁而一成纯[21]。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22]!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23]!丽之姬[24],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25],与王同筐床[26],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27]!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28],不知其梦。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此其大梦也[29]。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30]。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31]。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1]瞿鹊子、长梧子:皆为虚构的人物。

  [2]夫子:指孔子。

  [3]务:事务,指俗事而言。

  [4]违:避。

  [5]求:妄求。

  [6]谓:说话。

  [7]尘垢:世俗。

  [8]孟浪:谓不切实际。

  [9]吾子:先生。奚若:何如。

  [10]皇帝:又作“黄帝”。荧(yíng盈):疑惑不明的样子。

  [11]女:通“汝”。大:又作“太”。

  [12]时夜:司夜之鸡。时,通“司”。

  [13]鸮(xiāo销)炙:鸮鸟的烤肉。

  [14]妄言:随便说。

  [15]妄听:姑且听听。

  [16]奚:何不。旁:依傍。

  [17]挟:怀抱。

  [18]滑:乱。涽(hūn婚):暗。

  [19]役役:劳役不息的样子。

  [20]芚(chūn春):浑然无知的样子。

  [21]参:糅杂,调和。万岁:指千万年来的一切事物。一成纯:犹言“浑沌一团”。

  [22]说:通“悦”。

  [23]弱丧:幼弱的孩儿迷失在他乡。

  [24]丽之姬:即骊姬,晋献公夫人。之,语气助词。

  [25]王:指晋献公。

  [26]筐床:安适之床。

  [27]蕲:通“祈”,求。

  [28]方:正当。

  [29]大觉:最清醒的人,指圣人。

  [30]窃窃然:明察的样子。

  [31]吊诡:奇怪非常之谈。

  既使我与若辩矣[1],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2]?其或是也[3],其或非也邪[4]?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5],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6]?何谓和之以天倪[7]?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8];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9],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10],所以穷年也[11]。忘年忘义,振于无竟[12],故寓诸无竟。

  

  [1]若:你。

  [2]而:通“尔”,你。

  [3]或是:有一人对。

  [4]或非:有一人不对。

  [5]人:他人。黮闇(dànàn淡暗):暗昧不明的样子。

  [6]彼:指下文的“天倪”。

  [7]和:调和。天倪:自然的分际。

  [8]无辩:用不着争辩。

  [9]化声:与是非纠缠在一起的话。相待:相对待。

  [10]曼衍:游衍自得。

  [11]“化声之相待”五句:此五句当移至“何谓和之以天倪”前。穷年:谓享尽天年。

  [12]振:振动鼓舞,这里有“逍遥”之意。竟:又作“境”,境界。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

  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4]?吾待蛇蚹蜩翼邪[5]?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6],栩栩然蝴蝶也[7]。自喻适志与[8],不知周也。俄然觉[9],则蘧蘧然周也[10]。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1]。

  

  [1]罔两:影外之阴,或谓影外之影。景:通“影”,影子。

  [2]曩(nǎng囊上声):从前。

  [3]特:独立。

  [4]所待:即所待者,指形体。

  [5]蚹(fù付):蛇鳞。

  [6]昔者:夜间。昔,通“夕”。

  [7]栩栩然:形容蝴蝶飞舞的轻快自如。

  [8]自喻:自乐。适志:快意。

  [9]俄然:突然。

  [10]蘧蘧(jù巨)然:忽然觉醒的样子。

  [11]物化:指一种泯灭事物差别,彼我浑然同化的和谐境界。

  

  《齐物论》篇集中地阐述了庄周对事物相对性的看法,是《庄子》全书中最重要的一篇哲学论文,在中国哲学史上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对于此篇题目和全文宗旨,前人有着不同的理解。如刘勰说“庄周齐物,以论为名”(《文心雕龙·论说》),认为此篇应理解为“齐物之论”。而释德清则说“物论者,乃古今人物众口之辩论也”(《庄子内篇》),认为庄子意在齐同人们对天下事物所作出的不同评论。

  宋元理学家从“分殊”的理论观点出发批评了庄子的“齐物”思想。如北宋程颢、程颐在《河南程氏遗书》中指出,如果站在“万物皆是一理”的立场上来看,则千差万殊的事物都无不是“理一”的体现,哪里还等着你庄周去齐同呢?如果站在“分殊”的立场上来看,则天地阴阳所变化出的事物皆各自有一个理,“譬如磨既行,齿都不齐,既不齐,便生出万变,故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因此,你庄周写出《齐物论》,“强要齐物,然而物终不齐也。”很显然,二程这里是通过论述“理一”与“分殊”即本原与万物、本体与现象之关系来批评庄子的齐物思想的,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其理论思维的独特性。当然,庄子在《齐物论》篇中是从“道通为一”的基本观点出发来阐述其齐物思想的,认为只要以“道”观之,则“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哪里还有万物不可齐同的道理呢!而理学家在这里则主要是从“物形”着眼来认识、批评庄子齐物思想的,把庄子齐同万物的哲学思想与人们对现实世界中各种“物形”的基本认识混为一谈,这就不免使他们的批评发生了一些偏差。然而,理学家却偏要从“物形”着眼来深入批判庄子的齐物思想。如元代刘因在《庄周梦蝶图序》中进一步指出,万物“赋形”各异,不能随意加损,更无法齐而同之,怎能像庄子那样不承认客观事物的差别,“一举而纳事物于幻,而谓窈冥恍惚中,自有所谓道者存焉”呢!他分析其原因说:“周之学,纵横之变也。盖失志于当时,而欲求全于乱世。然其才高意广,有不能自已者,是以见夫天地如是之大也,古今如是之远也,圣贤之功业如是之广且盛也,而己以眇焉之身,横于纷纷万物间无几时也,复以是非可否绳于外,得丧寿夭困于内,而不知义命以处之,思以诧夫家人时俗,而为朝夕苟安之计而不可得,姑浑沦空洞,举事物而纳之幻,或庶几焉得以猖狂恣肆于其间,以妄自表于天地万物之外也。以是观之,虽所谓幻者,亦未必真见其为幻也。”在刘因看来,庄子之所以要“浑沦空洞,举事物而纳之幻”,其目的只是为了发泄因失志当时、功业不成而产生的情绪而已,其实他也未必真正认识到所谓万物是可以齐同的。而后世诸如卤莽厌烦者、得罪于名教者、遭遇困折者,每每借庄子齐物之说以自遣,这就更为荒唐了。按照刘因的看法,所谓齐物,实际上应该是“随时变易,遇物赋形”,承认事物的差异,使自己的思想认识符合于客观事物的真实性。由此可见,在刘因的这些批评意见中,实际上已包含了一定的唯物主义思想因素。

  当然,历史上大多数文学艺术家则从《齐物论》篇中得到了有益的启迪。如庄子在此篇开头即提出了一个命题“吾丧我”。“吾丧我”,表现在外是“形同槁木”,表现在内是“心如死灰”。“丧我”并不要丧失自我,而是要去掉纷繁芜杂的“诸我”,复归生命本源的虚静灵台,这就要求一切文学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必须还自己一个澄明净澈的本我,从而达到最完美的创作境界。庄子接着由“吾丧我”引发开去,导出“三籁”,其中所谓的“天籁”也就是要求人们应该消除种种“是非”、“成心”,达到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这同样给了文学艺术家以有益的艺术启迪。庄子最后以“庄周梦蝶”寓言故事收结,在万物一齐的观念下,让自己于梦醒后化作优游自在的蝴蝶,这更把文学艺术家带进了一片“浑沦元气”的审美境界,使他们的创作灵感由此勃发出来。

  

  1、相关文学典故

  天籁

  唱既野芳坼,酬还天籁疏。

  (陆龟蒙《奉和因赠至一百四十言》)

  朝三暮四

  饱喜饥嗔笑杀侬,凤凰未可笑狙公,尽逃暮四朝三外,犹在桐花竹实中。

  (杨万里《有叹》)

  朝三暮四,昨非今是,痴儿不解荣枯事。

  (乔吉《冬日写怀》)

  庄周梦蝶

  梦蝶犹飞旅枕,粥鱼已响枯桐。

  (苏轼《奉敕祭西太一和韩川韵》)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马致远《夜行船·秋思》)

  2、后世有关诗赋文

  李澥《罔两赋》

  包佶《罔两赋》

  石镇《罔两赋》

  蒋至《罔两赋》

  贾餗《庄周梦为胡蝶赋》

  牛应真《魍魉问影赋》

  晁补之《齐物论》

  李士表《庄子九论·梦蝶》

  郑思肖《庄子梦蝶图》

  方凤《庄生梦蝶图》

  刘因《庄周梦蝶图序》

  刘仁本《题庄周蝶梦序》

  徐有贞《题庄周梦蝶图》

  4、文学技法

  钧天之乐,鞺鞳铿锵。常山之蛇,首尾相望。驱车长坂,倏尔羊肠。过脉微眇,结局广洋。寻其正眼,开卷数行。……首尾照应,断而复连。藏头于回顾之中,转意于立言之外。于平易中突出多少层峦叠嶂,令人应接不暇。奇哉妙哉!

  (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齐物论》篇末文评)

  文之意中出意,言外立言,层层相生,段段回顾,倏而羊肠鸟道,倏而迭嶂重峦。世儒见之,每不得其肯綮,辄废阁不敢复道,此犹可恕;乃敢率臆曲解,割裂支离,俾千古奇文,埋没尘土。呜呼,庄叟当日下笔落想时,原不许此辈轻易读得也,又何怪焉!

  (林云铭《庄子因·齐物论》篇末总评)

  写地籁忽而杂奏,忽而寂收,乃只是风作风济之故。以闻起,以见收,不是置闻说见,止是写闻忽化为乌有,借眼色为耳根衬尾,妙笔妙笔!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写天籁,更不须另说,只就地籁上提醒一笔,便陡地豁然。

  (宣颖《南华经解·齐物论》对“三籁”一段文字的评论)

  通篇大势,前半顺提,中间总锁,后半倒应,千变万化,一线穿来,如常山之蛇,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也。

  (屈复《南华通·齐物论》篇末总评)

  此与濠梁观鱼一段,文心同为超妙。但彼是一片机锋,全身解数,此是浑沦元气,参透化机,虽同一语妙,而其泄天地之奥,则《齐物论》末段独臻上乘也。

  (刘凤苞《南华雪心编·齐物论》对“庄周梦蝶”一段文字的评论)

  

  物论者,人物之论也,犹言“众论”也。齐者,一也,欲合众论而为一也。战国之事,学问不同,更相是非,故庄子以为,不若是非两忘,而归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

  (林希逸《南华真经口义·齐物论》题解)

  物论者,乃古今人物众口之辩论也。盖言世无真知大觉之大圣,而诸子各以小知小见为自是,都是自执一己之我见,故各以己得为必是。既一人以己为是,则天下人人皆非,竟无一人之真是者。大者则从儒墨两家相是非,下则诸子众口,各以己是而互相非,则终竟无一人可正齐之者。故物论之难齐也久矣,皆不自明之过也。今庄子意,若齐物之论,须是大觉真人出世,忘我忘人,以真知真悟,了无人我之分,相忘于大道。如此,则物论不必要齐而是非自泯,了无人我是百之相,此齐物之大旨也。

  (释德清《庄子内篇注·齐物论》总论)

  物论,谓众论也;齐者,所以一之也。夫道何往而不存?恶乎有显晦?隐于小成者,荣华之言也,此之谓物论。战国时,学术庞杂,人执一见,家创一说,庄子以为不若两忘而化其道也。

  (胡文豹《南华经合注吹影·齐物论》总论)

  

  物論者,人物之論也,猶言“衆論”也。齊者,一也,欲合衆論而爲一也。戰國之事,學問不同,更相是非,故莊子以爲,不若是非兩忘,而歸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齊物論》題解)

  文之意中出意,言外立言,層層相生,段段回顧,倏而羊腸鳥道,倏而疊嶂重巒。世儒見之,每不得其肯綮,輒廢閣不敢複道,此猶可恕;乃敢率臆曲解,割裂支離,俾千古奇文,埋沒塵土。嗚呼,莊叟當日下筆落想時,原不許此輩輕易讀得也,又何怪焉!(林雲銘《莊子因·齊物論》篇末總評)

  通篇大勢,前半順提,中間總鎖,後半倒應,千變萬化,一線穿來,如常山之蛇,擊首尾應,擊尾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也。(屈複《南華通·齊物論》篇末總評)

  

  1、此篇集中地阐述了作者什么样的哲学思想?我们应作如何评价?

  2、此篇行文线索十分隐密,请试作梳理。

  3、篇末所写“蝴蝶梦”有何美学意味?

  4、阅读下面几段文字,认真体会老庄追求“全真”美的艺术思想:

  (1)、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选自《老子》四十一章)

  (2)、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成玄英疏:“夫声,不可胜举也。故吹管操弦,虽有繁手,遗声多矣。而执钥鸣弦者,欲以彰声也。彰声而声遗,不彰声而声全。故欲成而亏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无亏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选自《齐物论》)

  (3)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

  (选自《天地》)

附:译文

楚国的子瑟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学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炕上坐着,双乎撑颊,两肘靠在炕桌边上,仰望窗外天空,长声叹息。看他那萎靡状,似乎灵魂脱离了躯壳,忘却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学生颜偃,又名子游,这时候在炕前立正侍候,见他精神状态这般沮丧,便问:“出了啥事哟?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树,老师怎么心态也若寒烬了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规然不同了啊。”

子綦说:“聪明的偃,你问得好,有进步了。昨天我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连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经看出来了吧?我是示范给你看的。坐功,有低阶段的坐功,有高阶段的坐功。坐忘,有浅层次的坐忘,有深层次的坐忘。这些差别,打个譬喻说吧,正如音响有三种的不同:一种是人籁的音响,亦即人工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二种是地籁的音响,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万物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三种是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界的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称听惯了人籁的音响,未必有兴趣去听地籁的音响;你听见了地籁的音响,未必能想到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啊。”

子游说:“敢请老师指点明白这三籁的模样。”

子綦说:“空间嗝气,人察觉了,说这是风。风,不吹则罢,一吹,大地万物窍孔因灌满而打破沉默,一个个拼命的吼叫起来。山间林木蔽袭,有那些腰身百围的大树,树梢刮得哗啦啦响。你总不至于听而不闻吧。大树身上有各式各样的洞穴,七窍八孔,像鼻子的,像嘴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舂的,像洼凼的,像堰塘的,全被风灌满了,拼命吼叫,使人吃惊。听呀,树上何来瀑水冲激?枝间何来响箭横飞?谁躲在树冠内喝骂?谁藏在树背后吮吸?树东,谁在呼喊?树西,谁在号哭?是谁在树根悄悄悲叹?是谁在树腰嘤嘤哀啼?这一帮隐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嗨,后面唱嗬嗬。风小小声应,风大大声和。强风渐渐弱,弱风渐渐止。大树的洞穴,那些七窍八孔,因气虚而暗哑,不再拼命吼叫。洞穴当初吼叫时,树枝刮得摆摆又摇摇,袅袅是轻轻摆,荡荡是狠狠摇。你总不至于视而不见吧?”

子游说:“懂了。人籁是管乐器。地籁是万物的窍孔。敢问天籁的模样。”

子綦说:“风吹万物,由于窍孔有各式各样的,发出的音响也就有各质各色的。风不能想吹便吹,想强便强,想弱便弱,窍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哑便喑哑,想发出怎样的音响便发出怎样的音响。空间嗝气成风,风吹窍孔成响,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没有谁在努力争取,纯属自然界的规律起作用的结果。你总不会真的以为有谁在那里拼命吼叫吧。所以,听见地籁的音响,你若能认识到这是自然规律在起作用,灵耳便能听见那里面存在着天籁的音响,亦即自然规律吹籁萧发出的音响了。”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籁之与地籁和人籁,各有各的层次。

大知闲散,心宽气缓,灵活稳健,给人方便。

小知干练,眼珠直转,器窄量浅,整天盘算。

大知发言,平平淡淡,顾到两端,不怀成见。

小知发言,伶俐善辩,有板有限,终归片面。

再谈谈小知之士的其他表现。

可怜小知的他,由于盘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些混乱的梦。一觉醒来,翻身下炕,启动四肢,挺起胸膛,又去串联这个,打击那个,没有一天不挖空心息去拼搏。按照形势的需要,调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阵,直取对手;或缩头作龟,暂避敌锋;或潜入地下,阴谋致胜。冒小险,小恐惧,怕听风声鹤唳。冒大险,大恐慌,准备安排治丧。

一旦发起攻击,就像扣了弩机,飞镞不能退回去,因为成败在此一举。

如果必须固守,就像赌了血咒,阵地死也不能丢,因为胜利就在前头。

可怜小知的他,就这样日夜的自我戕贼,输掉自己的青春与盛夏,瘦成寒秋的黄叶,枯成严冬的秃枝,他在人生战场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乱踹,谁也没法挽救他呀。他尽量填满自己的贪欲,而且愈老愈谗,肚子快撑破,肛门还上锁。他的心灵到了濒死状态,准也没法唤回他的阳气了啊。

欣喜啦愤怒啦悲哀啦欢乐啦,忧虑啦愁叹啦留恋啦委屈啦,浮躁啦放纵啦开朗啦伪装啦,这些人生百态,恰似乐曲出自萧管的空虚处,又似菌菇生于林薮的潮湿处,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属于天籁的音响呢。天籁的音响表现出来的种种状态,又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人生百态,在一个人身上,从某一态演变到下一态,从下一态演变到又下一态,从又一态演变到再一态,这样一环扣一环,也是怎样的无穷无尽啊。

白日去了黑夜来,黑夜去了白日来。白日黑夜在我们眼前演循环戏,谁都看得见。但是,戏台上的万事万物,明日会演变到什么状态,明夜会演变到什么状态,谁都弄不明白。罢了,罢了,何必白费心思哟。早晚你会悟到,戏台上的这些演变没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这便是大自然。大自然,万物之母也。仅就万物之一的人而言。我们身上每一微粒,我们心中每一观念,无一不是大自然赐予的。设若没有大自然的存在,哪来我们这些人呢。所以说,大自然造我。但是,设若没有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去取得造象材料,以显示其自体的存在呢?所以说,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见,大自然距离我很近吧。虽然很近。我还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详细具体操作过程。这个操作过程,如此独特,如此复杂,如此深奥,如此神秘,使我猜想恐怕有个造物真宰,悄悄冥冥的存在于宇宙。细想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们,我们查不到他一点征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们瞧不见他一闪鸿影;他老人家事事躬亲,我们拿不到他在现场的一件物证。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且看看人体,这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人体,眼二耳二鼻孔二口上尿道口一肛门一,共九窍,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肾二,共六脏,骨块二百有余,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实现生命。各个器官,我该对哪个疏远,对哪个亲近?难道我不该一视同仁的善待它们?请你回答我,你对自己的器官,是偏爱哪一个,还是泛爱它们?说它们是一群男女佣人,没有哪个是真君,可是谁做统领?难道佣人统领佣人?说它们是轮流做真君,倒比较近情。举例说,走路腿为君,打架拳为君,算帐脑为君,消食胃为君,膀胱胀得难受,尿道也可为君。这些都是一时一事为君,轮流做的,哪能算作真君。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来统领心肝脾肺肾?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佣人。人体小宇宙,有没有真君,我都不晓得,何况大宇宙,有没有真宰,我怎能晓得。我所晓得的,只有大自然,它是真存在。

这个问题,如果探求下去,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找不到答案。不论结局如何,都不会影响大自然造我这一确凿事实。

人间原本无我。阴阳一旦结合,我被造成胚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死。长大投身社会,我与外物互相砍杀,互相打消耗战,同时奔向生命的终驿,如飞骑不停蹄,想下马不可能。这还不可悲吗?一生拼命干,总是不成功。人累得枯萎了,还不晓得以后怎样收场。这还不够惨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活着白受罪”啊。就这样,我身体衰老了,心也跟着衰老了。这不是太惨了吗?人生世问,本来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吗?抑或只有我一个人糊涂,而别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吗?你能告诉我,谁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他已经知道会生到人间来了?在被投入社会之前,他已经知道会大碰其壁钉?他是未来早知道吗?

人不要固执自己的成见。若把成见当作老师,跟着成见走,那就不必去请教老师了。何必请教老师哟,自己就能判断是非嘛。有些人就是这样认为的,包括大批蠢货。还有些人更可笑、连起码的成见都尚未形成,也居然能判断是非,评长论短。我佩服他们的勇气,且联想起“今日启程到越国去,昨日平安抵达越国”一类笑话。这些双料蠢货敢把虚无当作存在。虚无当作存在,神人大禹都弄不憧,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人说话不同于风吹窍孔,虽然同一原理发声。说话人他有见解要发表,而风是无心的。说话人的见解,当然,未必是定论,往往有争议,于是问题来了:能说他有言吗?不能,因为他所言的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无言。能说他无言吗?不能,因为他确实发表了见解,见解即言,当然有言。有言乎?无言乎?很难说。

鸟已孵出卵壳,是雏。将孵出卵壳,是彀。彀在壳内尖声叫:“妈妈,我太热了。妈妈,我太冷了。”便是彀音。卵居中的彀叫热,卵靠边的彀叫冷,可见彀音也未必有定论。虽未必有定论,各叫各的,但是叫热叫冷叫得简洁明白,半点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论的发言,请与彀音比较,是更简洁明白,还是含糊其词,且大且空,不如彀音。

把一己的见解发表出来,是言。

把万物的规律总结出来,是道。道是泛存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真道伪道,言是公开的,哪有隐蔽的?分什么谁是谁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一,去了就不存在了?什么地方言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确实隐蔽了,被小小的成绩隐蔽了。不幸的是言确实隐蔽了,被大大的宣传隐蔽了。于是产生儒墨两家的论战,互相指责,弄不清楚谁是谁非。他们两家都把对方盯得很紧,针尖对麦芒。你否定的,我非肯定不可,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这是“非其所是”。两家的战术完全一个样。你若有兴趣用这套战术去对付他们,可以先把两家请来,向他们说:“儒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认为你的见解是真理。”然后让两家互相证伪。你利用儒家的肯定,去驳倒墨家的否定,同时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驳倒儒家的否定。这不是“是其所非”吗?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去驳倒墨家的肯定,同时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驳倒儒家的肯定。这不是“非其所是”吗?两家坚信天下有是有非,当然,有是全属我,有非全归你。两家互相证伪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否定了,也就是无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驳倒了,就没有肯定了,也就是无是了。最后你向他们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拥护你们两家的真理,我终于找到结论了。那就是,天下无是无非。请两位打道回府吧。”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称为彼,亦即那个。同样,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称为此,亦即这个。此与彼,主与客,乃对立的统一。双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万物同做主,谁登门做客?万物伺做客,谁设宴做主?众人同做彼,谁来做此呢?既然没有此,哪里还有彼?众人同做此,谁去做彼呢?既然没有彼,哪里还有此?所以,彼由此而生,此赖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这个意思。

  关于彼此啦死生啦这一类相对性概念,通常的说法是:生一人的同时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时也就生一鬼;宣布可以于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事,宣布不可以干这件事的同时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事;有所肯定的同时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时也就有所肯定。如此说来,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这样就近乎概念游戏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这种说法,而任其自然,也是因为考虑到天下本来无是无非呀。

  对待某一问题,彼方肯定,点头说是,此方否定,摇头说非。对待另一问题,此方否定,皱眉说非,彼方肯定,拍手说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观,此有此的这一套是非观。彼真是对的呢,还是不对?此真是不错呢,还是错了?

  要弄清楚以上问题,不妨设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环,半环翠绿,彼站其上,半环朱红,此站其上。彼此双方唇刀舌箭,请你前去判断是非。你该站在何处,才不至于偏袒他们任何一方亏?显然,绿半环上,红半环上,都站不得,因为那里是他们的立场。你必须找一处中立区,不挨误刀,不中误箭,又有利于掌握战局。那个理想位置应该像门扉的枢轴那样,可以自由回旋无碍,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开,也不被主人的飞腿踢闭。那个理想位置就是环中,别无选择。可以不站任何一方立场,你悬浮在圆环中央的虚空里,获得全方位的视域,便能对付无限多的问题。

  世界演变没有止境,不断有新肯定,不断有新否定,是有无限多,非有无限多,是非问题有无限多。所以我要说,最好的对策是置身环中,让彼此双方互相证伪吧。互相证伪,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无是无非。

  你可以竖起自己的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其他人也可以竖起自己的“非手指”,宣称此乃手指,由此证明你的手指才真是“非手指”。这样你能胜过他吗?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其他人的筹码乃“非筹码”。其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筹码”,宣称此乃筹码,由此证明你的筹码才真是“非筹码”。这样你能胜过他吗?要知道,大自然的万物,每个有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手指呀,每个无生命的都可以被当作筹码呀。

  任何东西,你想肯定,都能从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你想否定,都能从中找出可否定的负面。道理因实践而形成,万物因命名而确定。那东西为什么是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是那样。这东西为什么不那样?不为什么,本来就不那样。万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态,万物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形态,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存在的理由。举例说吧,小草细茎,高堂巨柱,丑陋麻风女,西施大美人,还有那些与众不同的吹牛大王啦变脸奸雄啦,狡徒骗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形态,各有各存在的理由。以道的观点看,这些东西完全合乎客观规律;其品类纷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则一;其状况虽参差不齐,但都合理合道,则齐。万物不一,可以一视之嘛;万物不齐,可以齐观之嘛。这便是齐物了。

  物与物之间,没有这个毁,哪来那个成。你看檀树,砍了锯了刨了凿了,做成车了。树说:“我毁了。”车说:“我成了。”树见自己毁了,不见车成。车见自己成了,不见树毁。以道的观点看,成毁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其实无成无毁。唯有达观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同一回事,而不采用树与车的片面之词,纠缠于成与毁的争论,白费精神。

  达观的智士皈依于常识。常识管用,一用就通。一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所谓得道,并非占领真理,只是刚刚触及,心有所得罢了。他不可能用道去捞什么,仅仅顺道而行罢了。

  万物变迁,自自然然而有规律在焉,我们终归不知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费精神坚持片面这词,使我联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话。话说老翁饲养猕猴,早晚两餐供应橡子。某晨,老翁宣布说:“从今天起,早晨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群猴愤怒,声称准备绝食抗议。老翁又说:“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群猴欢呼胜利,愉快进餐。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间并无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群猴不懂,愤怒啦愉快啦白费精神罢了。猕猴也是只顾早餐不顾晚餐,坚持片面的观点啊。

  奈何人间这类蠢才大多,圣人没有那样多的精力去破除他们片面的是非观,所以只好飘然悬浮巨型圆环之中,脱离是非,等同是非,让站在圆环上的双方,各持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证伪吧。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7,混混茫茫。这已达到冥思的极限了,到顶点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只想到宇宙诞生为止,说那时候万物有了,人也有了,但是尚未发生认识活动,主体与客体谁也分不清,日子过得蒙蒙昧昧。还有的只想到人与其他动物分道扬镳为止,说那时候人已开始认识世界,能区别主观与客观,能划分万物了,但是尚未想到这里面有什么谁好谁坏啦谁长谁短啦谁是谁非啦的问题。最后,这不是哪个智士想出来的,而是历史事实摆在那里,人类社会臻进文明,是非问题爆发出来,到处吵得一塌糊涂。是非成为社会性的严重问题,人就不肯顺道而行,道就被亏损了。道的亏损,如日月的亏食,被阻影遮住,使人间晦暗。亏损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本想弄清是非,结果竟是这样。

真有成全与亏损吗?真无成全与亏损吗?有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弹琴的结果。手挥五弦,成全的是乐曲,亏损的是乐音。无成全与亏损,那是昭文先生不弹琴的结果,自不用说。

乐师昭文印琴艺,盲人师旷的杖枝,智士惠施的辩才,堪称三绝,久负盛名,近年载入书籍。他们三逞能扬己,恃才做物,不但不肯迎合时尚,倒去纠正业友,改造听众,总之热衷于他人之伪。那些人不可能认识到自己有伪,他三位硬要去证。结果如何呢?倒让我想起了超级辩才公孙龙。他老先生名满天下,由于发明一项公式:1块石英石=1块坚+1块白+1块古。他热衷于演说这项公式,用来证明他人之伪。结果证而不明,使人脑袋发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还坚信自己在逻辑学方面有伟大发明。回头再说昭文先生,弦上弹完一生,琴艺传给儿子。儿子向老子一样,逞能恃才,总想证他人的琴艺之伪。结果还是一辈子白弹了,没几个弟子习昭氏琴艺。这也算有成就,庄周我也敢说有成就了。但是,这样高超的琴艺啊,还不算有成就,世界与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部些心怀是非成见,嘴开酒器龙头,滔滔不绝,狠证他人之伪的先生们,被圣人察觉了,就得除掉,例如除掉昭氏父子那样,用悠悠的岁月悄悄的除掉。所以达观的智士,不去纠正谁,不去改造谁,闭嘴不开酒器龙头,一心皈依起码常识,用无为去证明证伪爱好者之伪。

现在我也滔滔不绝大发议论,不管我的论点怎样,同别人的论点是一路货色吗,还是并非一路货色,我都会陷入尴尬的处境。这是因为,不管论点是否-路货色,仅就大发议论而言,我与别人没有两样,没有两样也就是一路货色了啊。明明晓得一议论就尴尬,奈何道理不讲不明,还得在这里聒噪呀。真是遗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来说吧,宇宙诞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早些呢,尚水诞生。更更早些呢,尚水尚未诞生。你该注意到,时间往前推,乃是无限的。又拿万物来说,最初是存在。存在以前,是虚无。虚无以前,是尚未虚无。尚未虚无以前,是尚未尚未虚无。你看,也是无限的。忽然从尚未虚无飞跃到虚无,谁知道是真有虚无,还是连虚无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发了一通议论,我的论点已经是存在了,而问题也跟着来了:能说这是真有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的沦点未必是定论,既非定论,岂不白说。等同没有论点,亦即没有存在;能说这是真无存在吗?不能,因为我确实提出了论点,既已提出,论点便是存在,亦即真有存在。有存在乎?无存在乎?很难说。那么说正题吧。秋季兽类换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谓秋毫之未,小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大到极点了,如果与物质基本粒子相比较的话。齐国的泰山,大到极点了。但也可以说,小到极点了,如果与宇宙相比较的话。幼婴死于褪褓中的便是所谓殇子,太短命了。但也可以说,太长寿了,如果与细菌相比较的话。彭祖学仙,活上千岁,太长寿了。但也可以说,太短命了,如果与日月相比较的话。可见大小寿夭,不过就万物存在的形态比较而言罢了,根本是相对的。大自然造万物也造我,万物与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与我共同存在着,万物存在的形态虽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却是相同的,都源于大自然的规律,所以万物与我同体同根同道,统而成一。既然统而成一了,还谈什么是非长短呢?既然谈了统而成一,还能说我没有发议论吗?万物与我统而成一,我持有这个观点。请你注意,这里从无产生了一。我把这个观点语言化,变成议论,这里的一就变成二了。我再把这个议论讲给你听,亦即加一个你,这里的二就变成三了,你再讲给别人听,三变成四,有人赞成,四变成五。有人反对,五变成六。有人记录整理成篇,六就变成七了。照这样变下去,从无到有,从一有到七有,从七有可以变到万有,从万有还将变到无限有,推历数的天文学家都要喊头疼了,何况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你看,刚讲给你听呢,无就变成三了。再变下去,便是七,是万,是无限。何况万物已经是万有了,再去一一议论是非长短,真不晓得会变到那里去。莫要再议论吧,还是一视是非,齐观长短,顺道而行为妙。

道,总结万物规律,从来没有分野。

言,发表一己见解,从来没有定论。

由于发言者多有议论癖,自然归纳出一套发言术。请允许我端出来吗。

第一,有左东的亦即阳刚泼辣的,有右西的亦即阴柔婉约的。这是就发言的风格而言。

第二,有说理务虚的,有说事务实的。这是就发言的内容而言。

第三,有纵向分析的,有横向比较的。这是就发言的章法而言。

第四,有并肩竞赛的,有对面争吵的。这是就发言的方式而言。

以上四品八种,凑成一套简明的发言术。

左东右西,前南后北,上天下地,叫作六合,像一个六面的立方盒,盒内蕃息万物与人,都归圣人照看。六合以外,另有存在,圣人持保留的态度,不予理论。六合以内,众生存在,圣人持诱导的态度,不予批评,历代君王治理天下,成败得失写入史书,圣人持批评的态度,不予比较乙。

纵向分析,由表入里,眼光深刻,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六合以外,实际情况不明,圣人不好分析。横向比较由此及彼,视野广博。不过有些问题,例如历代得失,具体情况不同,圣人不好比较。为什么说圣人不好分析比较?须知圣人异于一般智士。圣人明理悟道,心胸宽敞,容得下是非啦长短啦一类问题,并不急于搞个水落石出。何况有些问题,如前面所说的,确实不好分析比较,一般智士发起言来滔滔不绝,滥用章法,意在表演给对方看罢了。所以我还要说,分析和比较这两种章法,有些场合没法使用。

大道不闪光辉。(小道不是亮堂堂的吗?)

大言不依章法。(小言不是玩熟了雄辩术吗?)

大仁显得不慈不善。小仁不是大办慈善事业吗?)

大廉大洁不谦不让。小廉小洁不是又清又高吗?)

大勇不强不狠。(小勇不是动辄拼命吗?)

道若炫耀惹眼,就不成为道了。言若头头是道,就会脱离实际,成为不解决问题的空话了。仁若滥施慈惠,就很难体现出爱心来,也就失去仁的本意了。廉洁若做得过火了,就会成了欺世盗名的假正经了。勇若逞强斗狠,就会把事情弄糟,很难成功了。以上五种人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就像呆木匠做圆桌,不取圆桌的图样,倒取方桌的图样,结果做成不圆不方的一张畸形桌。

人的天赋不同,智力有强有弱,认识圈也就有大有小了。一个人,不论强智弱智,只要努力,走到自己认识圈的边沿,他便是了不起的人了。走到边沿而止,知道自己智力已用尽了,不去越自妄动,他便是很聪明的人了。谁能更上一层楼呢,他立言而不见章法,他悟道而不事宣讲?有这样的至人吗?如果有,他应该被称为天府,亦即大自然的秘密仓库。是他,这座秘密仓库,浩若渊海,任你输入总不满,任你输出总不空,而又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的。他的这种修养状态叫作葆光,就是光辉隐藏在黑暗里。大道本来不闪光辉啊。

古时尧帝在位,治理夫下,舜做总理大臣。尧问舜:“我坐早朝,面向正南,感觉不错。可是一想起要讨伐宗国、脍国、胥敖国,心头就不舒服。原因在哪里哟?”

舜说:“那三个小著国的君主嘛,好比野兔啦什么的,躲在蓬草艾蒿之间,够可怜的。你心头不舒服,为什么呢?我想起从前,天上乱了套,十个太阳一齐出来,万物晒得好苦,庄稼烤焦了,草木烤死了。现在你老人家读出兵去打仗,是非得矣已经交战心头,八种辩术用来武装思想,还不胜过十个太阳在心上晒烤吗。”最后还有一句,舜不好说出来,那就是:“你心头火辣辣的烫,当然不舒服啦。”

尧帝时期,贤士啮缺请教他的老师王倪:“先生该知道万物共同的是非标准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总该知道自己的无知吧?”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

啮缺问:“先生无知,难道万物也无知吗?”

王倪说:“我怎么知道。不过,试试看吧,我来回答。我摇头三不知,也是有原因的。我说我知道,是真知道吗?有谁知道呢,我说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吗,又有谁知道呢?还是让我先请教你三个问题。久睡潮湿,人患腰疼,甚至半身瘫痪,泥鳅不至于吧。高睡大树,人怕坠落,吓得眼花腿颤,猿猴不至于吧。这里三种动物,谁的寝息方式能做共同标准?人吃牲畜。麋鹿吃草。蜈蚣最爱吃蛇。猫头鹰和乌鸦嗜好老鼠。这里四种动物,谁的膳食口味能做共同标准?猿骗雌猴做妻。糜找母鹿交合。泥鳅追鱼求偶。毛嫱与西施,两位大美人,谁见谁喜爱,鱼见了沉水而躲,乌见了高飞而逃,麋鹿见了一溜烟快快跑。这里四种动物,谁的美色兴趣能做共同标准?这三个问题,请你回答我。现在说说共同标准。从社会角度看,仁义是共同的是非标准。从个人角度看,仁是什么,不仁又是什么,义是什么,不义又是什么,各人见解不同。这又把众人引回是非之铬了。仁与不仁,义与不义,乱糟糟的混淆不清,烦死人了。我没法作横向“比较把仁义与不仁不义区别开呀。”

啮缺问:“仁义有利,不仁不义有害。先生不能区别利害,难道至人也不能区别利害吗?”

王倪说:“至人太神奇啦。气温升到森林燃成炭烬,他也不热。气温降到江河冻成冰川,他也不冷;猛雷炸得山崩,暴风掀得海立,他眼睫也不眨一下。就这样啊,驾云驾风,登日登月,他巡游在人类世界之外。死生问题,人类才有,对他而言,不是问题。至于人类的利害问题嘛,恐怕他从未想过呢。”

贤士瞿鹊子,孔子的学生,一日课后,心有疑问,特来请教长梧子。长梧子是隐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在一树高梧之下,人叫他长梧子。

瞿鹊子说:“我听老师孔子说,有人公开发表见解,认为圣人应该远离社会,超脱红尘。为了做到这一点,先得做到六不。哪六不吗?一不没事找事。二不进取福利。三不回避祸害。四不爱好探索。五本搬弄道理。六不宣言。没说什么又像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像役说什么。这个见解,我老师批判了,作为胡说,可我认为符合妙道,具体可行。先生,你怎样看?”

以下五节全是长梧子的回答。

他说:“那些话嘛,远方圣人黄帝听了也会懵懂,孔丘哪会明白。不过你也太着急了,看见鸡蛋就要求听啼晓,看见弹弓就要求吃鸮羹。我也胡说一通,你且胡听好了。何必登日登月,操纵宇宙?做不到的就不讲吧。要使自身吻合现实,不管社会污黑混乱,一尊卑,齐贵贱,哪怕是个奴隶,你也要当人看。争是非,比长短,众人到处奔窜。圣人浑浑噩噩、人称憨憨,他一心向永恒。以不变应万变,思想单纯,意态圆满。在他眼里,万事万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说:“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断言,留恋生命不是思想迷误?我怎能断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子离家,在外多年,忘记回故乡?从前丽戎国有个艾家庄,庄主女儿生得漂亮。国破庄亡,她被押往晋国,当了女俘,天天痛哭,泪湿裙裳。后来被老国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为丽姬。丽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栏之软床,吃六畜九牧之嫩肉,回想当初的蠢哭,她好后悔哟。我怎能断言,那些死者不后悔当初的祈求活命呢?”他又说:“人生无常。有一夜,梦饮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来大祸临门,一场痛哭。又有一夜,梦伤心事,痛哭一场,哪知早晨醒来出门打猎,快活极了。做梦时不晓得是在做梦。梦中又做了一个梦,还研究那个梦中梦是凶吗还是吉。后来梦中梦醒了,才晓得那是梦啊。后来的后来,彻底清醒了,才晓得从前种种经历原来是一场大梦啊。蠢人醒了,自以为真醒了,得意洋洋,说长道短,谈什么君王尊贵啦牧夫卑贱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药的顽固哟。你老师孔丘,还有你本人,都是在做梦,自己不晓得。我说你们在做梦,其实我也是梦中说梦话啊。所谓吊诡,亦即悖论,这就是了。这个悖论,我也没法解释明白。到遥远的将来,一定会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说个一清二楚。”

他又说:“辩论无用。假设我长梧子和你瞿鹊子辩论,你胜了我,我败给你,你真是对的吗?我真是错了吗?我胜了你,你败给我,我真是对的吗?你真是错了吗?我们两人,有一人是对的,有一人是错了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对的吗?或许我们两人都是错了吗?我们两人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互相看不清对方,互相不理解对方,所以才辩论。第三者看我们,但见两团黑雾。我们请什么样的人来裁判是非呢?请观点跟你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你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一样了,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不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样,怎能裁判呢?请观点跟我跟你都一样的人来裁判吗?既然跟我跟你都一样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说来,我们两人,再加上第三者、依旧笼罩在偏见的黑雾里,谁都看不清谁,谁都不理解谁。第四者看我们,但见三团黑雾。要不要请他也来呢?”

他最后说:“哗声大吵,互相对立,双方只说不听,等于没有对立,还辩论什么呢。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吧,用变化发展的观点去容忍是非吧。请勿白吵了,珍惜年华吧。用对立统一的方式去调和是非,此话怎讲?是非啦对错啦皆不是绝对的。是里有非,非里有是。对里有错,错里有对。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还辩论什么呢。我的对,若真对,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错,我还辩论什么呢。忘掉天年,齐观生死。忘掉仁义,齐观是非。请畅游于久恒,请皈依于永恒。”

去室外的阳光下,看自己的阴影。他是你的随身仆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带,若暗若明,半阴半阳,那是半影,名叫罔两。半影又是本影的随身仆人。你动,本影跟着你动,半影又跟着本影动。一个受制于一个。

半影说:“我的主人本影,你一会走一会停,一会坐一会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紧了吧,你就没有半点独立性吗?”

本影说:“半影啊,你别不耐烦。你当我能独立,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主人能独立,他想怎样便怎样吗?你当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蝉的壳,紧紧依附他吗?为什么会这样,我怎晓得呀。为什么不那样,我怎晓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躯。身躯的主人是你的心灵。心灵也不是独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唤。外界的每一召唤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因素。一个受制于一个,可以推演到无穷。这链条的终端,你永远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晓得呀。

在下庄周昨夜做梦变了凤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凤蝶哟。我觉得好惬意,浑然忘记了人间那一个痛苦的庄周。忽然醒来,想起自己姓庄名周,是荣国管漆园的小吏,我便吃惊,感到迷惑。真是庄周梦中变了凤蝶?还是凤蝶梦中变了庄周?庄周啊,凤蝶啊,到底谁是我啊?这个难题又惹起是非了,庄周与凤蝶也许都是我?这样变幻形态,就叫物化。

方勇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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