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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书评朱良志论石涛的兼字说

发布时间:2018/1/4 22:46:37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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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石涛的“兼字”说

《石涛画语录》第十七章《兼字》,在整个石涛画学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位置,它所提出的“兼字”的概念,在中国艺术理论史上具有很高价值,但其含义晦涩,至今真实意思并没有被揭明。

兼者,兼有、兼融、兼通也。兼字,即“兼有字的功夫”。“兼字”这一概念,“字”是中心词。石涛通过“字”含义的内在转换,谈了几层意思:首先,字指书法。绘画和书法,都通过笔墨来实现,在本质上相通。“书画相通”这一古老命题,成为石涛艺术哲学意义提升的基础。其次,石涛不说“兼书”,而说“兼字”,目的是由书法追溯到汉字,在两汉以来“字画一体”学说基础上,探讨绘画一道不能忘记“字”的功夫,不能忘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的滋生、滋化、滋育的创造精神。第三,字,泛指人的文化创造。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就是在大地上书写意义的过程,即他所说的“种字”。石涛提出“兼字”,强调人要汇入大化洪流之中,融摄天地的创造精神,驰骋自己的情志。

石涛行书记雨歌札上海博物馆藏

论石涛的“兼字”说(节选)

朱良志

《石涛画语录》第十七章《兼字》,在整个石涛画学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位置,它所提出的“兼字”的概念,在中国艺术理论史上具有很高价值,但其含义晦涩,至今真实意思并没有被揭明。

兼者,兼有、兼融、兼通也。兼字,即“兼有字的功夫”。“兼字”这一概念,“字”是中心词。石涛通过“字”含义的内在转换,谈了几层意思:首先,字指书法。绘画和书法,都通过笔墨来实现,在本质上相通。“书画相通”这一古老命题,成为石涛艺术哲学意义提升的基础。其次,石涛不说“兼书”,而说“兼字”,目的是由书法追溯到汉字,在两汉以来“字画一体”学说基础上,探讨绘画一道不能忘记“字”的功夫,不能忘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的滋生、滋化、滋育的创造精神。第三,字,泛指人的文化创造。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就是在大地上书写意义的过程,即他所说的“种字”。石涛提出“兼字”,强调人要汇入大化洪流之中,融摄天地的创造精神,驰骋自己的情志。由此看来,石涛提出“兼字”说,本质上是在字画一体、书画相通学说基础上,来申说他的“融通天地创造精神”的“一画”思想。“兼字”,就是“天人相兼”——由绘画到书法,由书法到汉字,由汉字而泛观天地万象的“文”的呈现,观照人在大地上书写“字”的创造,强调人向内在世界发掘生命创造精神的逻辑。石涛认为,人能兼于字,从发掘内在生命创造精神出发,就能小中见大,放之无外,收之无内。兼字之道,是他呈现生命的“大全”之道,所以,“兼字”,即全于“字”者也。

石涛行书致退翁札台北何创时基金会藏

画与字

《兼字章》开章由笔墨谈绘画和书法的相通为一,他论画就是论书法,书法中潜藏着绘画一道产生发展的内在逻辑。

书画都离不开笔墨,然而从总体上看,绘画主要是块面结构,通过水墨的晕染来创造。水墨画产生之初,就有“水晕墨章,兴吾唐代”(荆浩《笔法记》语)的说法,以水入墨,水墨互渗,化而为灿烂文章。故画更重于墨。书法总体来说是线条的艺术,虽然墨法在其中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但其更重于笔。此章开篇由绘画中的笔墨谈起,谈“墨海抱负,笔山驾御”。运墨如海,滋蔓化育;行笔如山,骨梗在立。笔墨相融,犹画之“兼”书。就绘画来说,“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融摄山川形势于尺素之中,但不能停留在外形上来看笔墨的表现力,所谓“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笔墨摄天地精神于笔端,出心灵气象于纸上,它与书法所共同铸造的中国艺术基础语言,具有无限的表现力。中国艺术重视生命体验之道,而笔墨就是为适应这一需要所发明的语言,它是东方民族的伟大创造。石涛几乎将凝固在书画中的笔墨,视为“天地的语言”“宇宙的语言”。

石涛楷书扇面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由笔墨,而谈及书画之融合。本章涉及三个传统书画结合的命题,如江西诗派的“夺胎换骨”,石涛从旧问题中开拓出新意义,敷说他的发自生命创造根性的思想。

一是书画同源,从发生学角度看书画关系。在中国早期文字系统中,字画不分,“河出图、洛出书”的神话就着眼其同源性。书和画,是标示我们这个民族文明发生的两大创造,都具有对后世文化影响的“权威性”(字与画也意味着一种价值系统)。《兼字章》说:“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这里不是说时间上的同源,也不是从神性角度追溯二者的同源性,而是由此转出一种本根的思想。字与画,都是“天”“世”的自然显现,既是逻辑(天)的,又是历史(世)的。“法”,就字、画的名称和形式而言,“能”就创造的功能而言。“不执于”,不拘限于一方,既显于画,又显于书。石涛借此表达,字与画都是天地之创造,都因天地而得其形、名。他从此为书画抽绎出一种本于自然根性、又受自然支配的思想。

石涛行书赠余山扇面纽约涤砚草堂藏

二是书画一体,从功能上看书画相通。本章说:“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具”,指形象。“其具两端”,言其呈现的方式有差异。“其功一体”,具有相通为一的功能。表面看来,这与传统书画理论并没有多大区别。张彦远就说过“书画异名而同体”。南朝颜延之三种符号论也触及书画符号的功能问题,但石涛的“其功一体”说,显然不同于书学史上的这种论说。他的“功”,有两层意思,一指一己的生命创造功能。本章接下说:“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先有”,从逻辑上说,笔墨的运用,字画的存在,是为了敷说人生命创造的体验而存在的。一指具体的笔墨表现功能。“后天”,是书画创造者本于表达生命体验斟酌笔墨、脱略形式的功夫。石涛“功”的两个层次(生命创造体验、笔墨形式表达)是联通一体的。

石涛苦瓜老人三绝册十二开之十香港佳士得秋拍

三是一笔书、一笔画的观念。石涛有题画跋说:“吴道子有笔有象,皆一笔而成。曾犹张颠、知章,学书不成,因工于画,画精而书亦妙,可知书可通神于画也。知笔知墨者,请通余一画之门,再问一笔之旨。”所言“一笔”“一画”,与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理论有关。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主要谈书画的笔势问题,强调形式内部血脉贯通。石涛的观点与其有明显不同,他将一笔书、一笔画当作进入“一画之门”的关键。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主要侧重于形式的动感,如当代研究中所说的“书法性”,而石涛的“一画”强调,任何形式上的活泼飞动之势,都受人的精神气度控制,左右书画笔墨的关键在“一画”——发自内心的独特生命体验,而非形式上的斟酌。

石涛所谈书画同源、书画一体和一笔书一笔画三个问题,都是为了引出他有关“一画”的生命创造之法的问题。他认为,作为一个书画家,重要的是有一颗“艺术之心”,有来自生命深层的真实冲动和创造力。他将人的知解力、情感性因素、历史因缘、生命智慧等,都凝结在直接的生命体验中。他说:“公孙之剑器,可通于草书;大地之河山,不出于意想。枯颖尺楮,能发其奇趣者,只此久不烟火之虚灵耳!必曰:如何是笔,如何是墨?与其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如何是笔,如何是墨,如何是山川之象,如何是草书绵延,这些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则是人胸中那一团如被雪洗涤的澄明高朗境界,没有这样的境界,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它不光是一个人的修养问题,修养是平素的积累(知识的、境界的),而“一画”是以此修养为“底力”,出之于当下直接的创造,击破知识的、情感的、德性的厚厚躯壳,一任真性流淌。

石涛国画巢湖图并跋中堂天津博物馆藏

石涛是一位伟大的画家,一生对书法的探讨丝毫不逊于绘画,没有在书法上的精湛功力,不可能成就这位绘画不世之才。他理解书画相通,很少停留在外在形式上,而多从内在生命的呈现上着眼。

年左右,他题《渐江山水册》说:“董太史云:‘书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不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余曰:书与画亦等,但书时用画法,画时用书法。生与熟,各有时节因缘也。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这里谈到的“书时用画法,画时用书法”,意思是重在心灵中的解会,作画如作书,书画在悟性和创造力上相通。

年前后,他有一则题诗说:“画法关通书法律,苍苍莽莽率天真。不然试问张颠老,解处何观舞剑人?”他从艺术史上的“三绝”(张旭草书、裴旻舞剑和吴道子作画)中,提取出一种“苍苍莽莽率天真”的精神,也就是他所说的“一画”。同样的思想,在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院的《郊行图》自题中也有涉及:“吴道子画西方变相,观者如堵。作佛圆光,风落雷转,一挥而成。窃疑其不然。坡公云:‘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个中人许道只字?”在石涛看来,一挥而就,岂是寻常功夫,它源出于饱满的生命之“气”,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这也就是他所说的“一画”。

居扬州的徽人收藏家汪兆璋,精书法,尤长于小楷。石涛生平多与其切磋书艺。他有一扇面赠之,有题诗云:“我以分书通作画,公书早已入《黄庭》。两间合为一家旨,江南江北何惺惺?”扇面作于年。《黄庭》,王羲之小楷法帖《黄庭经》,用以誉称汪氏的书法已达很高水平。“我以分书通作画”,意思是,我以八分书的笔法来作画——这是石涛晚年绘画中的重要现象,不仅八分,隶书、篆书、魏碑等都被融入他的画法中。他认为书画“合为一家旨”,没有分际,不仅形式上共通,更在于都由作者胸臆流出。所以他说:“古人以八法合六法以成画法,故余之用笔,勾勒有时如行如楷如篆如草如隶等法写成,悬之中堂,一观上下,体势不出乎古人之相形取意,无论有法无法,亦随乎机动,则情生矣。”书有“永字八法”,画有谢赫“六法”,合书之“八法”和画之“六法”,为我之画法,我之画法即“一画”之法。一画之法,即是无法。不在“体势”上,而在“随乎机动”中,在我的悟性中,在生命的创造中。

石涛行书与云逸论书画轴上海博物馆藏

“一字”与“一画”

石涛的“一画”概念,也可以说是“一字”。《兼字章》的“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其中就包含这样的意思。其实,石涛还真提出过“一字”的概念。

年后,石涛离佛入道,他有一别号“一字钝根”。对于此号,至今学术界并未多注意,其实记载着石涛思想的一些变化痕迹。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石涛《兰石牡丹图轴》,墨笔画牡丹,颇见潇洒。款:“紫老年道翁属余写画,余口诵东坡牡丹四首,放笔立就,颇有意兴,故书之。清湘大涤子一字钝根。”作于年左右,上款“紫老年翁”,当是石涛挚友、忆雪楼主王紫诠,一位酷爱书法的诗人,曾在年与石涛一道到江中发掘《瘗鹤》的大字碑铭。款题中的“一字钝根”,别有所指。年初冬,石涛在大涤堂中题笔墨知己查士标(?—)山水卷,作有二诗,抒发对这位离世不久的老友的忆念,款:“庚辰十月病起,客携梅壑此卷观于大涤草堂,索题,戏为之也。清湘石涛一字钝根。”这里也出现了“一字钝根”。

上海博物馆藏有一扇面,款“癸未冬暖作画,为汐庵老年台先生博教。清湘朽弟大涤子一字钝根。”时在年,汐庵不详其人。至此年仍然在使用“一字钝根”之号。

石涛国画花卉图册之一上海博物馆藏

石涛诗画合璧图册之一(局部)吴湖帆旧藏

石涛晚年有“钝根”之号,其存世作品时见“清湘钝根老人”“大涤子钝根”“大涤子阿长钝根生”“钝根生阿长”等款署。

石涛的“一字钝根”,很容易使人理解为:“石涛另有一字号为钝根”。如上举“清湘大涤子一字钝根”之款,意似为:“清湘大涤子,另有一字号曰‘钝根’”。我以为这是误解。石涛这一表达方法,是艺术家的狡狯,所谓“大涤道人术狡狯”是也。利用人们可能的误解,来突出他的意思。古代书画款印中,的确有以“一字”来表示“另外的字号”的意思。石涛字号很多,除此之外,从未见他以“一字”来表达“另一字号”的意思。我的判断是,“一字”和“钝根”二者都是独立的,二者意思可以互诠。

钝根,乃佛教用语,与“利根”相对,指根机迟钝的人,又称下根。在佛教修证中,人们“根器”有不同,所证佛果也有异。石涛的“钝根”之号,与其在佛门中一直使用的“小乘客”号一样,并非谦辞,更非表达以小乘之道为追求的目的,而是下一反语,以与俗道中的不良风气相别。其时人们动辄号称大乘根器,追求不二法门,得最上乘法。石涛的方法,有似当今文学艺术中所说的“反讽”。“钝根”,就是老子所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愚拙,是本然根性,不为人的知识、欲望、情感所改制的人的自性,是一切众生本然具有的清澈圆明的觉性。石涛晚年并有“钝”“根”连珠印,此连珠印就有“以钝为根”的意思,这也透露出他以“钝根”为号的本义。

石涛楷书扇面承训堂旧藏

石涛“一字”,就是“钝根”。此“一字”,是无字,亦即禅门所说的“佛法无多子”。人生识字忧患始,字者,由书写符号进而指代知识、秩序、法度等,如庄子所说的凿破混沌的契刻、老子“天下之始”的“有名”、石涛所谓“太朴一散”所立之“法”。石涛重视“一字”,也就是以不二法门为旨归,超越知识见解,脱略秩序法度,以无法为法,护持其大全的混沌世界。“一字”,是由“二”归“一”。“一”,不是抽象绝对的精神本体,而是当下直接的妙悟。

石涛师祖玉林通琇(—)曾有“一字不加画”的机锋,此出于《五灯全书》石涛老师旅庵本月(?—)的传记,此传中称:“一日琇问:‘一字不加画,是什么字?’师曰:‘文采已彰。’琇颔之。”“一字”不加画,就是无画,即玉林通琇所说的“不通文采,不通意解,直下剿绝窠臼,断人命根”的妙悟之意。此与石涛“一字”“钝根”意正相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石涛研究界长期以来所言《画语录》“一画”说,来自于其师祖玉琳禅师的“一字不加画”才可以落实。“一字不加画”,不是在一字上不加文饰,保持拙朴的面貌。它的意思一如苏轼所说的“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是“不二法门”的另外一种表达方法。其所突出的是禅宗“一心不生”(传僧璨所作《信心铭》语)的思想,由“二”(分别见)归“一”,“一”者何在?“一”也没有。石涛缘此表达无所遮蔽的生命创造精神。

石涛罗浮图册四开之三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石涛的“一字”,是一种不为任何先行法度所支配的自由创造本身。他提出“一字”说,强调以这样的思想,在大地上书写“字”——创造有价值的人生。

天津诗人张霔赠石涛诗中说:“种纸庵中人,岂曰非针芥。”将石涛称为“种纸庵中人”,在此做宇宙的文章,于此字画中,一尘知大千,芥子纳须弥。这个“种”,的确道出了石涛“一字”说的精髓,一如汉字的滋生、化育之功。石涛晚年在扬州,有很多朋友有“种”之斋号:查士标有斋号“种书堂”,并号“种书堂主”。他的朋友吴绮有“种字林”。吴绮(—),号薗次,清初著名诗人,石涛与其过从甚密。吴绮晚年退隐,“贫无田宅,钩废圃而居,有求诗文者,为种一梅,久之梅成林,因名之曰‘种字林’”。石涛的年轻朋友顾友星(或作友惺),号“种纸”,意在纸上耕种。石涛在真州客居之时,友星与先著、田林等来看望他,石涛有诗画相赠。石涛还有一位友人号石亭主人,此人有斋名“种闲亭”。石涛作《闲亭梅花下赠石亭主人》赠之,诗中说:“种闲亭上花如字,种闲主人日多事。多事如花日渐多,如字之花太游戏。客来恰是种闲时,雨雪春寒花放迟。满空晴雪不经意,砌根朵朵谁为之。主人学书爱种花,花意知人字字嘉。我向花间敲一字,众花齐笑日西斜。”学书学画如“种字”“种书”“种闲”“种纸”,无非是强调纸死于法度之下终难有真创造,诗书画艺是“生命的游戏”,需要生命的亲证,需要发自生命根性的创造。

“我向花间敲一字”——生命创造犹如花开花落一样,自然而然,无所遮蔽。他作画,写字,作诗,乃至一切文化行为,都是“向花间敲一字”。

石涛画语录

一画章第一(原文)

太古无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自太樸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

了法章第二(原文)

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虽攘先天后天之法,终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无法则于世无限焉。是一画者,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无障,障无法。法自画生,障自画退。法障不参。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画道彰矣,一画了矣。

变化章第三(原文)

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尚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又曰:“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今人不明乎此,动则曰:某家皴点,可以立脚,非似某家山水,不能传久。某家清淡,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娱人。是我为某役,非某家为我用也。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于我何有哉!或有谓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我将于何门户?于何阶级?于何比拟?于何效验?于何点染?于可革郭皴?于何形势?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

尊守章第四(原文)

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籍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人,强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内。《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笔墨章第五(原文)

古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赋受不齐也。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缈,此生活之大端也。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崩力,有磅礴,有嵯峨,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运腕章第六(原文)

或曰:绘谱画训,章章发明,用笔用墨,处处精细。自古以来,从未有山海之形势,驾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涤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从浅近处下手耶?异哉斯言也!受之于远,得之最近;识之于近,役之于远。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浅近张本也;形势者,皴之浅近纲领也。苟徒知方隅之识,则有方隅之张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终图之,得之一峰,始终不变。是山也,是峰也,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且也形势不变,徒知皴之皮毛;画法不变,徒知形势之拘泥;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山林不备,徒知张本之空虚。欲化此四者,必先从运腕入手也。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笔如截揭则形不痴蒙。腕受实则沉著透澈,腕受虚则飞舞悠扬,腕受正则中直藏锋,腕受仄则欹斜尽致,腕受疾则操纵得势,腕受迟则拱揖有情,腕受化则浑合自然,腕受变则陆离谲怪,腕受奇则神工鬼斧,腕受神则川岳荐灵。

氤氲章第七(原文)

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浑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脱夫胎,非胎脱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

山川章第八(原文)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画之理,笔之法,不过天地之质与饰也。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疏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嶂之疏密,识云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万重,统归于天之权、地之衡也。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派;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皴法章第九(原文)

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哉?或石或土,徒写其石与土,此方隅之皴也,非山川自具之皴也。如山川自具之皴则有峰名各异,体奇面生,具状不等,故皴法自别。有卷云皴也,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髅皴、乱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弹窝皴、矾头皴、没骨皴,皆是皴也。必因峰之体异,峰之面生,峰与皴合,皴自峰生。峰不能变皴之体用,皴却能资峰之形势。不得其峰何以变,不得其皴何以现?峰之变与不变,在于皴之现与不现。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如天柱峰、明星峰、莲花峰、佩人峰、五老峰、七贤峰、云台峰、天马峰、狮子峰、峨眉峰、琅琊峰、金轮峰、香炉峰、小华峰、匹练峰、回雁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开其面。然于运墨操笔之时,又何待有峰皴之见,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附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山川之形势在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善操运者,仙实而外空,因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所以毫无悖谬。亦有内空而外实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是故古之人,虚实中度,内外合操,画法变备,无疵无病。得蒙养之灵,运用之神。正则正,仄则仄,偏则偏侧。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化者乎?

境界章第十(原文)

分疆三叠两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是也。每每写山水,如开辟分破,毫无生活,见之即知。分疆三叠者:一层山,二层树,三层山,望之何分远近?写此三叠奚啻印刻?两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两段。为此三者,先要贯通一气,不可拘泥。分疆三叠两段,偏要空手作用,才见笔力,即入千峰万壑,俱无俗迹。为此三者入神,则于细碎有失,亦不疑矣。

蹊径章第十一(原文)

写画有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此六则者,须辩明之。对景不对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对景不对山也。树木古樸如冬,其山如春,此对山不对景也。如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皆倒景也。如空山杳冥,无物生态,借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此借景也。截断者,无尘俗之境,山水树水,剪头去尾,笔笔处处,皆以截断,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险峻者人迹不能到,无路可入也,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测,此山海之险峻也,若以画图险峻,只在峭峰悬崖栈直崎岖之险耳。须见笔力是妙。

林木章第十二(原文)

古人写树,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阴阳,各自面目,参差高下,生动有致。吾写松柏古槐古桧之法,如三五株,其势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跹排宕。或硬或软,运笔运腕,大都多以写石之法写之。四指、五指、三指,皆随其腕转,与肘伸去缩来,齐并一力,其运笔极重处,却须飞提纸上,消去猛气。所以或浓或淡,虚而灵,空而妙。大山亦如此法,余者不足用。生辣中求破碎之相,此不说之说矣。

海涛章第十三(原文)

海有洪流,山有潜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荐云,山能脉运。山有层峦叠嶂,邃谷深崖,赞沅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荐灵,亦山之自居于海也。海亦能自居于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此海之自居于山也,非山之自居于海也,山海之自居若是,而人亦有目视之者,如瀛洲、阆苑、弱水、蓬莱、元圃、方壶,纵使棋布星分,亦可以水源龙脉推而知之。若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我受之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

四时章第十四(原文)

凡写四时之景,风味不同,阴晴各异,审时度候为之。古人寄景于诗,其春曰;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其夏曰: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其秋曰: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其冬曰:路渺笔先到,池寒墨更圆。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诗曰:雪悭天欠冷,年近日添长。虽值冬似无寒意,亦有诗曰: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以二诗论书,欠冷、添长、易晓、来雪、摹之不独于冬,推于三时,各随其令。亦有半睛半阴者,如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睛。亦有似睛似阴者,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予拈诗意为为书意,未有景不随时者。满目云山,随时而变。以此哦之,可知书即诗中意,诗非书里禅乎?

远尘章第十五(原文)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书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画乃人之所有,一书人所未有。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画则精微之,入不可测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

脱俗章第十六(原文)

愚者与俗同讥。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达则变,明则化。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己成,操笔如无为。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兼字章第十七(原文)

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复山川之势,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无不细悉,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驶,然后广其用。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一画者字书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人或弃法以伐功,人或离画以务变。是天之不在于人,虽有字画亦不传焉。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兼字之论也。

资任章第十八(原文)

古之人寄兴与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郭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为。且天之任于山无穷。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横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纡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纯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历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此山受天之任而任也,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山有是任,水岂无任耶?水非无为而无任也。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羲,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之血脉乎?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是犹沉于沧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犹岸之不知有沧海也。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听于源泉而乐水也。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见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山水之任不著,则周流环抱无由;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周流环抱有由,则山水之任息矣。吾人之任山水也,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则任其可易。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广。任不在笔,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实也。总而言之,一画也,无极也,天地之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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