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哲学博士，华北电力大学校学术委员会委员，国学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元倪瓒《水竹居图》，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庄子虽然极有可能是贵族之后，但他一生却过着贫困的生活。司马迁讲“周尝为蒙漆园吏”。漆园吏是管理漆园的小官。庄子从事这一职业应在庄子早年，就如孔子早年的经历，《史记·孔子世家》讲：“孔子贫且贱。及长，尝为季氏史，料量平；尝为司职吏，而蓄蕃息。”孔子早年生活，既穷苦又没地位。长大以后，曾做过仓库管理员，出纳钱粮算量得准确清楚，也担任过管理牧场的小职务，而场中牲口就越养越多。但是与孔子一生求仕的人生选择不同，庄子连管理漆园的工作也放弃了。
庄子家里非常贫穷，住在贫民窟中，不得不靠织草鞋来维持生活，《列御寇》中曹商说庄子“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因为收入窘迫而不能满足基本的吃饱的需求，而饿得“槁项黄馘”。《外物》篇讲了庄子因为三餐不继而不得已向监河侯借米的故事：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耶？’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监河侯说：“好的，等我收到租税时，我借三百金给你，可以吗？”庄子板着脸说：“我昨天来的时候，中途听到有呼唤我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原来在车轮辗洼的地方，有一条鲫鱼。我便问它说：‘喂，鲫鱼！你在这里干什么呢？’鲫鱼说：‘我是东海的水族。你有斗升的水救活我吗？’我说：‘好的，等我到南方游说吴越的国王，激引西江的水来迎救你。可以吗？’鲫鱼听了，愤怒地说：‘我离开了水，失去了安身之处，只要斗升的水就可以得救。你说这样的话，不如早一点到干鱼市场上去找我吧！’”
庄子的生活是三餐不继，更没有办法置办什么光鲜的衣服了。《庄子·山木》篇讲道：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
庄子见梁惠王时身着麻布长袍，衣襟上补着补丁，用麻绳绑着鞋子。梁惠王问：“先生为何如此困顿？”庄子回答说：“这不是困顿，只是贫穷。读书人有抱负却没有办法施展，那才是困顿。衣服坏了，鞋子破了，这是贫穷，而不是困顿。读书人困顿，是因为生不逢时。你看那跳跃的猿猴，让它栖息在高大的乔木林中，就能攀缘高枝，自得其乐。如果让它进入有刺的灌木丛，就会小心翼翼，不时地左顾右盼，内心战栗不已。这是处于不利的情势之下，不能充分施展才能。现在处于昏上乱相的时代，有抱负的读书人怎能不困顿呢！”
庄子实际上是既贫穷又困顿的，因为在那“昏君乱相”的时代，只有小人才能得志，而庄子是不屑于此的。《列御寇》篇讲曹商被宋王委派出使秦国。他去的时候，只得到宋王给他的几辆车子，到了秦国，秦王很高兴，赏给他百辆车子。庄子说：“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我听说秦王得了病，找医生给他治。谁能让毒疮溃散，就可以得到一辆车子，谁能舔他的痔疮，就可得到五辆车子。治病治得越下流，得到的车子就越多。你是不是给秦王治过痔疮？怎么得到这么多的车子呢？在庄子看来，向权贵低头换来自己的飞黄腾达，就象给人舔痔疮一样下流、无耻。
《秋水》篇还讲到关于庄子的好友惠施与庄子的一段过往：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刍鸟，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惠施在梁做相，庄子去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子来梁国，是想取代你的相位。”于是惠子感到恐慌，在城内搜寻庄子，整整三天三夜。庄子去见惠子惠施，说：“南方有一种鸟叫鹓鶵。你知道吗?它从南海出发飞到北海，不是梧桐树它不会停息，不是竹子的果实它不会吃，不是甘美的泉水它不会饮。一只鹞鹰找到一只腐烂了的老鼠，鹓鶵刚好从空中飞过，鹞鹰抬头看着鹓鶵，发出一声：‘吓’!如今你也想用你的梁国来吓我吗?”可见，惠施视若至宝的相位在庄子眼中不过是令人恶心的臭老鼠而已。
不要把庄子对曹商和惠施的讥讽当作阿Q精神，他也曾有过显达的机会，但却断然拒绝了。《秋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在濮水边钓鱼，楚威王派了两位大夫来表达他的心意说：“我希望将国内的政事委托给先生！”庄子持着鱼竿头也不回，说：“我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国王把它盛在竹盒里，用布巾包着，藏在庙堂上。请问：这只龟，宁可死了留下一把骨头受人尊贵呢？还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呢？”两位大夫回答说：“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里爬。”庄子说：“那么，请便吧！我还是希望拖着尾巴在泥里爬。”他认为现实社会险恶，越接近权力中心就越危险。若走上仕途，如不能如曹商一样放弃自己的人格，则只能以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庄子安于贫困的生活，无视金钱和权力的诱惑，追求精神的独立和自由，这也是他拥有长久魅力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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