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讲了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位道友的故事,接下来讲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位道友的故事,然后大家就能猜出最后只讲二位道友的故事。凋零的悲凉有没有感受到?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子舆曾病得缩成一团,侥幸逃过死劫。子桑户已死,子桑“殆病”。
子舆与子桑是道友。连绵的阴雨足足下了十天。子舆想:“子桑想必是病了!”他包了饭食前往给子桑吃。来到了子桑的门前,听见他弹着琴,好像唱着歌,又好像在哭泣。他声嘶力竭,急促微弱地吟着诗。子舆只听清他声调较高的四个歌词:“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
子舆走进屋里,对子桑说:“你为什么唱这样的歌?”
子桑有气无力地说:“我在思考使我落到这般绝境的根源,想来想去没有答案。父母难道会希望我贫困潦倒?上天的覆盖没有偏私,大地的承载没有偏私,天地难道单单让我贫困潦倒?寻求支配我的是谁,得不到答案。但致使我如此不堪境地,应该就是命了。”
寒雨连天,听着就很冷。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张飞跟孔明说,世间没有他害怕的东西。孔明微微一笑,在他手心上写了个字。张飞脸红了。原来孔明写了个“病”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子桑病了。
生死搁一边,仁义礼乐放一边,饥肠轱辘度日如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子桑饿得够呛,强打精神抚琴吟唱,频临绝望,哀号声声。
庄子挨饿是常事。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庄子·外物》)庄子家里揭不开锅,找领导借不到米,碰了一鼻子灰。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庄子·山木》)庄子穿着打扮寒酸,遭魏王抢白。他承认自己的确贫苦,但大谈贫与惫的不同,然后刺讽魏王一把。
曹商嘲讽庄子“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庄子·列御寇》)这就是庄子的真实生活窘况。
列夫?托尔斯泰说,“艺术的打击力量应放在最后。”饿是庄子刻骨铭心的记忆。《大宗师》最后的一个故事沉郁凄凉,一扫之前所有达观超然之气。子桑抚琴与庄子为文,悲怆之音不绝如缕。
著名作家路遥的四弟王天乐写道:“你们看吧,我亲爱的兄长弓着背,满头花白,没吃没喝,口吐鲜血,手握寸把长的笔,就像战场上敢死队的骑士一样,把仅存的所有力量调动起来,向他的那个人间的终点冲去。”(《平凡的世界诞生记》)
路遥的父亲、三弟、四弟以及他本人都因为肺癌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就去世。“但是,我对命运的无情只是悲伤和感叹。是的,这是命运。”(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
庄子为什么以子桑的悲歌作为《大宗师》的收尾呢?我仍引用路遥的话或许说得通:“我一再说过,故事可以编,但生活不可能编;编选的故事再生动也很难动人,而生活的真情实感哪怕未成曲调也会使人心醉神迷。”(《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
无待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