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长北论中国艺术的比德观

发布时间:2021/5/24 19:44:49   点击数:

论中国艺术的比德观

中华民族是一个早熟的民族,从造物艺术到纯艺术,从艺术造型到艺术图案,其构思设计之初往往便有哲学思维介入。比德观作为中华古人独有的观念,弥漫于古代艺术创造活动之中,历史积淀既深,衍生出的文化现象亦广。因此,对比德观的研究,成为深入理解中国本土艺术的渠道之一。

一.以玉比德的社会观念

比德观首先见于中国玉文化。玉器并非中国独有,然而,唯独中国形成博大精深的玉文化,唯独中国的玉文化有极为深刻的形而上意义。中国人“抽绎玉之属性,赋以哲学思想而道德化;排列玉之形制,赋以阴阳思想而宗教化;比较玉之尺度,赋以爵位等级而政治化”,使玉器成为观念的载体,寄寓了宗教的、政治的、道德的丰富内涵。“以玉比德”,便是中国人对玉形而上阐释的典型例证。

“以玉比德”的观念源于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玉是山川自然的精英,光彩来自内部,极绚烂又极平淡含蓄。儒家便以玉之美比附道德之美,借玉进行道德说教,玉器中寄寓了道德意义。《礼记·玉藻》:“凡带必用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玉有五德、七德、九德、十一德之说先后出笼,形成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比德”说。许慎《说文解字》言玉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忮,洁之方也。”君子应该待人温和,表里一致,清明智慧,有棱角而不锋利,宁折断而不弯曲,而儒家思想的核心——“仁”,位居五德第一。刘向《说苑·杂言》说玉有六美,《荀子·法行》言玉有七德,《管子·水地》言玉有九德,而以《礼记·聘义》所言玉之十一德,影响最广:“子贡问于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珉者何也?为玉之寡而珉之多欤?’孔子曰:‘非为珉之多故贱之也,玉之寡故贵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队(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贵者,道也。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贵之也。’”《礼记》借孔子之口,将儒家礼乐修身、仁义为本的学说阐发了出来。比德,正是儒家重玉的原因所在。儒家在玉的自然品质中找出与伦理道德、仪表风范的近似性,在玉质与道德的相互比照中,美向善转化,玉与道德融为一体,玉负载了超越自身自然品质的道德意义,成为美和善的表征、理想人格的化身。

二.比德观下的修身说

由以玉比德,儒家将佩玉与修身联系在一起。“巧笑之瑳,佩玉之傩”(《诗经·卫风·竹竿》)“瑳”,言巧笑貌;“傩”,言行有节度。佩玉是为“美其容貌与礼仪也”(《郑笺》)。“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徵角,左宫羽。趋以采齐,行以肆夏,周还中规,折还中矩。进则揖之,退则扬之,然后玉锵鸣也”,“故君子在车则闻鸾和之声,行则鸣佩玉,是以非辟之心无自入也”(《礼记·玉藻》)。一个有道德有修养的君子必定佩玉,以玉的品德规范自己,或进或退,周行折行都按规矩行步,佩玉才能右侧发出徵、角之音,左侧发出宫、羽之声。当一个人只入芝兰之室,只闻鸾和之声,非礼的思想行为也就自然远离了。佩玉又表示着人的能力。“觿,佩,角锐端可以解结”([汉]许慎《说文解字》),觿形如兽牙,一端尖,一端钝,中曲,用于解开组绶的结。《诗经·卫风·芄兰》言“童子佩觿”,寄寓着期盼童子长大成人、独立解决问题的愿望,“能治繁决乱者佩觿”([汉]刘向《说苑》)。“韘,射决也,所以拘弦”([汉]许慎《说文解字》),韘是古人射御时戴在大拇指上钩弦的用具,“能射御者佩韘”([汉]刘向《说苑》)。佩韘意味着临事不慌、当机立断的自信。“以玉比德”扩大到人物品藻。“如圭如璋,令闻令望”(《诗经·大雅》用以形容大雅君子的风采气质;嵇康“如孤松之独立”,“若玉山之将崩”([南朝]刘义《世说新语·容止》),其人如玉,是君子气质的极至。玉质坚硬,加工艰难,儒家又将其与人自身的磨砺类比。“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诗经·卫风·淇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经·卫风·淇奥》),礼教濡养下的君子应该如金、锡、圭、璧那样,经过一番锤炼磨砺。从此,以玉喻修身,成为中华民族的传统习惯,清人仍道:“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违道之谓也,凡一动一趋之不合于度,即为玷也。”两千多年来,统治者都用律己、待人、修身的儒家学说规范人们行为,维护社会安定,以儒学为核心的以玉比德说,正好适应了统治阶级需要。于是,中国的玉器被道德化了,“以玉比德”成为广泛认同的社会观念。洁身自好的文人士子佩玉佩,把玉壶,执玉笔,枕玉枕,无非以玉自比,借玉观照自身,检点自身,高扬自身。爱玉成为文化品位的标志、道德人格的表征。

儒家不仅以玉比德劝人修身,万物都可以赋予其修身寓意。“凡画缋之事,后素功”(《周礼·考工记》)原本指大凡绘画与刺绣应先安排彩色,最后用白色提神勾勒。孔子却赋予其道德意义。“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论语·八佾》)郑玄注:“喻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之。”也就是说,如画缋之事必须用白色收拾,人亦必须以礼成之。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古墓群号唐墓后壁绘有六幅屏风式鉴戒画。左起第一幅绘欹器——宥座之器。“宥”通“右”。西周初年,周公旦仿仰韶文化尖底瓶始作兹器,以寓中庸守成的道理(图1)。孔子见鲁桓公家庙欹器,叹曰:“吾闻宥座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进一步深化了欹器的寄寓。右起第一幅绘生刍、素丝和扑满。汉武帝时,公孙弘举为贤良,乡人送他青草一把、素丝一束、扑满一个。青草即生刍。“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诗经·小雅·白驹》)。小白马嚼着青草,它的主人德行如玉。素丝很细,拧成一束便拉拽不断,比喻行善要从小处入手,聚沙成塔。扑满只入不出,装满钱即被打碎,比喻为人为官不可聚敛无度(事见《荀子·宥座》)。中间四幅画人物,其前胸、后背分别题“金人”“石人”字样,典故出自汉人所记:“孔子之周,观于太庙,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败。无多事,多事多患。’”([汉]刘向《说苑·敬慎》)金人、石人都是劝人涵养性情、慎于言行的。在儒家比德观统领下,中国古代造物、图画都有了劝人修身的含义。

图1:彩陶尖底瓶被古人作为宥座之器寓以道德意义,选自李中岳等编《中国历代艺术》

三.比德观与中国艺术的人格寄寓

在中国人眼里,万物同情,都有人格意韵,都可作为人格理想的寄寓。中国古人欣赏艺术,常常是欣赏其中的人格美,儒家尤其以道德眼光审视自然和艺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孔子从松柏的自然习性联想到君子的节操;孔子又首先在山水和人格之间寻找到联系,用山水比仁智,认为水性“似德”“似仁”“似义”“似知”“似男”“似察”“似包蒙”“似善化”“似正”“似度”“似意”,“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道家也在自然物中赋予了人的品格,老子称赞水的品质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老子》第八章)。屈原将比德的范围扩展到山川景物、美人芳草、龙凤云霓等一切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之中,其《橘颂》通篇是比德。魏晋人首先发现了菊花与人格美的契合。陶潜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晋]陶潜《饮酒》),写的是自身淡泊自然、超然物外的心境。南宋林逋终身与梅、鹤相伴,世称“梅妻鹤子”。陶潜和林逋赋予梅、菊人化的品格,从此,梅、菊在精神层面为世人认可。辛弃疾说,“自有陶潜方有菊,若无和靖即无梅”([南宋]辛弃疾《浣溪沙·种梅菊》),朱淑真道,“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南宋]朱淑真《黄花》)。历代文人对梅、菊歌之咏之,图之绘之,以表现不流凡俗的气节,或表达对高洁人格的景仰。莲花在佛教艺术中表示佛的圣洁,如“华开莲现”“华落莲成”;南宋文人用以自示清高:“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以来,世人甚爱牡丹;余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将花草与人直接联系了起来。从此,画荷花,是为了表现出污泥而不染的情操(图2);画梅、兰、竹、菊,是为了表现凌霜傲雪的气节。元代,竹、梅被文人誉为“双清”,松、竹、梅被文人誉为“岁寒三友”(图3),梅、兰、竹、菊被文人誉为“花中四君子”,定型化为表现清高节操的题材。清代郑板桥画竹,题诗云,“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不过数片叶,满纸皆是节”,“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又题联道,“未出土时先有节,到凌云处也无心”,都是借竹喻人,借写竹写自身人格理想。于是,稍有文化根底的中国古人睹物、玩物、写物,都往往有所寄寓。

图2:[宋]佚名《荷花》,选自李宗岳等编《中国历代艺术》

图3:[元]釉里红松竹梅玉壶春瓶,选自李宗岳等编《中国历代艺术》

不仅中国传统书画寓意常在比德,中国古代造物艺术亦多有人格寄寓。士大夫借品物而品人,在物态环境的营构中,构建人格理想,标举人格完善,物与物境成为人格的化身。如紫砂陶,色相深沉古朴,不艳不俗,不施釉而一任天然,造型又多敦厚拙重,成为士大夫理想人格的比照。《茗壶图录》言紫砂陶“温润如君子,豪迈如丈夫,风流如词客,丽娴如佳人,葆光如隐士,潇洒如少年,短小如侏儒,朴讷如仁人,飘逸如仙子,廉洁如高士,脱尘如处子”。比德观覆被了中国古典艺术的一切领域。

四.比德观与中国艺术的移情

中国古代,审美活动中的“移情”早就发生了。朱光潜曾经以《庄子·秋水》为例说明人的移情活动。伯牙鼓琴,钟子期听出“巍巍乎若泰山”、“汤汤乎若流水”,因为他将自身情怀移入音乐形象之中。梅、兰、竹、菊是文人高洁品性的象征,只有有着君子之风的人,才能够与之产生精神上的交流呼应。明清浪漫主义思潮兴起以后,艺术作品中的个人情感因素被提到了空前的高度。徐渭画墨葡萄题道:“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乱掷野藤中。”([明]徐渭《墨葡萄图》,图4)墨笔戳就的一串串葡萄如暴风骤雨,挥洒淋漓,撼人心魄,题字跌宕欹侧,分明是一腔激愤之情倾泻。闲抛乱掷的哪里是葡萄,是为世遗弃的徐渭!石涛云:“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横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纤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峻厉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此山受天之任而任,……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又说:“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义;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听于源泉而乐水也”([清]石涛《画语录·资任章第十八》),上承“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移情说,又见中国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郑板桥在《墨竹》上题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西方人看板桥竹,怎么也听不见“民间疾苦声”,中国人却都能理解寻常竹子的象征意义。明清有90余位文人参与紫砂陶创作。他们以坯当纸,或撰壶铭,或书款识,或刻以花卉,或刻以印章,托物寓意,每见巧思。郑板桥在白泥砂壶上刻诗一首:“嘴尖肚大耳偏高,才免饥寒便自豪。量小不堪容大物,两三寸水起波涛。”比德观被反其意而用之,对沾沾自喜小人的嘲弄之情跃然壶上。正如李渔所说,移情于物,使“无情之物,变为有情”([清]李渔《一家言居室器玩部·器玩部·位置第二·贵活变》),物物皆可“著我之色彩”,成为创作主体人格情怀的象征。

图4:[明]徐渭《墨葡萄》,选自李宗岳等编《中国历代艺术》

五.比德观与中国古典艺术的象征性

因中国古人形象思维的模式,因中国艺术比德、比兴的传统,中国古典艺术往往具有象征意义。圆明园九州景区,九个岛屿环绕后湖布置,比附《禹贡》中天下九州之说,象征“寰宇一统,天下太平”。南部正中最大的岛上,正殿取名“九州清晏”,进一步点明“太平时世,河清海晏”的象征性主题。承德避暑山庄则以更大的手笔,铺排出“江山一统”的恢弘场面:山庄东南部水面模仿江南水乡,西北部山岳象征西北高原,北区大片草地象征蒙古草原,蜿蜒起伏的宫墙象征万里长城,藏汉结合的外八庙是中心建筑。避暑山庄成为中央与外藩协调融洽政治局面的缩影。京剧脸谱中,红色表示忠勇正义,黑色表示卤莽直率,白色表示阴险奸诈,紫色表示刚正稳健,黄色表示骁勇凶暴。艺人口诀道:“红忠,紫孝,黑正,粉老。水白奸邪,油白狂傲。黄狠,灰贪,蓝凶,绿暴。神佛精灵,金银普照。”关公面如重枣,张飞黑脸大汉,曹操白脸,达摩金脸,阎罗银脸……脸谱成为各色人等的专用符号,观众相人而先相貌,知面而后知心,借脸谱先行了解人物的忠奸善恶,进入戏境。

六.比德观与中国传统民俗图案

比德与吉祥,前者来源于儒家学说,后者论者多归之于谶纬迷信;前者是雅文化,后者是俗文化。比德与谶纬交织在一起,经过一代一代人演绎创造,演变而为吉祥符号,蔚成极其普遍、极其深广的民俗现象。《仪礼·士昏礼》记录了婚礼“纳吉用雁”“纳采用雁”,大雁飞还成为盼女常归的情感象征。《全后汉文》收有雁、粳米、稷、卷柏、嘉禾、长命缕、九子墨、金钱、舍利、鸳鸯鸟、女贞十一种婚物赞;六朝到唐代九种婚前聘礼则是:合欢草、嘉禾、阿胶、九子蒲、蒲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事见[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干漆取其坚固,绵絮取其调柔,蒲苇取其可屈可伸,嘉禾取其有福,双石象征双方爱情的坚固:都是以物性象征人性。南朝诗人鲍照《合欢诗》,记录了南朝“饮共连理杯,寝共无缝裯”的婚俗,连理杯、无缝裯负载了象征夫妇亲密无间的含义。清人婚礼多挂《麟趾呈祥》横匾,现代农村,仍然流行《麒麟送子》年画与说唱。考其由来,《诗经·麟之趾》中,便将麒麟与仁厚的王公类比,虚构的麒麟成为“仁”的象征,古人相信,“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麟体信厚,凤知治乱,龟兆凶吉,龙能变化”(《礼记·礼运》)。汉代未央宫以麒麟阁画功臣图。经过一代一代人演绎,《麒麟送子》便定型成为祝愿子孙成为仁厚王公的吉祥题材,《麒麟送子》说唱唱到村村户户,民间称之为“讨口彩”。民间又常画凤、鹤、黄莺、鹡鸰、鸳鸯五种禽鸟,题为《五伦图》。考其由来,《诗经·小雅·常棣》:“鹡鸰在原,兄弟急难”,言兄弟之道;《诗经·小雅·伐木》:“莺其鸣矣,求友之声”,言朋友之义。于是,五鸟和鸣便象征“君臣有义,父子有亲,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大鹤长鸣,小鹤和之,表示父言子和;百鸟齐鸣,表示《和鸣盛世》:花鸟题材被寄寓了伦理政治意义。明清每年二月进士考试,正是杏花开放之时,杏花被誉为“第一名及第花”。燕子是春天的象征,又与“宴”同音,暗示殿试及第,将赴皇帝宴席,“杏林春燕”便有了祝人高中黄榜的含义。雍正十一年,封唐代僧人寒山、拾得为“和合二圣”,民间遂画此二仙一人捧荷,一人捧盒,题为《和合图》;又将笑容可掬的娃娃定型作团团圆圆的一块,题名《一团和气》:借以传达中国文化的和合精神。“光绪朝,孝钦后六旬万寿,内务府人员定制礼服,改团龙为六合同春。形亦圆,一鹿一鹤一松枝。盖六之音,南人读之同鹿,合之音同鹤,春之音近松也。鹿鹤皆享遐龄,松亦四时长青,于此颂扬万寿耳。”([清]徐珂《清稗类钞》)。从此,画椿树下一鹿一鹤,便是称颂天下升平,题为《六合同春》。

中国吉祥图案的形成和发展是一个极其复杂深广的文化现象,《四君子》《琴棋书画》《竹报平安》《竹报三多》《岁寒三友》《梅开五福》《兰桂齐芳》等,是比德还是吉祥,是市民文化还是士大夫文化,已经难解难分。这些又不是“比德”包容得了的,本段到此打住。

七.比德观的文化背景

比德观不产生在西方而产生在中国,并对中国传统艺术形成如此强大的干预力,自有其独特的文化背景。

比德观根自中国古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观。中国古人将天、地、人看作是一个统一体。“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凶吉”(《易传·乾卦》),“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乐记·乐象篇》)。汉儒董仲舒提出天人感应论,“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汉]董仲舒《春秋繁露·阴阳义》);宋儒邵雍将“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称为“与天地参”([宋]邵雍《皇极经世·观物内篇》),宋儒张载认为:“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宋]张载《西铭》)。如果说西方习惯从天人相分的观点出发,将自然看作是人类征服的对象;中国古人则将人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于是,自然、社会、人互相比附,见出中国传统思维的综合性、包容性、渗透性。在天人合一宇宙观的统辖下,中国古人所造之物常常有比附意义。如《考工记》以天、地、日、月、二十八宿比附造车:“轸之方也,以象地也。盖之环也,以象天也。轮辐三十,以象日月也。盖弓二十有八,以象星也。”(《考工记·车有六等之数》)《考工记》又写:虎豹威武有力,宜于负重,吼声洪亮,又与钟相宜。用虎豹作钟虡的造型,击钟时,好像钟虡也发出吼声。禽鸟轻捷寡力,适宜轻载,叫声轻扬而远播,又与磬相宜。用禽鸟作磬虡的造型,击磬时,好像磬虡也发出禽鸟的鸣叫声。龙身圆而均匀,宜作筍的造型。应深雕其爪,突出其眼睛,振起其鳞片,看去像勃然大怒、高声鸣叫的样子:具体描述了器物造型如何比附自然(《考工记·梓人为筍虡》)。紫微垣是上帝的居处,紫色便被用于人间皇宫紫禁城上。中国古人认为“天圆地方”,所以,天坛圆形,地坛方形。祈年殿是代表中国人天人合一宇宙观最伟大的建筑。它以四根龙井柱代表四季、四方,12根金柱代表12个月,外层12根檐柱代表12个时辰,24柱代表24节气,28柱代表28宿,藻井周围8根短柱代表八卦与八方,蓝色琉璃瓦比附蓝天。“九”是天数之极,天坛圆丘上层中心圆石围有九环,每环的石块都是九的倍数,上下三层台基,台面、台阶、栏杆所用石块都是九的倍数。中国古代建筑的装饰构件也往往具有比附意义。如大屋顶正脊两端往往饰有龙首鱼尾的怪兽,叫“螭吻”或是“龙吻”。人们相信,正脊雕作龙、鱼形,可挡风雨雷电,确保屋宇永固。古建筑门上的衔环铺首多雕作兽首形,同样是借兽镇邪驱鬼,确保鬼蜮不入门户。物我不分、天人合一宇宙观,是中国古典艺术多比附意义的主要原因所在。

春秋出现了五行相克的思想。《考工记》将五方与五色对应,“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考工记·画缋之事》)。汉代,董仲舒将阴阳二气伦理化,提出“恶之属尽为阴,善之属尽为阳”([汉]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将“五行相胜”说成“天次之序也”([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大义》)。于是形成了五行为主的宇宙系统论。以五行为框架,衍生出五方、五色、五音、五味、五气、五官、五脏、五帝、五星等一整套相比附相对应的概念。董仲舒又说:“土者,五行最贵者也,其义不可以加矣。五声莫贵于宫,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胜于黄。”([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对》)五行中的土、五方的中、五色中的黄、五声中的宫声、五味中的甘味相对应,一齐成了高贵的脚色。阴阳五行将天地万物互相比附,互相对应,组合在一张巨大的网络之中,增加了对应事物的类比性。

儒学在中国,得到历代统治者的大力扶植,居于中华文化的主导地位。儒学教养下的中国人,重道轻器,重人文科学,轻自然科学,对自然的观察和理解,往往终止于告诉人们某种人生哲理,导向对人心的启迪。中国古代,绝少脱离哲学、脱离人的情感与想象而以科学的、客观的思辨去解释自然万物。“诗言志”,“乐以象德”,“文以载道”,图画“明劝戒,著升沉”,各种艺术无不导向政治伦理道德领域。所以,钱穆认为中国文化“宗教而政治化,政治而人伦化,人伦而艺术化”,“这是中国古代文化演进一大主流”。

中国古代社会是农耕为主的社会。小农经济的简单生活,使人们很少离开人事而穷思想的本质和宇宙的来源,很少对事物进行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逻辑分析。于是,整体把握对象特征,用形象化的比喻表达主观体验,就成为中国古人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和语言表达。春秋战国诸子百家的著作,多以寓言、譬喻阐述政治主张和人生哲理。与西方长于抽象思维、逻辑推理、解剖分析不同,中国古人重综合,重联系,重形象,重感性的直觉体悟,长于整体的、圆通的、辩证的思维,对事物的认识有浓厚的情感因素,中国传统美学就是体验的美学。所以,艺术中的比德和诗的比兴,都为中国独有。《毛诗序》说“诗有六义”(风、雅、颂、赋、比、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化上,……故曰风”,“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宋]朱熹《诗集传》),正说明中国古人擅长以形象思维增加艺术语言的含蓄,提高接受者的兴味。林语堂列举中国文艺批评形象化的特点,将轻描淡写称为“蜻蜓点水”,提出要点称为“画龙点睛”,一句话道出真情称为“一针见血”,直截了当的开头称为“单刀直入”,还有“声东击西”“旁敲侧击”“欲擒故纵”“神龙见首不见尾”等等,“中国人的思想总是停留在有形世界的外围,这使得中国人能对事实更有感受,而这又是经验与智慧的基础”。宗白华先生不止一次地说,中国艺术中常常有一种“哲学的美”,常常包含一种形而上的意味。西方思想是唯理的体系,中国古代思想是生命的体系。唯理的体系要了解世界的基本结构、秩序、理数,所以倡导宇宙论、范畴论;生命的体系要了解、体验世界的意趣(意味)、价值,所以倡导本体论、价值论。西方美学是反映论,中国美学是交感论。反映论依据逻辑思维,评价的标准是是否符合客观真实;交感论凭借形象思维,评价的标准是是否充分调动想象联想,创造出主客观交融的美的意象。在交感论中,主体心灵才是真正自由的。西方艺术中的真,指合乎客观事物的真实;而在中国古典艺术之中,“真”主要不是指合乎客观事物的真实,而是指情真,性真,主体心灵尽情驰骋想象的翅膀,何等自由!何等天真!又是何等富于幻想!明乎此,比德、吉祥等中华传统意识中,尽管精华与糟粕并存,其根系之深、对中国艺术传统乃至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之广,便是不待言说的了。

中国艺术形成引譬设喻类比寄托的特征,比德观是源头之一。“比德”衍生出如此波澜壮阔的文化现象,它是理解中国古典艺术、了解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渠道之一。

来源:原载于《文艺研究》年第6期,署本名张燕,收入《长北学术代表作》,东南大学出版社年版。

作者简介:长北(-),本名张燕,东南大学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出版专著近30种,发表论文、评论、散文余篇。专著列入国家项目出版如:《髹饰录与东亚漆艺》《中国传统工艺集萃·天然漆髹饰卷》及《中国工艺美术全集·江苏卷·漆艺》;史类专著如:《中国艺术史纲》《江苏手工艺史》《扬州漆器史》;专著入选全国高校教材如:《中国艺术史纲》修订版及《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中国艺术论著导读》;校勘解说研究性著作如:《中国古代艺术论著集注与研究》《髹饰录图说》《髹饰录析解》;主编并著全部文字如:《南京民国建筑艺术》《扬州建筑雕饰艺术》《江南建筑雕饰艺术·徽州卷》《江南建筑雕饰艺术·南京卷》。成果获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研究成果二等奖两次、中国政府出版奖图书奖一次、中华优秀出版物图书提名奖一次、中国文联山花奖学术著作奖一次、中国高教学会美育研究会优秀科研著作奖两次、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奖三次,并获江苏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南京市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南京市文艺奖银奖等。

艺术学人,游心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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