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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老子出身史官,尽管庄子讲的历史故事洋洋大观,从三代圣贤,春秋君臣,孔门师弟,以及各种或著诸史乘或不见经传的隐者、凡人甚至暴君、小人,远超过先秦其它家派的论述,但道家对中国史学的贡献,很少为人称道。不像儒家,不但《春秋》著作权往往归属圣人,司马迁更把自己的史公事业同继承孔子的精神传统联系起来,而对道家同史学的联系,则甚少置喙。然而,在哲学领域,儒道争雄,几乎旗鼓相当。章太炎就在史学上推崇儒家,强调“孔氏之教,本以历史为宗”;而在哲学上则心仪道家,甚至“以为仲尼之功,贤于尧、舜,其玄远终不敢望老、庄”,所以有自誉为一字千金的《齐物论释》之作。本文的努力,是以《庄子》寓言为对象,试析为什么大谈历史的庄子,其贡献竟然与史学无缘。其背后,不仅关乎对历史的态度与史学的特征,同时还依托着人生的体验与哲学的立场。换言之,对庄周历史论述的解读,同时也将加深对其哲学特质的认识。同《论语》比较,是我们分析的方便途径。
一、历史的寓言化
庄子的精彩与神奇,同其特殊的言说方式相关。庄子有专篇《寓言》,向读者揭示其论说方法。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已同则应,不与已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已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寓言》)
这就是著名的“三言”说。按其解释,“寓言”是借助他人(或他物)之口来表达的思想,目的是为了标榜客观,取信于人。而“重言”则是借先人或前辈之口所表达的思想,前人的话往往是经验之谈,假托前人,同样想避免主观臆想的嫌疑。如此说来,寓言与重言不是并立的,前者包含着后者。故有人认为,寓言十九与重言十七,系分别就各自与全部言说的比例而言的。依寄寓的人物不同,或许可区分为:寓物的寓言如罔两问景,与寓人的寓言。而在寓人的寓言中,则有在世的人如庄子与惠施之类,以及往世的前人如老与孔之辈。后者叫做“重言”,也就是《庄》书中的历史故事。至于“卮言”,这里没有直接的界说,字面看似乎也可理解为是寓言与重言推演出来的思想内容。“卮言”与问题的讨论相关,容后再说。
《庄子》讲述的历史故事中,人物包括三代圣贤(尧、舜、禹,伯夷、叔齐,微子、箕子、比干,周公)及暴君(桀、纣),春秋时代君相(桓公、管仲),诸子及门人(老、孔、墨,孔门弟子),等等。其中,孔子是核心人物。与孔子有关的故事,有42则之多,而庄子本人则只占26则,几乎多了一倍,可见分量之重。从人物关系而言,最突出者有两类:一类是孔老关系,一类是孔门师弟关系。涉及孔老关系者,几乎都是孔子向老子问学,或与老子论学而幡然醒悟的情形,内容则聚焦在仁义道德的争辩上。相关故事较集中者,如《天运》篇便有4则之多。其中一则曰: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嘴。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天运》)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述孔子向老子问礼,归来对弟子说:“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增。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这种描述大概从《庄子》脱胎而来。《庄》书之前,未见这种说法。
孔门师弟的关系,在《庄子》的讲述中,内容比《论语》更丰富。一方面,教导弟子的思想目标,起了明显的变化。在《人间世》中,当颜回向孔子请愿,准备赴汤蹈火到卫国救苦救难时,孔子出面阻止,阻止的理由竟是出于对知与名甚至仁与义这些《论语》中一再提倡的观念的反感:
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已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已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肛,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人间世》)
另一方面,不象《论语》中弟子问老师答那种教导模式,在庄子的导演下,师徒关系也不妨换位。颜回就不止一次充当“师”的角色,甚至连“坐忘”这么重要的观念,也是通过他开示给孔子的: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田四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让王》)
颜回(前—前),孔门弟子之一。孔子曾赞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曰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曰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
变化的总方向,是从儒家变成道家。在《庄子》中,孔子不是完成道家的转变,成为另一位道家的教师爷,就是在弟子或其它人的影响下,开始向道家转变。作为寓言,《庄》书的作者或编者,根本不打算掩饰故事的虚构性质。以孔子厄于陈、蔡的故事为例,《论语·卫灵公》记:“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日:‘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庄子》则续编若干以“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为背景的故事,内容既有弟子对老师的不理解,而经老师批评指点醒悟激昂起来(《让王》),也有孔子自己经不起考验,而被道家人物引诱而逃逸的结局(《山木》)。同一题材,内容迥异而可以并存,说明编者并不想隐瞒其“编”的性质。这也是寓言不同于历史叙述之处。
历史的寓言化,同非历史寓言相比,仍呈现某种“历史”的特征。它包括:保留与文献相关联的情节线索,与保持历史人物的身份认同两个方面。《庄子》的孔子故事,不少线索来自《论语》,除“厄于陈、蔡”可以追溯到《卫灵公》外,《人间世》对楚狂接舆的描述,也可以联系到《论语·微子》篇的记载: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风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庄子·人间世》)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迫。巳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论语·微子》)
相同的人物关系,类似的话语形式,但“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被转换为“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之后,味道就变化了。这种线索运用巧妙的话,造成特殊的阅读效果。保留历史人物的身份认同,具有同样的意义。尽管孔子正在学习或已经学成道家式的人物,但其基本身份或文献与《论语》所载是一致的。他是儒家的宗师,高举仁义的大旗,个人品德高尚,与颜回、子贡、子路等人有亲密的师生关系,等等。这些因素保留越多,人物越真实,为道家代言的价值就越大。以孔子反视颜回为师的态度为例,恰好体现孔子原有谦虚好学、从善如流的品格。不仅孔子,孔门其它弟子的身份认同亦然。《论语》中,回、赐、由的特性分别与仁智勇有相应之处,《庄子》作者也将其保留下来。《论语》中孔子赞颜回安贫乐道,《让王》篇颜回不出仕的理由是能够自足自娱自乐,可见后者也是发挥前者而来的。还有子贡,其智表现在博学多识,能言善辩。《庄子》派给他的差事,也考虑到他的高智商条件。如《天地》篇让他劝老农用机械代替人力灌溉,就体现他的效率意识,然而以其聪明而遭受老农“有机械必有机事,有机事必有机心”的批判,在反对儒家上就更有象征意义。另外,上引《天运》篇,在提及孔子向弟子表达对老子近乎五体投地的崇拜后,子贡不信,自己暗地登门讨教,也是他过于自信、敢于逞能的表现。
不是所有寓言都得借助于历史题材,然而运用历史就得将其利用价值充分开发出来,任意指派古人,不见得都能完成好任务。即使在《庄子》中,不同历史寓言的水平,还是有程度的差别的。苏轼在《庄子祠堂记》中,就认为《说剑》《让王》二篇“皆浅陋不人于道”。就如现代选择产品代言人一样,不同的产品考虑不同类型的明星,不懂得这个道理,或者达不到要求,结果都是花冤枉钱而不讨好的。
二、非历史的历史观
上面以孔门师弟的故事为题,揭示《庄子》讲述历史寓言的基本手法,以及相应的思想倾向。但是,这只能说明《庄子》的作者们,在与儒家思想争锋中采取过这种论述策略,却不能证明儒家或其它家派.就没有把历史寓言化。事实上,我们也能列举其它各家包括儒家对儒家历史进行改编的事实,只不过各自依托的思想立场不同罢了。因此,要说明庄子学派把历史寓言化,不仅是一种论述策略,更是对历史的基本态度,还需要进一步的分析。最好的办法,是把《庄子》同儒家,尤其是《论语》关于历史的观点作一比较。理由在于,《庄子》(即使是寓言化)的历史论述,往往以《论语》为参照对象,客观上为这种比较提供简便的途径。
儒以《诗》《书》礼乐教。孔子在中国文化上的地位,是起继往开来的关键作用。表现在《论语》中,便是传经论史。礼乐是制度文化,《诗》《书》则为经典文化。言《诗》是引经据典,而传《书》则包含在对古代事件人物的评论中。所传人物,基本是圣人与仁人。前者的代表是尧、舜、禹、汤、文、武,后者则包括“殷有三仁”及泰伯、伯夷、叔齐、周公、管仲之流。而主题是德治,尤其是赞美禅让这种权力移交的道德方式。上列人物或事件,《庄子》几乎都有一套不同的论述。对尧舜禹,在《泰伯》中,孔子反复用“巍巍乎”盛赞圣贤们治天下及让天下的功德,包括称赞“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但《庄子》的故事,则把圣人对权力的禅让贬为本领或道德不足而不得已的行为。兹举二例: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齐物论》)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挹挹乎耕而不顾。(《天地》)
《齐物论》把尧让天下描述成无足轻重的行为,《天地》则把舜让禹的选择看成后世祸乱的开始。不惟此,《论语》有“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及“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季氏》)对这些品行高洁的仁人,《庄子》也尽亵渎之能事:“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口,提出对立的道德史观:“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盗跖》)依儒家,把仁人与强盗视为一体,简直是“强盗的逻辑”。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谈论历史人物或事件时,孔子很少叙述相关的情节与原委,只是发表对它的评价。究其原因,固然与日常谈话的实录有关,但也显示一种事实,即谈论双方对所论人物或事件,有基本一致的了解。也就是说,所论对象是公认的客观存在。《庄子》则不然,不但情节丰富,且往往富于戏剧性。这种情况,可能与书写有关。从容的书写工夫,可能提供更完善的背景及行为情节,以及更严密的概念分析。但是,更可能是这种寓言体裁,不以史实为依据,故需要创作必要的情节,以之作为推论的基础。所以尽管《庄子》讲了很多故事,司马迁依然说它“空语无事实”,“大抵率寓言也”。
但事实上,在过去的文献线索上补充、扩展情节的做法,并非《庄子》独有。与庄周几乎同时代的孟子,其所著也包含这种现象。在讲述圣贤事迹时,《孟子》提供的信息也比《论语》更丰富。单就尧、舜、禹三人出现的次数看,《论语》分别为6、8、5,而《孟子》则是61、、30。除出现次数对比不同外,差别还在于形象起了变化。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说”,为说明“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就以舜为例,说舜“在孔子时只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圣君,到《尧典》就成为一个‘家齐而后国治’的圣人,到孟子时就成了一个孝子的模范了”。在印刷技术没有出现,书籍传播途径有限,口耳相传在信息传递中起重要作用的历史条件下,对过去信息的复述不可避免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同的地方在于,有些变化是顺固有的形象性质或特征发展或放大的,有的则是修改甚至是颠覆固有形象的。同样谈尧舜之治与让,孟子的取向就顺着《论语》来,所论同庄子大相径庭:
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已忧者,农夫也。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孟子·滕文公上》)
历史观的问题不仅体现在对具体历史现象的判断,还在于对历史整体意义的认识上,后者与如何把过去的经验变成历史性知识相关。孔子自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而信的前提是有文献可征,故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而从文献或经典中吸取的过去的知识,既包括从生活、制度到思想各个层次的经验现象,还包括对历史整体化的观点: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季氏》)
只有整体的观察,历史才有趋势可言,也只有以秩序的眼光看待过去的经验,史学才能建立。孔子影响到孟子,《孟子》七篇内容丰富,思想深邃。但究其论说方式,则为传述、论辩与玄言的组合。传述有类于《论语》的传经论史,其内容既有三代圣贤的事迹,也有孔门师弟的行踪,范围与《庄子》寓言化的历史对象大抵相当。读者也能从中发现资料不翔实或结论不牢靠的问题,然而这属于知识或判断能力而非历史的态度问题。其谈《诗》强调知人论世:“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万章下》)就是深信历史的知识价值。而《庄子》借孔、老对话,把六经所载的经验视为可弃若敝履的陈迹: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天运》)
依此,同样是使用历史题材,在孔孟的传述中,历史是立论的依据;而对庄子的寓言来说,历史只是其修辞的一种手段。前者是原则,后者则为策略。当然,两者都是自觉的,背后依托着不同的哲学立场。对历史的非历史态度,本身也是一种历史观。
三、道的分与合
《庄子·天下》篇把古代学术分为道术“原于一”与“天下裂”两个时期。道术“原于一”时,天地、神人、万物各得其所:“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在文化学术方面,则“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这意味着,旧法、世传之史与经典,构成道术的总体内容。但是,后来——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撇开《天下》作者或儒或道的立场不论,它表明曾存在道德秩序“原于一”,即原于古经典之学的时期。而百家之学的出现,是因为要应对“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的历史局面,而产生的各种不同的思想努力的结果。简言之,子学是经典失灵后的替代物,但经“原于一”,子则蔚为多。裂道的现实,正是令作者心痛的局面。诸子百家中,最核心的是儒道两家。而两家分歧的焦点之一,恰在于对先王经典的态度:是信,还是疑?
儒家采取信的立场。这个信的意义是双重的,一方面,相信经书所提供的历史信息,只要文献有征。便可信;另一方面,相信经典具有治天下的作用,仍然是后世的价值之源。所以,孔子要“信而好古”,信与好是统一的。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孔子的努力是,如司马迁所说“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传统的礼乐文明、先王业绩、圣贤人格、伦理规范等等,在经书的传述中统-起来。他期盼的理想秩序“天下有道”,不是复辟,而是对传统的调节延续。这道是历史发展的秩序。但道家,主要是《庄子》的作者群,则对经典采取疑的态度。这个疑也是双重的,一方面,怀疑经典真有造福后世的功效;另一方面,则怀疑经书提供的过去信息的可靠性。请看《天道》的两则记述:
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方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问。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臣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粕已夫!”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这两则引文,虽一为寓言,一为评论,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经验的理解内在化,认为语言文字难以有效传达经验的内在意义。这是怀疑知识传统如何可能的问题。问题当然不是庄子们缺乏文献或没有解读其含义的能力,至少《庄》书多方引《老子》,据以“剽剥儒、墨”时,理解都是准确的。而是他们的生活立场,限制其把历史理解成一种知识形态的意愿。把历史理解成一种知识,与从过去的经验吸取静态的知识不一样。这个区别就如了解具体的礼乐仪式,同理解相关礼仪发展的不同一样。史学需要有超越于具体经验之上的观念。例如时序的观念,没有时序观,就没有理解事物动态的框架。需要理解动态,不仅需要变,而且需要常。只有常而没有变,是静态的现象;而只有变而没有常,则没法把握变的主体。孔子对子张“十世可知也”的解答,正是有自觉的历史意识的体现。
但《庄子》一书,则充满无常的观念:“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秋水》)“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阳则》)。其实对庄子来说,无常首先是生活体验。《庄子》书赋以理想意义的人物,很多得道高人,均非世俗的显达者,而是名不见经传的隐者或者生活中备受歧视的小人物,包括残疾人。这一现象有它知识社会学上的背景。从春秋末年至战国,由于传统秩序解体,社会阶层分化,出现部分贵族沦落或被边缘化的现象。有切肤之痛的部分没落贵族,对政治选择逃避与反思的态度。混乱的秩序,是富于批判精神的隐者的思想土壤,而无常正是这些沦落而得不到意藉的人的强烈感受。历史本来是解释现实境遇的基本途径,而现实的不可接受,投射到过去,便是历史的无常,而无常是不会形成历史的知识观念的。
无常不能发展历史性知识,但无常却可触发哲学的灵感。“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天下》)这种基于“寂漠无形,变化无常”的体验所蕴酿的哲学,很可能就是三言中的“卮言”所表达的内容。卮即酒器,“满则倾,倾则仰”是对其特征的一般描述,但它究竟用于喻“况之于言,因物随变”(郭象),“无心之言”(成玄英),“支离无首尾”(司马彪),还是“圆言也”(章太炎),见仁见智。然在卮言所指涉的内容上,大家没有分歧。《寓言》篇在“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之后,紧接着便用下面的话:
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日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孤立解读它确切的意思并不容易,但对照《齐物论》,读读“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觳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特别是以下段落,就知它是对齐万物与齐是非观点的模写: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章太炎在《齐物论释》中,也是把《寓言》中“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同“齐物论”联系起来的。在这里,言默然否、彼是、生死、是非,所有一切对立的性质,都处在不断转化不能确定的状态中,用一个词概括,就是“无常”。“齐物论”就是揭示这种无常,且力主适应这种无常的哲学。故庄子要“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奇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術,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
章太炎(—)
这种缘于“无常”的哲学信念,左右着庄子对历史的态度。对庄子而言,历史不是意义的来源,更不是价值的原则,它成了修辞的手段,甚至是解构的对象。在儒家那里,历史与哲学是可以一致的。儒家的道首先是一种有序的经验传统,相应地也是对历史总体意义的概括,所以既可以是孔子心目中“虽百世可知也”的对象,也投射为《易传》所说的“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的形上学意象。这个变不是“无常”,而是可以把握的。但在庄子,哲学与历史是对抗的。他的道是从历史、从传统、从秩序中分离出来的生命理想。孔子的道,负载着文化的使命,庄子的道,体现精神的自由。两者虽然是远古整全的道的分化,但纵观整个中国传统,儒道依然是可以互补的。
来源:陈少明,《中国哲学史》,年第2期,第41-47页。往期推荐:陈来中国哲学中的实体与道体陈少明
“庖丁解牛”申论陈少明|想象的逻辑:来自中国哲学的经典例证责任编辑:汪帆荐稿邮箱:lize_philosop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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