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西北作家庄子和陶潜天与地之间赵

发布时间:2020/10/8 14:10:28   点击数:

庄子和陶潜:天与地之间

  原载《华夏散文》年3期、《三峡文学》年9期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一片天空,能够搁置下自己的心灵。我太渺小了,天空的任意一处,都仿佛没有我的位置。我挠着头想:庄子,那个两千多年前的肉身,怎么就占据了一片天空呢?

  敲打着键盘,手指不由自主的颤抖。内心里明白,我永远也不可能如庄子一样,在天空里捉到一只蝴蝶——即使在梦里。

  户县城的近郊,是涝河。我常常在夏秋的季节,沿着河岸走到它的出山口,那儿风大,展开双臂,做出一副飞翔的动作,以为如此就可以飞上天空。这是我生命中难得有的浪漫。我没有鲲几千里长的身躯,没有鹏几千里长的脊背,没有几千里的水域供我溯游,没有扶摇直上的龙卷风托举,上不了九万里高空。高耸的秦岭,令我的梦想成为空无。

  为何庄子就能够“扶摇直上九万年”?那虽说的是鹏鸟,翅膀一抖,就能击水三千里。可潜意识里,感觉到庄子是在用精神勾勒自己宽广的胸怀。如此的心胸,古往今来,唯有庄周。

  执迷于文字里的我,几乎放弃了一切人生的欲念。十年前,我就辞官而去。有朋友形容我: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我明白,他是好意,可怎么也感觉不舒服,缘由就在于那个“鳌”。鳌为何物?传说中海里的大鳖也。我内心的渴望是成为鹏,他偏偏形容我为鳖,对不上我的心思。可耐住性子想,鳌也不错,摇头摆尾而去,再也不受控制。现实点吧,我无法做鹏,就做鳌吧。

  忽然想起陶潜所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世俗的樊笼将他围困太久,一旦挣脱,肯定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陶潜晚庄子数百年,经历了越来越残酷的现实,自然比庄子务实得多,他想也没想过做一只鹏鸟,于是就归隐于田园,在泥土间修心养性。

  庄周一般的天空,对陶潜来说,就在脚下的泥土里。雨后放晴,田间积着水,他望着南山,赤着脚丫,从一行行的田垄间踩过,踩出了天空的片片彩虹。从那里,他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影子。

  忽听耳畔风声呼呼,暗香自远处幽幽袭来,陶潜睁眼频频环顾,未见一树一木,香气来自何处?似梦似真,若有若无。在无垠的天地间,在苍茫的荒野中,寂静的灵魂在游走,陶潜于是悟出:地籁、人籁、天籁,这是安顿灵魂的三种境界。

  受陶潜的影响,在我辞去县文化局长的年之春,曾借用秦岭终南山下化羊峪口一个初中同学屋旁的空闲坡地种菜。我撒下的种子有韭菜、香菜、大蒜、葱、丝瓜,还有葫芦,并施了化肥。经营这块菜地,完全是为自己贴近陶渊明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为了装扮得像个农夫,我穿了件从县城南关旧衣店买来的对襟粗布衣,腰上勒着布条做的腰带,头上戴着顶发黑的草帽,脚上穿着双圆口的布鞋,自行车的后架上捆绑着铁锨、?头、小锄,还有浇水的木桶。曙光初露,我会开启屋门,蹬上自行车,兴致勃勃地去观察蔬菜的出苗和成长,为它们浇水、除草、施肥,把菜园整理得像花园一般。天旱了,我在化羊河里提水浇菜。常常,我就眯着眼,蹲在用树枝围起来的栅栏外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那个时候,我的身子就在终南山下,山坡上飞下来的鸟儿、蝴蝶、蜜蜂会绕着我的头顶或者身边转悠,分享我的幸福。山顶的白云仿佛近在咫尺,头上冒汗了,一挥手就想撕下一片白云擦汗。这是非常惬意的感觉。有时会想,我是陶潜吗?他在桃花源里就是这般的随心所欲吗?

  这么说,我是陶潜的影子了,我的心在泥土之上了,但心里总是舍不下那个在天空遨游的庄子。在菜田里冷静下来时,我又想,我这纯属自作多情,比起陶潜来,我还是在乎名利、亲情,难以以一颗赤裸之心,和一座山做着亲情的拥抱。说白了,就是躲在山的深处,什么人都不见,什么字也不写,什么欲望都没有。然而这对我太难了,我毕竟还脱离不了世俗。老同学一家人倒是热情,中午给我提供丰盛的饭菜,又是好烟好酒好茶招呼。但如此的热情,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客人,不像这儿的主人。有了如此的念头,我便寡然无味。秋天还没过去,我就放弃了那块菜地。

  我又守在水泥和钢筋箍起来的城里在键盘上昏昏沉沉地敲字,只是每天多了一个课程:傍晚在涝河的出山口感受风的咆哮。山咆哮,水奔流,每一种物体都有它的规律与来去的方向。迷蒙中,我被阵阵香气催眠,昏昏然步入庄周所在的战国时代。那久远的年代,动荡的社会背景,在庄周飘飞的内心世界里,完全是他展翅高飞的起点。

  庄子的心在天上,可是还得在大地上饱食人间烟火。他住在狭窄的小巷里,靠编草鞋度日,饿得面黄肌瘦,有时不得不向人家借米救急,穿着打补钉的粗布衣服、用麻绳绑着的破鞋子,一丝不苟地管理着漆园,但的精神世界是独特的,瑰丽,浪漫,超脱。像梦中的蝴蝶一样,他始终在飞,用心灵在飞。

  任何情形和状态下,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获得绝对的自由,但在一定条件下,是可以获得相对绝对自由的,而庄子正是这样一个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的人。

  在大多数人眼里,庄子那样难以琢磨,古怪、神秘。他已超出常人太多太多了。他不是神。神是远离人的,而庄子是亲近人的。在《逍遥游》中,他曾写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劝诫人们放下对功名利禄的追逐,忘记人事牵绊,无心,无待,自由的翱翔于天地之间,乐得逍遥。他清醒地意识到,从尧舜之世开始的所谓文明社会其实是在酝酿着人类的困境,礼义道德成为桎梏人心的牢笼。庄子的渴望是:走出所谓的文明返归原始。

  在一个动荡喧嚣的环境中,庄子的思想映射出一片宁静的光辉。

  两千多年过去了,又有多少人沿着庄子的足迹,寻求一方心灵的净土呢?

  陶潜就是一个。

  与庄子相反,陶潜的双足在泥土之上,可是心却在天上。少年时期,他也曾拥有大志,虽不及庄周的“扶摇直上九万里”,但也有“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豪迈。孝武帝太元十八年(年),他任江州祭酒时,也曾胸怀“大济苍生”的愿望。此志虽然未能实现,但始终蕴藏在心。他歌颂神话传说中的精卫和刑天:“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他仰慕不畏暴秦的义士荆轲:“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咏荆轲》)

  朱熹评曰:“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

  陶潜做过一些小官:江州祭酒、建威参军、镇军参军、彭泽县令。彭泽县令只干了八十多天,便归隐田园。归隐,是他不愿与世俗者同流合污的明证。他的骨子里向往着庄子一般的天空。桃花源,是适宜于他放纵心灵的洁净之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表面上看是一种悠闲,而心灵却是张弛在白云之间。正是因为有了“心远地自偏”的精神境界,才会悠闲地在篱下采菊,抬头见山,那样怡然自得,那样超凡脱俗。

  南山究竟有什么胜景,致使陶潜如此赞美呢?“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是他无意中看见的景色。在南山那美好的暮色里,飞鸟结伴飞返山林,万物自由自在,适性而动,他便悟出了自然界和人生的真谛,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了一个体悟生命的精神高地。

  陶潜看到了记载在《秋水》篇中关于庄子的一个故事。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明白了,楚威王要把境内的国事交给他了,但他却持竿不顾。濮水的清波吸引了他,他无暇回头看身后的权势。不经意间就推掉了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大约不让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大夫过于难堪,庄子只问了两位衣着锦绣的大夫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楚国水田里的乌龟,它们是愿意到楚王那里,让楚王用精致的竹箱装着它,用丝绸的巾饰覆盖它,珍藏在宗庙里,用死来换取“留骨而贵”呢,还是愿意拖着尾巴在泥水里自由自在地活着?二位大夫此时倒很有一点正常人的心智,回答说:“宁愿拖着尾巴在泥水中活着。”庄子曰:“你们走吧!我也是这样选择的。”

  陶潜为这个故事感动。他虽也屡屡辞官,但从未如此放荡不羁。蝴蝶在桃花源扇动着翅膀,或绕花低徊,或醉卧花蕊,在他的眼前飞来飞去,或靠在他的臂弯,或落在他的手心。他依稀看见,濮水之畔,一个不修边幅、身体羸弱,但睡姿呈鲲鹏状的男子,在青石上打着响亮的呼噜。那是庄子的沉睡啊。陶潜受到感染,打了一个呵欠合拢了眼目,化成一只蝴蝶在梦中与青衣草鞋、头戴斗笠的的庄子相会。

  两个相隔数百年的男子,开启了他们史无前例的对话。

  “你终于找到我了。”庄子说。他注目着清波粼粼的濮水以及水中从容不迫的游鱼。

  “邀请您去桃花源一叙。”陶潜虔诚地说。

  庄子手指五彩叠云下的濮水:“鱼儿们在水里,多快乐啊!”他的脸上泛起孩子般纯真的笑。

  鱼温柔地在濮水的水面划起涟漪,荡起层层清波。鱼与水合为一体,水宛若情人的手,温柔地滑过鱼的背。

  陶潜借用《秋水》里惠子的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庄子依然用回答惠子的语气面带微笑曰:“你又不是我,怎么了解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陶潜曰:“那我做了你如何?”

  庄子心领神会说:“嘻嘻,我在天上,你在地上,鱼在水里。这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啊。”

  鱼儿依然在水里追逐着,不经意间翻起一阵浪花,掀动几根水草,天地之灵气令它们悟出此刻人世间两位旷世才子正在谈论着自己。

  两千多年前的这次对话,并没有因这两个人的远逝而结束。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客观存在着,以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体验生活着。为什么一定要在乎别人呢?鱼乐鱼不乐,这个简单的话题,融入了中国最古老的哲学思辨。

  对人生苦难的体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孤绝心情,是庄子哲学的起点,这种体验和心情的原始出发点,是庄子对人的精神尊严的固执。在庄子人生如梦的说法里,分明隐藏着一份莫名的悲哀。这悲哀,不是源于自我,而是来自于对世人的怜悯伤感。拯救世人于人生的苦海,这是庄子哲学的出发点。他流连忘返于濮水之间,摇头,沉思,大笑,忽然就说了:濮水的孤独,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终于有一天,几乎所有的智者都发现了庄子迈越古今的独特智慧,于是读庄子,沉浸于庄子瑰丽的笔调和变换无穷的想象力,却忽略了庄子曾经的痛苦。然而,不理解庄子的痛苦,又何以能理解整个庄子哲学?

  在文化屈从权势的时代背景下,庄子是一棵孤独的树,一棵深夜里孤独地看守月亮的树。当我们在黑夜里昏睡时,总是忘记了一个问题:月亮为什么没有丢失?庄子告诉我们: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一棵树在看守月亮呢。

  陶潜的痛苦也是隐藏于其内心深处的。相比庄子,他的痛苦在于闲适背后的精神之惑。谁能理解我归于田园的无奈?你们如果真的把我的田园生活理解为“无心”,那就错了。

  真正的隐者,注定是人类历史的先知。一千六百多年后,我们依然迷失在远离精神的路径上,裸体于被雾霾污染的天空下,困惑在被挖掘机吞噬的大地上。现代文明似乎是要远离自然,远离乡野河流,渐渐从诗意中消失。对此,陶潜仿佛早有预感,他以坚守桃花源式的智慧表达着对于人类未来的忧伤。

  陶潜内心的痛苦与煎熬,是那个时代的人们不能理解的。由此,他发出了“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的感叹。如果只读他的田园诗,会轻而易举的被那诗意的文字欺骗。读他的《乞食》《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我体味到了其归隐后那般艰辛与沉重的躬耕日子。而读他的《与子俨等疏》,更是窥探到他为坚守内心的孤独的忧伤。

  庄子是“问天”式的大写意,陶潜是“问地”式的大抒情。

  天与地之间,伫立着两位巨人。

  庄周,彩蝶?一片自由、浪漫的天空,在智慧的哲理中,我的心灵得到洗涤。

  我是蝶?蝶是我?梦里,我飞翔于庄子的天空,在梦境的空间随意穿梭。

  陶潜,桃花源。一片宁静的泥土,一片安居灵魂的净土,这是陶潜的生命之道。

  闭眼,我沐浴在隐士的情怀里,驾驭着情感高飞。

  像庄子一样在精神的天空自由飞翔。

  像陶潜一样在大地的胸怀宣泄自我。

  昨天是立秋日,清晨一起床,秋天就带着落叶飘落的声音来了,仿佛庄子,仿佛陶潜。走到窗前,天空发出澄清柔和的光辉。昨日太累了,陪人喝酒,打牌,聊天……我陷入在一整日世俗的泥沼里,难以用一种诗意的、体念性沉思的目光,去穿透森然万象的物质世界的阻隔,遨游于超然物外的天地。谁知一夜醒来,天地之间的庄子和陶潜就向我演绎着生命的另一种解读,那种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对苍茫宇宙的神往、对精神之夜的沉浸、对超越世俗的心灵游曳。我忽然发现:呈现在我面前的,是灿烂的朝霞,是清爽的秋风。我的视界为之洞开,俗情一扫而空。

  是的,人生太沉重了,生活太现实了,但人们又不得不直面这种沉重,这种现实。但何不像庄子一样,来点幽默,来点浪漫?又何不像陶潜一样,来点诗意,来点闲适?

  今天,我要脱去一身的疲累,去涝河的出山口,感受风的颤抖,与庄子相会,与陶潜对话。

  我要挥起?头和铁锨,重新开挖化羊峪口那片我曾经耕耘的菜田,撒下种子,播种下闲适的心灵。

  我还想听见终南山山谷里云雀的歌唱,随着它高飞的翅膀,心与身在天与地间翱翔。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这是庄子说过的,也是陶潜实践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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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丰,西安市鄠邑区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当代哲学散文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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