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解读《逍遥游》之前，先唠10块钱的题外话。

话说先秦诸子，多数人都是要竭力贩卖个人的学说和主张的，孔夫子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要卖一个好价钱的。孟子风尘仆仆在齐国和魏国两个大客户之间来回奔波，被客户问一句“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就要赶紧放PPT，做演示，分析数据讲解思路，还要面对其他咨询公司的竞争。墨子之徒“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为了开发市场跑客户也是够拼的。所谓“学成屠龙技，货与帝王家”嘛。

但是这几位，都是以产品为中心，不大考虑市场环境客户需求，不查心电图不打B超不做脑CT，不管你心肝脾肺肾哪里有毛病，或者是脚气、痛风、梅毒三期，反正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副祖传的药丸包治百病。可是客户们也不傻，所以生意一向不好，不免被客户评价为“迂远而阔於事情”，而“厄于陈蔡”，只好长叹一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另外一些门派，比如苏秦、张仪这些纵横家，或者邹衍这样的阴阳家就要聪明得多，而且明显是读过各种总裁班、EMBA班，懂得要以客户为中心，或者弄一套云山雾罩莫测高深的玄幻理论，所以苏秦可以让大嫂“前倨而后恭”，可以挂六国相印，邹衍可以“适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混得可牛B了。

唯独道家的老、庄这两朵奇葩，却是不出来卖的。老子留下五千言的天书，骑了青牛出函谷关，大概是穷游世界去了。后世的人们每当想起老子，都不由得唱起小曲：

后来，

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

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庄子呢，虽说在漆园里捣鼓出十几万言，却是纯属自娱自乐，自说自话。老子的思想尚且能够提炼出帝王心术，被人兑点水加点料，包装加工成法家、兵家、计然家、乱七八糟家的货色拿到市场上去叫卖，庄子却像那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有了卖与不卖的区别，就可发觉——所有需要发售的思想，都需要体系完整，逻辑自洽，可操作性强。而庄子，明显是酒后胡言，天马行空，汪洋恣肆。你若问他，大师，这个怎么操作如何应用？庄子必是一个大耳刮子把你扇到墙上“都说了无用之用，无所可用！还问怎么应用？用你妹啊”！

庄子是反实用主义的。也决不主张有什么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颠扑不破的宇宙真理（这个以后聊《齐物论》的时候再说），包括他自己的思想。在这一点上，老、庄二人大异其趣。老子是以为宇宙界有一根本规律——道，勘透并掌握之，据此回返人世间，则一切洞若观火，以此指导从违与趋避，则无往而不利，可以无不为，可以天下莫能与之争。

有了卖与不卖的区别，人的态度也明显会不同。孟子因为坚定不移的高举仁义王政之大旗，以救万民于水火为己任，痛心疾首于各种欺世盗名之徒歪理邪说之论横行于世，故严肃、紧张、绷紧了肌肉，随时处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战斗模式，随时要发出“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的怒吼。同时又因为不得信任，接不到生意，无所施其技，而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压抑，和怀才不遇“拔剑四顾心茫然”愤懑。庄子既没觉得有什么一定正确的理论，也没觉得有谁等着被他拯救，自然松弛散淡，悠哉游哉，对于各路看不上眼的SB，也无非编几个段子笑骂调侃几句，做一只冷眼旁观曳尾泥涂的快乐的小乌龟罢了。

照这么说，孟老夫子不是满满的正能量吗？推动人类文明进步事业的不都是孟子这样的人吗？且慢下结论，先听听管仲与齐桓公的一段对话。

管仲临死前，齐桓公说打算任命鲍叔牙接替丞相之位。管仲说：鲍叔牙这人清廉正直，洁身自好，但是瞧不起品格才能不如自己的人，无法容纳不同的声音和意见，听闻别人的过错，终身不忘。这样子的人执政是不行的。

太把自己的主张当作绝对真理，就会视不同意见者为异教徒，必欲在肉体和精神上除之而后快。

东汉末年士族集团视宦官集团为最大毒瘤，品格高尚的党人痛心疾首于政治黑暗腐败，货赂公行，民不聊生，将一切的乱象归罪于宦官乱政，最终发动攻势将数千太监无分良莠赶尽杀绝，当时杀的兴起，很多面白无须者亦无辜遭了毒手，不少人被迫脱裤验卵方逃得一条生路。结果呢？政治并没有变得清明，岁月也没有因此静好，反而分崩离析烽火连天，导致汉帝国的覆亡。

大圣人孔子刚一掌握权力，做了鲁国的司法部长，就立刻诛杀了少正卯，并且暴尸三日——两人开国学培训班的时候是竞争对手，很多孔子的学生也被吸引了过去，弄得老夫子很生气——罪名呢？“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一句话，孔夫子认为少正卯倡导歪理邪说，而且智商高能力强，擅长蛊惑人心，因此非杀不可。一贯笑眯眯的老滑头孔子尚且如此，试想光棍眼里不揉沙子，火气很大的孟子一旦掌权将会怎样？正是打着公义与真理的旗号，才会有宗教裁判所的火刑。

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起来，更值得警惕的是己所欲者，强加于人。前几天才过六一儿童节，家里有小朋友的家长们，戒之慎之。

在公共厕所男厕的小便槽上面，经常会有“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之类的标识，因男人小便经常尿得乱七八糟，滴得到处都是，完事了还要抖一抖，清洁起来很让工人头疼。但是这样做却效果并不好。按照老庄顺势而为的理念，就既不会警告也不会劝导，只在小便槽里画上一只苍蝇，男人们自然服从本能，握起武器瞄准射击，变扫射为点射。

老、庄并不强推自己的思想和主张，从来不敢为天下先，不抢思想阵地，不做主流，不把持道统标准，永远当在野党，只在灯火阑珊处静静地给你留一道后门，留下另一种选择和可能。

所以，你听或者不听，信或者不信，庄子就在那里，爱理不理，不悲不喜。

摆了那么多闲龙门阵，现在言归正传。

《逍遥游》以鲲鹏开场，庄子很喜欢以自然界为喻，一下子临池观鱼之乐，一下子变身蝴蝶，一下子要做泥塘里打滚的小乌龟，螳螂、蜗牛、知了、黄雀、猿猴粉墨登场，让人误以为他是做了动物园管理员。其实呢，庄子根本是一与外在自然全无分别之人，他不把自己与外界分割开，鱼之乐就是我之乐，蝴蝶就是我，我就是蝴蝶，物我两忘，破除一切屏障与执念，“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呀！打通了这一层，就不再拘泥于压抑狭隘的人间世，就通脱透彻，满眼是一片活泼泼的生机。

早期人类畏惧于大自然深不可测的威力，要么弄神弄鬼顶礼膜拜，要么存而不论只管人类。到后来科学发展，又自高自大，自视为万物之灵，自然界沦为人类予取予求的材料。相比之下，庄子对于人与自然之关系的态度，实在超前几千年。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这一段，乃有一相对论时间观念之引入。我曾经在台湾阿里山中见一据称三千岁的大树，并曾多次在青城山上，观看据说是东汉张道陵所手植的一株银杏，当时都感觉被一棵树所藐视。那些只活两季的小虫，它们或许并不会自以为生命短暂；我们自以为漫长的一生，在古树面前却又匆促得几乎荒唐；若以宇宙之时间尺度，哪怕八千年的古树也无非弹指刹那。如此一来，极长与极短，极大与极小，岂非并无差异？

佛家讲“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这里面有一段公案。唐代江州刺史李渤曾问智常禅师，说你们佛家讲芥子纳须弥，怎么可能呢？太忽悠人了吧？哥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智常说，我听人说李刺史读书破万卷，可是真的？

李渤说，虽然读书不多，可是万卷应该不止。

“书呢？”

“都在脑子里啊”。

智常上下打量了下李渤，说：“我看刺史你无非一颗猪头大的脑袋，怎么装下那么多书的？”

智常这种解说，是想说明精神的无限性和物质的有限性。虽也算妙解，可是并没有把握到佛家关于物质无限性的真谛。其实就是一个肉眼不可见的原子，以质子的尺度看，其空间亦是近乎无穷大的，一砂一世界。

尽管一切都是相对的，仍要力求超越自身有限之认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可解读为以自己有限的认知能力，试图理解无限的宇宙，是做不到的。《三体.死神永生》中外星文明实施降维打击，把太阳系从三维降至二维。低维度的世界要如何去理解高维度世界？夏虫要如何去理解冰的存在？

我们固然可以轻蔑地嘲笑不知大海的井底之蛙，但我们在更高维度的世界眼中岂非同样滑稽可笑？然则生命之意义，究竟何在？思之岂不悲凉？

之后，又借商汤与棘的对话，将鲲鹏与小鸟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何以要重复？两个目的。

其一，重言。大家知道庄子一书，为寓言、重言、卮言所构成，“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者也。重言者，借大人物的嘴阐述自己的思想。盖非如此，不足为信也。比如你听了我讲庄子，出去跟人说卮言堂主说如何如何，对方多半不屑一顾，必要反问堂主哪个单位的？有没有正高职称发表过什么论文获得过什么奖项？若说该观点出自某某专家某某院士某某领导，则将信之不疑奉若圭臬也。

庄子所讲鲲鹏，前一段之说出自《齐谐》，志怪小说，地摊文学也，网络连载也，自不足为凭。这一段指明伟大的君王商汤也曾谈论此事，总该信了吧？如今很多书籍，光是参考书目与资料之罗列已占了一半的篇幅，无一字无出处，正是本着这种严肃的学术精神来的。

当然，庄子的那些重言，多数也是查不到依据和出处的，后人多疑他是瞎编的。不过，对天才来说一切都无所谓，拿高考作文也敢瞎编的苏东坡的话说——何必有出处？想当然耳！

其二，从天上回到地面。为下一段回到人间，阐发精神之四层由小到大的格局境界，并点出本文主旨，做出铺垫和准备。

我读庄子系列：

老子与道家源流

荀彧之死

庄子不是贫下中农

逍遥于世

不亦乐乎

无用之用

用与不用（上）

用与不用（下）

用心若镜之上善若水

庄禅一味（上）

庄禅一味（中）

庄禅一味（下）

解读《逍遥游》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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