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庄子 >> 庄子知识 >> 第二讲庄子中审美的人生态度与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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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道观之”的大观视域不仅使庄子成为了“爱人利物”的“情种”,而且还造就了庄子审美的人生态度。
既然认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强调“原天地之美”(《知北游》)“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天下》);正是强调“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刻意》),庄子津津乐道于返朴归真、淡漠无为;得道是“得至美而游乎至乐”(《田子方》),而道又“无所不在”(《知北游》),存在于万物之中,于是“以道观物”自然也就具有了一种超功利的审美态度。
大家都知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著名典故,如果从逻辑的层面、认识论的角度来看,庄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我知之濠上也”的言论说穿了就是诡辩。但是从上下文来看,庄子根本不是在讲如何认识事物的问题。
朱光潜先生在《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一文中谈到我们对待事物有实用、认识与审美三种态度。回过头来再看《庄子》的《秋水》篇,我们可以看出,庄子“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的说法根本不是在论述“鱼之乐”的认识是否为真,而是因自己“出游从容”而移情于鱼的一种审美体验。庄子对鱼并不是持客观的认识态度,而是持主观的审美态度。不仅仅水中的的游鱼,对于天地、山林、皋壤、燕子、鸱鸦、麋鹿……甚至丑陋的“畸人”、“散木”,庄子都由衷地表达了欣赏喜爱之情,体现出一贯的审美态度。正是因为有着审美的人生态度,尽管生于乱世,尽管生活贫困,庄子仍然很快乐,仍然能够“逍遥游”。而所谓“无待”的“逍遥游”,李泽厚先生曾将之论为审美之境。可以说,《庄子》中审美的人生态度深刻地影响了后世,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红楼梦》。
庄子这种审美的人生态度极大地影响了魏晋风度。魏晋时最为盛行的是玄学思潮,而玄学最为看重的三部经典“三玄”就是《周易》《老子》与《庄子》。
魏晋人对美的追求可以说是到了狂热地步:
为了美,他们不惜放下矜持。例如,为了一睹美男潘岳的风采,“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而且还常常向他投掷水果,以致潘岳回家时常常水果满车。这些女性的行为难道是为了博得潘岳的欢心,让她们成为潘太太吗?其实历史中的潘岳虽然人品不佳,趋附权贵,他对妻子却是感情甚笃,她为妻子写的《悼亡诗》也是文学史中的名篇,以至于后世文学作品以“悼亡”为题专指悼念亡妻。潘岳与妻子的佳话人所共知,别的女性根本没机会上位为潘太太。与其说那些女性的行为是出于实用的功利的目的,还不如说是出自纯粹的审美热情。
为了美,他们付出了服毒的代价。名士们为了使自己皮肤更为白嫩,居然服用五石散。五石散毒性极大,尽管满足了名士们对美的追求,却也使他们的皮肤真的到了“吹弹得破”的地步,衣服稍紧就会使皮肤溃烂,所以晋人的着装常常是宽袍大袖,看上去固然潇洒飘逸,实际上却不知暗含了多少追求美的代价。
为了美,他们不怕麻烦。五石散服用后精神亢奋、浑身燥热,不狂奔数公里不能发散药力。但名士们仍旧乐此不疲。
为了美,他们甚至能够把人活活看死。如卫玠有“璧人”之号,美名远播,当他来到一处地方时引发了交通堵塞,围观群众使他寸步难行,来到住处休息时因劳累过度而一病不起,被传为“看杀卫玠”。
可以说,魏晋是一个审美热情极为高涨的时代。极大程度上体现了魏晋风度的《世说新语》共分三十六门,其中前四门是仿“孔门四科”而设的“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以“言语”为例,“孔门四科”中的“言语”主要是影响国际局势的外交辞令,在“平天下”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仅次于“德行”在“孔门四科”中名列第二。但《世说新语》中的“言语”却多非高论嘉言,有些甚至不过是相当琐屑的日常趣语。如:
孔文举有二子,大者六岁,小者五岁。昼日父眠,小者床头盗酒饮之。大儿谓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礼!”
钟毓、钟会少有令誉。年十三,魏文帝闻之,语其父钟繇曰:“可令二子来。”于是敕见。毓面有汗,帝曰:“卿面何以汗?”毓对曰:“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复问会:“卿何以不汗?”对曰:“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钟毓兄弟小时,值父昼寝,因共偷服药酒。其父时觉,且托寐以观之。毓拜而后饮,会饮而不拜。既而问毓何以拜,毓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又问会何以不拜,会曰:“偷本非礼,所以不拜。”
邓艾口吃,语称艾艾。晋文王戏之曰:“卿云艾艾,定是几艾?”对曰:“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满奋畏风。在晋武帝坐,北窗作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奋答曰:“臣犹吴牛,见月而喘。”
“排调”一门也收录了不少调侃谑语。可以看出,将如此琐屑的日常言语收录书中并非是这些言语有什么高深见解、宏大意义,而只是单纯地以审美态度欣赏这些言语的口才艺术、谐趣况味。“栖逸”门多载有对自然山水的审美,“德行”“政事”“文学”“赏誉”“雅量”“箴规”“识鉴”“品藻”“夙慧”“捷悟”“任诞”“贤媛”“伤逝”等多载有对人物才性格调气质情感品行等的审美,“容止”甚至还非常前卫地专门对“颜值”进行审美……魏晋可以说是一个有着浓重审美情怀的时代,所以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曾有如此论断:“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生气,活泼爱美,美的成就极高的一个时代”“这两方面的美—自然美和人格美,同时被魏晋人发现”“这唯美的人生态度还表现于两点:一是把玩‘现在’,在刹那的现量的生活里求极量的丰富和充实,不为着将来或过去而放弃现在价值的体味和创造”“二则美的价值是寄于过程的本身,不在于外在的目的,所谓‘无所为而为’的态度”。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曾以“玄心”“洞见”“妙赏”“深情”概括魏晋风度,其中“妙赏”主要就是指审美。
老作家端木蕻良为宝玉的“意淫”找到了一个“滥觞”,这个“滥觞”就是阮籍对待女性与众不同的态度:
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酤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
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醉卧于漂亮的酒店老板娘身边却又“终无他意”;因欣赏嫂嫂而不惧打破“叔嫂不通问”的礼法;尽管素不相识,却为有才色而早夭的兵家女一掬同情之泪,这些举止用世俗的眼光是难以理解的,但如果我们对庄子审美的人生态度有所体会,就不难看出,深受庄子影响的阮籍其实是以审美的态度而不是功利的方式对待这些女性。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美的价值是寄于过程的本身,不在于外在的目的,所谓‘无所为而为’的态度”,阮籍醉卧于酒店老板娘身边并没有什么不堪的动机,只是对老板娘的单纯审美。对嫂嫂、兵家女亦是持这种“无所为而为”的超功利的审美态度。
《红楼梦》深受魏晋风度的影响。第二回把“正邪两赋”之人分为三类——“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亦必为奇优名娼。”其中,主人公贾宝玉正属于“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一类,而这一类人中,《红楼梦》列举的人物几乎全是魏晋人物,如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等;蔡义江先生曾指出,警幻仙子出场的一段描写模拟了曹植之赋;七十八回《芙蓉诔》模拟了阮籍之文;贾宝玉兰麝香薰中不生邪念与阮籍醉卧当垆美女身畔何其相类,史湘云之“是真名士自风流”甚得魏晋风度之神韵……“是真名士自风流”出自明代洪应明的《菜根谭》,原文乃“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可谓对魏晋风度的绝佳写照。《红楼梦》中不仅让湘云引用了“是真名士自风流”,其实也暗示了“唯大英雄能本色”:湘云曾经将贾母分给自己的伶人葵官改名为“韦大英”,这正是“唯大英”的谐音。
《红楼梦》中,警幻仙子对宝玉的“意淫”作了这样一番描述:“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根据神仙姐姐的描述,“意淫”不是出于肉体欲望的“皮肤滥淫”,而是出于精神追求的“痴情”。
魏晋时期,“情”与“痴”是很有文化内涵的两个关键词。“情”比较好理解,主要是指深情与真情,《晋书》《世说新语》对此有大量记载。而所谓“痴”,正如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与中华文化》中所指出的那样,从文化内涵来讲,“痴”的对立面不是如字书所说的“慧”,而是“俗常世情”。清代张潮《幽梦影》中说:“曰‘痴’、曰‘愚’、曰‘拙’、曰‘狂’,皆非好字面,而人每乐居之。”为什么?不正是因为“痴”的对立面可以是“俗常世情”,自谦为“痴”正是自誉为“不俗”吗?
而《红楼梦》中的“痴情”也有“不俗之情”的意义,这一点神仙姐姐说得很清楚:“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宝玉的痴情之所以为世俗所不容,正是因为其不俗。
“意淫”是一种“痴情”,而宝玉的“痴情”很多时候其实也正如深受庄子影响的阮籍那样,是以审美的态度对待女性。
明白了宝玉对众女儿的审美情怀,我们才能理解,看到一个不客气呵斥自己的村姑二丫头,宝玉不仅不以为忤,而且还对二丫头的野性美自然美投注了欣赏的目光;平儿受气挨打时,宝玉帮平儿理妆,因能为这个自己非常欣赏的女孩儿“稍尽片心”而“心内怡然自得。”宝玉为什么“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除了他的平等意识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们往往都有可供“审美”之处:晴雯的风流灵巧,袭人的温柔和顺,紫娟的情深意重,平儿的乖觉善良,芳官的率真可爱,鸳鸯的果决明快,香菱的娇憨朴诚,甚至还可包括小红的口才,莺儿的巧手,龄官的唱功……用世俗功利的眼光来看,宝玉是“有些痴病”的,殊不知宝玉在以审美态度对待女性的过程中获得了多少愉悦与幸福啊,因为,“审美在审美中便满足了”,不需要功利的占有与身心的损耗。
不仅仅以审美的态度对待女性,如前所述,《红楼梦》在描述“正邪两赋”之人时把宝玉归在“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一类,这类人中大部分都是魏晋名士,也都因受到庄子的极大影响而有着审美的人生态度;宝玉被嘲为“富贵闲人”“无事忙”,但我们可以看出他闲的是对世俗功利的追求,忙的却是审美性的艺术活动——“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二十二回);宝玉出场时的韵文描述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但连贾政都称赞宝玉在题诗作对方面颇有“才情”,为贾兰贾环所不及,而宝玉的这些“才情”不也正是是审美方面的才能吗?总之,《红楼梦》非常认同《庄子》以及魏晋风度中审美的人生态度,以审美情怀超越世俗功利的追逐,这是一种大气度,高格调,塑造了《红楼梦》非同凡响的境界与品位。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第二回)
《红楼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魏晋风度的影响。第二回说到正邪两赋之人共提到三种类型: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生于薄祚寒门,必为奇优名倡。很明显,宝玉属于第一种。《红楼梦》列举第一种的代表人物是“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除了三位帝王外,全是魏晋名士。另外,三种正邪两赋之人虽然身份地位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有较高的艺术造诣,有较强的审美创造力与鉴赏力。魏晋时代也正可以说是一个极富艺术精神与审美情怀的时代。
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美人来,蹁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有赋为证: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癿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纹纤腰之楚楚的兮,风回雪舞;耀珠翠之的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欲颦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欲止而仍行。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
慕美人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培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远渐西子,近愧王嫱。生于孰地?降自何方?若非宴罢归来,瑶池不二;定应吹箫引去,紫府无双者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第五回)
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曾指出:“自从《红楼梦》出现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红楼梦》在思想和艺术上都有不少创新,打破明清小说之写作模式之处甚多。以人物出场为例,许多明清小说往往以诗词韵文的套语对人物进行描绘。《红楼梦》在人物出场时很少运用这种模式,但也有少数例外。如此处警幻仙子出场,便用了一段颇长的赋加以描绘。而且,诚如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一书中所指出的,这首赋从曹植的《洛神赋》中取意的地方甚多。如“云堆翠髻”、“回风舞雪”、“若飞若扬”、“将言而未言”、“待止而欲行”等等,即曹植所写“云髻峨峨”、“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若将飞而未翔”、“含辞未吐”、“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象这样取喻相同的地方还不少。因此,蔡义江先生认为:“显然,作者是有意使人联想到曹子建梦宓妃事,所以作这样的模拟”。魏晋风度对《红楼梦》的影响在此又可见一斑。
众人皆无别话,不过至晚安歇而已。独有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苹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第七十八回)
晴雯死后,宝玉为她写了《芙蓉诔》,这是《红楼梦》中最长的一篇小说中人物所创作的文学作品,篇幅还超过了林妹妹的《葬花辞》与《秋风秋雨夕》。《红楼梦》中明确指出,此篇诔文有意效法了阮籍的《大人先生传》,而且,此篇诔文中,“梳化龙飞”典出《晋书·陶侃传》:陶侃悬梭于壁,化龙飞去;“怨笛”典出《晋书·向秀传》:向秀跟嵇康、吕安很友好,后嵇、吕被杀,向秀一次经过这两个人的旧居,听见邻人吹笛,音调哀怨,向秀非常伤感,写了一篇《思旧赋》;“梓泽默默余衷”用石崇绿珠事,《晋书·石崇传》:“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秀怒,矫诏收崇。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石崇有别馆在河阳的金谷,一名梓泽,诔文中意谓如石崇悼念绿珠般悼念晴雯。第六十四回中,黛玉《五美吟》中也有一首咏绿珠。魏晋风度对《红楼梦》的影响在此又可见一斑。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他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第二十回)
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第二十一回)
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细说,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第三十一回)
众人听了,越发哄然大笑,前仰后合。只听“咕咚”一声响,不知什么倒了,急忙看时,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第四十二回)
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沈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第四十八回)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史湘云便悄和宝玉计较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说的有来有去的。我只不信肉也生吃得的。”众人听了,都笑道:“了不得,快拿了他两个来。”黛玉笑道:“这可是云丫头闹的,我的卦再不错。”
李纨等忙出来找着他两个说道:“你们两个要吃生的,我送你们到老太太那里吃去。那怕吃一只生鹿,撑病了不与我相干。这么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祸呢。”宝玉笑道:“没有的事,我们烧着吃呢。”李纨道:“这还罢了。”只见老婆子们拿了铁炉、铁叉来,李纨道:“仔细割了手,不许哭!”说着,同探春进去了。
凤姐打发了平儿来回复不能来,为发放年例正忙。湘云见了平儿,那里肯放。平儿也是个好顽的,素日跟着凤姐儿无所不至,见如此有趣,乐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个围着火炉儿,便要先烧三块吃。那边宝钗黛玉平素看惯了,不以为异,宝琴等及李婶深为罕事。
探春与李纨等已议定了题韵。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第四十九回)
湘云伏着已笑软了。众人看他三人对抢,也都不顾作诗,看着也只是笑。黛玉还推他往下联,又道:“你也有才尽之时。我听听还有什么舌根嚼了!”湘云只伏在宝钗怀里,笑个不住。宝钗推他起来道:“你有本事,把‘二萧’的韵全用完了,我才伏你。”湘云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
众人笑道:“倒是你说罢。”探春早已料定没有自己联的了,便早写出来,因说:“还没收住呢。”李纨听了,接过来便联了一句道:“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道:“凭诗祝舜尧”。李纨道:“够了,够了。虽没作完了韵,剩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说着,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
湘云笑道:“我编了一枝《点绛唇》,恰是俗物,你们猜猜。”说着便念道:“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众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戏人的。宝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着了,一定是耍的猴儿。”湘云笑道:“正是这个了。”众人道:“前头都好,末后一句怎么解?”湘云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说:“他编个谜儿也是刁钻古怪的。”(第五十回)
一时湘云赢了宝玉,袭人赢了平儿,尤氏赢了鸳鸯,三个人限酒底酒面,湘云便说:“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都笑说:“惟有他的令也比人唠叨,倒也有意思。”
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听他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第六十二回)
《红楼梦》中不仅运用了魏晋风度的不少典故出处,还通过湘云的言谈举止及其个性特点体现魏晋风度的神韵。《晋书》中对魏晋风度的概括有“宽简有大量”“少有器量,介然不群”,《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描述史湘云的《乐中悲》曲子便有“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晋书》中对魏晋风度的概括有“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即集男性美与女性美为一体,同时又自然天成,毫无作态。《红楼梦》中对史湘云的女扮男装之美不止一处浓笔重彩地加以描绘,如第三十一回:“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又如第四十九回:“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鹿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晋书》中对魏晋风度的概括有“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当其得意,忽忘形骸”“远迈不群”“土木形骸,不自藻饰”“放情肆志”“任纵不拘小节”,这在湘云身上更是有多处体现:她一出场就是“大笑大说”;为香菱说诗又是那么的酣畅淋漓;听到黛玉的打趣话居然“伏在椅子背儿上,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他又不提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吃烤鹿肉后大展联诗之才以及醉眠芍药裀的佳话以“当其得意,忽忘形骸”“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任纵不拘小节”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当然,如果只是“放情肆志”,而无“美词气,有风仪”的才情与“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的心量,那绝不是魏晋风度,而这样的才情与心量都是湘云所具备的,于是她的真率、豪爽、不拘小节便都成了“是真名士自风流”的诠释与佐证。
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顽。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小厮从傍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迳去了。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第十五回)
话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不然,若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见过贾母。知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欢喜。(第十八回)
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傍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心里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道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第二十一回)
丫头们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昔最厌勇男蠢妇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有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
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吓了一跳,忙笑了,“这是怎么说!”慌的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的,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那里了,痛不痛。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谈论,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第三十五回)
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
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
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
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
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郎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第二十三回)
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里了。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说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第三十七回)
那刘姥姥那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们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那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的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儿——”才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吓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吓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里虽不乐,也只得罢了。
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息,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他成精。他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合家大小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他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作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问:“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吓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第三十九回)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要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子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下去了。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顽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好。”说着,率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那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素,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那里有!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糊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他借香炉使使,他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他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他借,他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说着,早已来到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来。茗烟道:“那井台儿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边。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着,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第四十三回)
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忙接着,笑道:“我先原要让你的,只因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你,我就不好让的了。”平儿也陪笑说“多谢”。因又说道:“好好儿的,从那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袭人笑道:“二奶奶素日待你好,这不过是一时气急了。”平儿道:“二奶奶倒没说的,只是那个淫妇治的我,他又偏拿我凑趣儿。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宝玉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们两个赔个不是罢。”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另梳一梳。”一面说,一面便吩咐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平儿素昔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故不肯和他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今见他这般,心中也暗暗的敁敠,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又见袭人特特的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他换,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傍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气子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随后看见胭脂也不是成张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道:“那市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叠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儿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的就够打颊腮了。”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忽见李纨打发丫头来唤他,方忙忙的去了。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跟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日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中,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在脸盆中洗了晾上。(第四十四回)
于是又击鼓。便从贾政传起,可巧传至宝玉鼓止。宝玉因贾政在坐,自是踧踖不安,花偏又在他手内,因想:“说笑话倘或不发笑,又说没口才,连一笑话不能说,何况别的,这有不是;若说好了,又说正经的不会,只惯油嘴贫舌,更有不是。不如不说的好。”乃起身辞道:“我不能说笑话,求再限别的罢了。”贾政道:“既这样,限一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若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了?”贾政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作。”命人取了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试试你这几年的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道是……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大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悦,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他能多大,定要他做才子不成!这就该奖励他,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书房内的小厮:“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两把给他。”宝玉忙拜谢,仍复归座行令。(第七十五回)
宝玉此时亦无法,只得忙忙的前来。果然贾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悦。宝玉忙行了省晨之礼。贾环贾兰二人也都见过宝玉。贾政命坐吃茶,向环兰二人道:“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强你们作诗,宝玉须得便助他们两个。”王夫人等自来不曾听见这等考语,真是意外之喜。(第七十七回)
说话之间,只见宝玉等已回来,因说他父亲还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们回来了。王夫人忙问:“今日可曾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接着,就有老婆子们从二门上小厮手内接了东西来。王夫人一看时,只见扇子三把,扇坠三个,笔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绦环三个。宝玉说道:“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杨侍郎送的,这是李员外送的,每人一分。”说着,又向怀中取出一个旃檀香的小护身佛来,说:“这是庆国公单给我的。”王夫人又问在席何人,作何诗词等语毕,只将宝玉一分令人拿着,同宝玉环兰前来见过贾母。贾母看了,喜欢不尽,不免又问些话。
因又问宝玉怎么样。众人道:“二爷细心镂刻,定又是风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宝玉笑道:“这个题目似不称近体,须得古体,或歌或行长篇一首方能恳切。”众人听了,都立身点头拍手道:“我说他立意不同。每一题到手,必先度其体格宜与不宜,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时,须度其身量。这题目名曰‘姽嫿词’,且既有了序,必是长篇歌行方合体的。或拟温八叉‘击瓯歌’,或拟白乐天‘长恨歌’,或拟古词,半叙半咏,流利飘逸,始能尽妙。”贾政听说,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笔向纸上要写,又向宝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写。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谁许你先大言不惭了。”
宝玉听了,垂头想了一想,说了一句道:“不系明珠系宝刀。”忙问:“这一句可还使得?”众人拍案叫绝。贾政写了看着,笑道:“且放着,再续。”
念毕,众人都大赞不止。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贾政笑道:“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第七十八回)
很多人会对宝玉的“意淫”望文生义,理解为意念中的性幻想,于是宝玉的“意淫”不仅“淫”,还“猥琐”,甚至还不如真小人之“淫”的痛快直截,反而还平添了有色心没色胆的怯懦。
果真如此吗?《红楼梦》中明确写到宝玉的性幻想只有一处,即看到宝钗雪白的臂膀后想要“摸一摸”。和淫魔色鬼们的“淫”比起来,宝玉的这种性幻想只能说是小儿科——而且《红楼梦》中宝玉与异性的亲密接触多被写成小儿的天真无邪,如他爱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如他“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第二十四回);又如他“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第二十二回);他和丫鬟在一起洗澡,但睛雯所说“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第三十一回)有几个人会认为这不是小儿的嬉戏而是成人的“秘戏”呢?芳官曾经与宝玉同榻而眠,但宝玉想到的却是:“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第六十三回),这不分明也是小儿心性吗?
既然“意淫”不是意念之淫,那么,宝玉为什么对那么多的女孩子顾盼生情?除了前面所说,宝玉对黛玉有“知己”之爱的爱情,对众多女孩子有体贴关爱的友情,他和女孩子们“好”有很多时候还是出于对女孩子们的“审美”之情。
遇到一个村姑二丫头,宝玉又是制止了随从的粗暴呵斥,又是“陪笑”,又是“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他这是意欲何为?难道不是被二丫头的野性美、质朴美、自然美所深深吸引,不知不觉地要追随其后加以欣赏吗?
搬进大观园之后,尽管《红楼梦》中说他与女孩子们“无所不至”,而且写下了不少“风骚妖艳”之句,但所谓的“无所不至”不是放情肆志无底线,而不过是“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等文艺活动与游戏;所谓的“风骚妖艳”之句也并非对女性的轻薄与玩弄,而是对“小鬟”之“笑言”、“倦绣佳人”之“幽梦”、“抱衾婢”之“至”、“倚槛人”之“归”、“女儿”之“诗怀”、“侍儿”之“试茗”的欣赏与品味,是审美行为而非流连声色的沉沦。
对于素未谋面的傅秋芳,他“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虽然“素昔最厌愚男蠢妇的”,却又命傅家的两个婆子过来,其个中因由是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有人传说,才貌俱全”“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所谓的“遐思遥爱”,当然不是功利性的贪求而是审美性的“诚敬”:若只是垂涎傅秋芳的美貌宝玉早就向傅家提亲了,而且以他在贾府中身份地位,根本不用求,倒是傅试通判能攀上这样一个亲求之不得呢。
傅秋芳虽然素未谋面,但毕竟还是宝玉现实生活中真实的人物。至于那个雪里抽柴的小女孩,不过是刘姥姥编出来哄老太太和公子小姐们开心的,他也无比关心,又是追问:“那女孩儿大雪地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又是“闷闷的心中筹划”;又是“跌足叹惜”;又是对刘姥姥说:“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若平了庙,罪过不小”“我明儿做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又是打听“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又是派茗烟到处找这女孩子的庙,而当茗烟说那神像“活似真的一般”时,他又“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他如此热切地体贴赞美一个子虚乌有的女孩子自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实际的好处,而只是把这个子虚乌有的女孩子当成了自己心目中一个美的化身。
同样的,尽管他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而“最厌这水仙庵的”,但为了祭拜金钏儿而借水仙庵一用时,他“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他明明认为“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却又“只管赏鉴”,所谓“赏鉴”,不正是审美吗?宝玉在水仙庵中祭拜的并不是洛神的泥像,甚至不是金钏儿的亡灵,他祭拜的是美的脆弱、美的凋零。此时,洛神与金钏儿又成为了宝玉心目中美的化身。
再看看平儿理妆时宝玉的表现。他又是替贾琏与凤姐向平儿陪罪,又是让平儿替换上袭人的衣服,又是“吩咐了小丫头子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又是拿出名贵的化妆品并亲自讲解化妆品的具体用法,还“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虽然劳心劳力,却居然视为“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乐自何来?为何“怡然自得”?《红楼梦》中说得很清楚:“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原来,他欣赏平儿的“极聪明极清俊”之美,所谓“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与“怡然自得”也正具有审美愉悦的特点:不是因功利目的得以实现而有快感,而是在审美过程中获得内心的满足。从功利的角度来看,他得到了什么呢?不仅没有得到什么,而且还有不少付出。但从审美的角度来看,宝玉的“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与“怡然自得”就不难理解了。
宝玉之所以能够以审美的态度对待女性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着相应的才情基础。当探春倡议起诗社时,他把这样的文艺沙龙称之为“一件正经大事”,虽然在诗社中他屡屡“落第”,但那是《红楼梦》“为闺阁昭传”的一种方式,宝玉在男权社会社交圈的文艺活动中其实是多次大展雄才的:大观园题对额,小厮们称:“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世人的都强”;中秋行酒令,贾政让宝玉作诗,贾母唯恐宝玉为难,贾政说:“他能的”,并在宝玉作诗后奖赏了宝玉;宝玉向贾政行晨定之礼,当时贾兰贾环也在座,贾政居然说:“宝玉读书不如你两个,论题联和诗这种聪明,你们皆不及他。”这是王夫人等从未听闻之“考语”;贾政携宝玉与兰环三人赴宴,席间免不了要考较诗词,当王夫人等在宝玉回来之后问及“今日可曾丢了丑?”宝玉笑道:“不但不丢丑,拐了许多东西来。”贾母听了“喜欢不尽”;尤其是,对宝玉一向严厉的贾政让宝玉吟出《姽婳词》时简直就是一个慈父的形象,宝玉念一句他写一句,尽管向清客相公们谦称:“虽然说了几句,到底不大恳切”,但对宝玉诗才的欣赏还是很明显的。更不用说座中其他人不断称奇道妙,拍案叫绝了。
总之,宝玉有着审美创造与审美欣赏的才情,不仅以审美的态度对待女性,而且还将生活艺术化,较多体现出《庄子》与魏晋风度所看重的审美情怀。
王冉冉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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