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庄子 >> 庄子知识 >> 做小做大都很困难庄子的大鸟小鸟与现代中
今年的道里书院会讲主题是“气的习练:庄子与书法工作坊”(点此查看详情)。参加者有台湾书家林俊臣博士和台湾明道大学的学生、《东方艺术-书法》主编谭振飞先生、燕凯博士、鹿芸薇博士、陈亦刚博士、马超博士等青年书画家和樊黎博士、邹蕴博士及同济中哲的博士生研究生等哲学背景的朋友。北大法学院毕业的吕翔博士、北师大研究生逄誉、上师大研究生梁诗源、西安外国语大学李道彦同学等等,也参加了工作坊。另外还有一些古典书院的学员、无竟艺塾的学员,以及喜欢读书的其他朋友来参加。无竟寓和听松坊也有全程参加。工作坊不设主讲人,大家自由发言。连续三天,每天上午读《庄子》,下午切磋书道,大家收获都很大。会后,吕翔博士写了一篇感想,从《庄子》出发,谈及现代中文诗歌。作者授权,分享于此:
大家在工作坊中一起临帖(谭振飞拍摄)
诗教与《逍遥游》“小大之辩”
——参加道里书院会讲有所感
吕翔
今天是年道里书院“暑期会讲”第一天,主题是“气的习练:《庄子》与书法工作坊”。上半日读《庄子》时,柯老师建议大家从《庄子》一书中寻找可能对书法练习有启发的段落。遂从《逍遥游》开篇大鹏翻飞的动作谈到飞白书;从“小大之辩”谈到小字和大字;从“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谈到日常书写与非日常书写,以及积(累)与(消)化的问题。
我对书法一窍不通,但是听诸位从《庄子》讨论书法,不自禁想起诗歌写作,触类旁通,欣欣然若有得。
大鸟小鸟,大诗小诗
一般提起“诗教”,人们脑海中浮现的场景总是某位先贤大哲手执经卷,对童蒙弟子进行教诲,是一种从他人受教,或教育他人之事。然而,对具体的诗歌写作者来说,诗教,首先是一种自我教化,与书法首先不是一种视觉艺术,而是一种自我修炼相同。书法中有小字和大字的分别,诗歌中也有小诗和大诗的差异。这种差异,可以体现为后人笼统归类宋词的“婉约派”与“豪放派”;也可以体现为现代汉诗讲究的“轻”与“重”,或“世俗”与“超越”。
斥鷃笑鲲鹏适南冥,是“小”对“大”的嘲讽;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大”对“小”的不屑。然而,对诗歌写作来说,这两种态度可能都是不恰当的,因为,真正有过诗歌写作经验的人会发现,无论是做到“小”,还是做到“大”,都同样困难。
如果将“小”理解为琐碎,世俗,日常,则意味着诗歌要从日常生活中寻找题材,表达日常的情感,但问题是,一首诗若想成立,必须具有诗意,而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种日常生活,往往是琐碎凡庸,缺乏诗意的,要想写出日常生活的诗意,诗人当然必须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但人们往往忽视了诗意栖居的前提是:“充满劳绩”,因为只有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磨练中,才有偶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境界的可能。日常修炼并不像大多数现代白领喜欢设想的那样,仅限于打坐、冥想、做瑜伽,事实上,洒水扫地,酬答宾客,均是修炼,一位真正对“小”有所领会的诗人,应该能够从切土豆的过程中觅得诗的真谛。
拉金在评论哈代时这样说:“我认为哈代作为一个诗人,并不适合年轻人。当然,说我二十五六岁时已不年轻,听起来可笑得很,不过,至少我已开始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而这正是我在哈代的诗里发现的东西。换言之,我是在说,我喜欢的首先是他的气质和他看生活的方式。他不是一个超验作家,他不是一个叶芝,他不是一个艾略特;他的主题是人,人的生命,时间和时间的流逝,爱和爱的枯萎……我读哈代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是我本来不需要努力硬撑着自己,按外在于自己生活的诗歌观念去创作——也许这正是我感到叶芝在怂恿我做的事。一个人只需回到自己的生活,从那里写开去。”训练自己写“小”诗,也就是训练自己如其所是的生活,“修辞立其诚”,我以为这句告诫尤其适用于写“小”诗,不隐藏,不夸张,不粉饰,努力做到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而不是像佩索阿那样,给自己戴上若干个面具(当然我不是说佩索阿的诗不好)。这意味着,“小”诗人应该力求通过写诗来养正自己的性情,抵制那种以分裂人格为代价求取五花八门的新奇体验的诱惑。我以为写“TheTemporarytheAll”时的哈代是如此,写《缚鸡行》时的杜甫更是如此。
这是一个伟大的小时代
21世纪,尤其是中国的21世纪,当然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但这是一个伟大的“小时代”,这个伟大的“小时代”,其实从英国工业革命和法国大革命时起,就已经开始。艾略特在“TheHollowMen”末尾哀叹“Thisisthewaytheworldends,Notwithabangbutawhimper”,恰是对西方文明的担忧和讥刺。中国在经历了蓬蓬勃勃的建国与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之后,于20世纪九十年代滑入商业时代,也与西方走上了同一条道路,迄今为止尚未看到分岔的可能。尽管八十年代的“文化热”一度曾似乎能够挽回这种精神上的颓势,但年风波之后,迈向伟大的“小时代”的步伐,终于无法遏止。
“小时代”最典型的标志是对“大词”的拒斥,对“崇高”的躲避,认为只有世俗生活才是实在,而一切超乎世俗生活之上的追求,都是生硬的幻想和造作。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小”的世俗生活,犹如格劳孔口中的“猪的城邦”(并无贬义),仅以满足基本生活需求为目的,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小”的生活即是围绕欲望展开的生活,这种生活也许不乏精致可爱,也许也能以美食文化、家居文化等附着于欲望之上的精神追求相标榜,但这种世俗生活始终属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家政”领域,尚未从“私”升华到“公”;“大”的超越生活,则是以“小”的世俗生活为基础,而更上一层楼,通过音乐、体育乃至哲学等教育手段,培育公民的政治德性,让他们能够在城邦中过上政治生活,实现至善,同时使城邦成为正义之邦。所以,从“小”走向“大”的过程,是一个从“猪的城邦”,走向柏拉图意义上的“人的城邦”的过程。而能够引领人们从“小”走向“大”,亦即从“私”走向“公”的事物,除了政治之外,在我看来还有历史和宗教,这三个事物都是你必须踮起脚尖才能够着,比日常生活状态更高,更难,无法轻易获知、获取的东西。
现代汉语诗歌在处理政治时,往往是以讥刺的态度出现的,典型如北岛的作品,这些刺诗与诗经时代的刺诗相比,缺少温柔敦厚的本性,怨忿多而讽喻少,其目的是抨击与决裂,而不是规劝与修复,这也许是现代政治黑暗部分的经验距离我们太近,太触目惊心所导致的。公平地说,这些现代政治刺诗,在质量上要远远高于以郭沫若为代表的现代政治颂诗,甚至在语言上的造诣,比建国前的大部分政治抒情诗,如《女神》之类也要好(但可能不如艾青的某些作品,如《向太阳》)。现代汉语为什么成了一种只能刺,而不能颂的语言,也许尤其值得我们反思。
根据马克思主义理论,国家最终是要消亡的,这意味着,现代中国政治制度,是一种临时的东西,而不是永恒的事物,而人们对不能持存的事物,是缺乏敬畏之心的,既然缺乏敬畏之心,则更加不可能赞美之,歌颂之。此外,各种各样的宪政、民主理论,也在持续地引发着人们对现存政治制度的审视与批判,这也导致人们难以培养出对现代政治的肯定态度。更重要的是,自秦统一六国以来,周朝宗法制的“亲亲尊尊”传统,逐渐被大一统下郡县制的“尊君”传统所取代,政治的内涵从孔子口中强调普通人也能行孝弟的政教合一的“奚其为为政”,缩减成了《白虎通》里的“君为臣纲”,乃至进一步缩减成了现代官僚体系的行政概念。
《诗经》当中,其实不光颂是政治的,风、雅也是政治的,但现在有谁会认为《关雎》除了是爱情诗,也是政治诗呢?“大”需要你踮脚才能够着,但未必需要你跳起来,以脱离大地的代价去够。在“大”中也包含“小”,诗人未必需要声嘶力竭地呐喊,其实也可以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手法,通过描绘生活的细节,去讥刺、赞美,乃至反思,如米沃什的《梦痕集》,周伟驰的《剪枝》,都是从细微处出发,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政治敏感的杰作,这类举重若轻,窥斑见豹,以小见大的态度,也许尤其适合我们这个“小时代”。
现代汉诗写作者在面对历史题材时遇到的困难,与政治题材相似。由于强调民主与平等的资本主义对宏大话语的解构,导致大历史观的瓦解,尤其是政治史观的崩溃。目前治中国史的学者,普遍受着乾嘉学派与后现代主义的双重影响,注重考据,强调历史的偶然与意外,喜爱社会史与生活史,认为政治史说到底不过是帝王家事,不足与论。像民国时期的钱穆、陈寅恪、吕思勉诸先生,或日本京都学派的内藤湖南、宫崎市定等人从文明史的高度来论述中国政治社会变迁的“大”著作,已然绝迹,现在获得圈内人激赏的是《建元与改元》这样被评为“以小见大”的“小”作品。
既然历史学界的风气如此,那么主要从他们那里获取历史知识的非专业读者,包括诗人在内,就更难于免俗。所以我们就读到了《水绘仙侣》这样试图回到晚明,通过想象来还原当时生活与情感细节的作品。甚至见识不凡,笔力劲健的周伟驰,也无法逃脱“小”的诅咒,在《十九世纪》中,有这样一段:“一个皇帝夜半起来小便,看着天狼星,瑟瑟发抖。/远处的棒槌峰斜立,他想起床上的妃子,微觉温暖。”接受李浩访谈时,周伟驰说:“我设想一个皇帝,比如平定新疆时的乾隆,接见英使时的乾隆,或者病重时的咸丰,如果夜半有兴致走出房间小便,见到“天狼星”多半会有不祥之感,因为“天狼星”太明亮,而它在中国的政治含义是“侵扰”,外敌侵扰的侵扰。”我们能理解诗人试图通过想象来还原历史人物感受,消解帝王神圣性,凸显其常人面目的用意,但这种处理历史的手法,效果并不好,与李商隐的《贾生》,或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做比较,气象就显得有些局促。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觉得是因为现代人与古人心境的隔膜所造成的。无论是讥刺还是赞美,都必须建立在同情的理解的基础上,否则只能是无的放矢。但恰恰在理解古人这方面,我们做得很不够,这导致我们想赞美也赞美不到点子上,想批判也搔不到痒处捉不住痛脚。要么是因为自大,要么是因为偷懒,我们常常惯于以自己的私情去揣度古人,求取彼我的公约数,结果往往导致将古人的境界拉低到我们的水平。若以《庄子·逍遥游》来衡量,则我们在写作状态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做到了“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与“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尚有距离,与“御风而行,泠然善也”的列子相差更远,至于“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则更是难望其项背。如何才能做到“吾丧我”,触及“圣人常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这种公而忘私的境界?其实,西方诗学里也有相似的道理,如艾略特提倡“非个性化”写作。不过,这大概不是本文可以负载的话题了。
现代汉语诗歌与基督教
中国没有制度化的宗教,但中国并不缺乏宗教精神。晚清时期康有为成立孔教会,曾一度想要将儒家打造成基督教那样的宗教,没能成功。他的失败是中华的幸运。因为正如吴飞老师等人所说,将中国的宗教精神,从“百姓日用而不知”的世俗生活中抽离出来,硬性锻造成一个超越性的实体,是对儒家的降格。与西方宗教以及印度佛教总是试图在此岸之外寻找一个彼岸,以彼岸否定此岸的外在超越的倾向不同,中国的儒释道三教认为彼岸不离此岸,“道在屎溺”,强调彼岸就在此岸之中,这种倾向被唐君毅、牟宗三等新儒家命名为“内在超越”。
现代汉诗写作者也有很多基督徒,他们的作品往往带有强烈的基督教色彩,如鲁西西、北村等人,周伟驰有一篇非常杰出的文章《当代中国基督教诗歌及其思想史脉络》讨论了这些基督徒诗人的基督教诗歌作品,并从宏观的思想史角度谈论了基督徒诗人出现于当代的意义。像很多有识之士一样,周伟驰也把基督教来华与佛教入华相提并论,认为是中华精神领域的大变局,他说:“佛教自东汉入华,用了几百年才逐渐占据了中国文人心灵的一角,在王维、白居易、苏东坡这些诗人那里成为他们“治心”(以儒治世、以道治身、以佛治心)的指南。基督教入华虽然早在唐朝,但跟现代诗人真正关系密切的大致应从年前新教入华算起(因为新教从欧美的近代经验出发,以各民族的日常语言翻译圣经),即使考虑到全球化加速和信息革命,基督教世界观要在中国人心灵中“内化”,象佛教世界观那样成为中国人心灵的“习性”(habit),恐怕也还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我同意他的判断,但不赞同他的姿态。这可能是因为周伟驰本身是研究奥古斯丁出身的著名学者,对基督教习惯性地怀有亲近感,所以会不假思索地认为,基督教也会和当年的佛教一样融入中国文化,在未来成为又一股滋养中国人精神的支流。
我虽然也能感受到基督教的吸引力,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怀有提防心,《旧约》里亚伯拉罕杀子献祭令人毛骨悚然,而耶稣走向十字架为世人赎罪,也无法令我感动,因为我更赞成佛教的义理,认为一个人犯下的罪过,是不能由任何人代赎的,哪怕是神人。当然,这只是阅读《圣经》所得的粗浅感受,更重要的理由是,我在写作时,无法真诚地调动所储备的基督教知识。我也曾模仿和合本的文句,写过几首基督教诗歌,如今看来全属虚伪,因为我并不真正地感到圣灵降临,在呼唤圣父之名时,也并不由衷。我的基督教情感是一种二手情感,其实质是一种审美情趣,与对教堂穹顶与彩色玻璃的欣赏毫无二致,是一种思想观光客的心态。从个人体会出发,我怀疑任何对儒释道传统感到亲近的诗歌写作者,会真正地拥抱基督教。
周伟驰没有仔细区分佛教入华与基督教来华的历史背景的差异,佛教入华,正值东汉明帝时期,彼时华夏文明犹如青年,血气饱满,风华正茂,经学也同样处于旺盛的生长期,故虽建白马寺,而流播不远,尤其是中国当时与印度并无直接往来,更无彼此争胜之必要,即便到魏晋时期,佛教羼入道教,窃获士心,终归没有撼动政教结构的基础。基督教则不同,其声势浩大,主要是从晚清时期西学东渐开始,基督教的目的不止是要俘获人心,而且是要与西方民主政制一道,改造中国的政教结构。一个水瓶,换个瓶胆,还可以说是同一个水瓶,若是把外壳也一齐换掉,还能说是同一个水瓶吗?中国未能自然开启近代化进程,被坚船利炮的西方文明欺辱百年,直到最近尚不能说真正恢复雍容大度的自信心。中西的碰撞起源于战争,两者相仇,必然存在优劣的较量,与东汉时期中印和平的文化流通完全不同。
吸纳西学,使之成为我们“异己的传统”(李猛语),固然是中华文明复兴迈不过去的一道门槛,但希腊与希伯莱,乃至错杂其间的大小源流,究竟吸纳谁,排斥谁,难道可以不用认真甄选吗?若是以兼容并包为名,来者不拒,只想交朋友,不想树敌人,是不是有些“乡愿”呢?何况,从实际的诗歌写作来看,其实模拟出基督教情怀并不是难事(周伟驰在文中也提到,穆旦、海子等人也曾运用过基督教的元素),难处在于如何以中国固有的思想文化传统与之角力,并以诗歌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意味着,诗歌写作者本身必须主动参与这场文明之间的战争,并将这种战争内化为自己的精神(潜)意识,努力去分判和处理这对矛盾,而不是一上来就做调停,或自我欺骗,认为战争压根就不存在。
中国文化传统的精髓是,“大”的超越性精神,蕴含于“小”的日常世俗生活之中。若一个诗人能“小”不能“大”,他的诗可能会显得呆滞,没有灵气;也可能会过于琐碎,擅长“赋”,而不擅长由近及远,将远方事物带至近前的“比”,或厚积薄发,从混沌的太极中逸(溢)出的“兴”;当然更可能直接就是“下半身写作”。而若一个诗人能“大”不能“小”,其作品可能会空疏,有失检点;可能会虚张声势,夸大自己的精神品格;还可能会揠苗助长,丧失自己立足的根基,使得整部作品既不可爱,亦不可信。
因此,无论是斥鷃笑鲲鹏,还是鸿鹄笑燕雀,都无必要。在诗歌写作中,甚至不像郭象说得那样,小大各适其性,而是要做到小大相见、相会、相融。太极生两仪,既然有小大之辩,则小大这对阴阳本身就已经不是道,而应该从“一阴一阳之谓道”的点拨中去寻求。毕竟,无论是小鸟还是大鸟,飞行的动作姿态高度距离虽不尽相同,可是飞行的道理却是贯通的。学习,學習,程树德《论语集释》引《说文》解“習”字为“鸟数飞也”。在小大之辩中不断地習练,犹如小鸟与大鸟不断地扑腾,不断地挥动翅膀,体会自由自在的飞翔,难道不是一件乐事,一种逍遥吗?
林俊臣在工作坊中示范临帖
马超在工作坊中示范临帖(谭振飞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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