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葱抹酱
对于一个自小在北方长大的孩子来说,记忆里的春天总是从清明时节才刚刚开始。而关于清明时节的记忆,有两样是任时光怎样淘洗也模糊不了的。一个是从遥远的古诗中飘落的思绪里饱蘸惆怅的春雨,另一个便是从岁月的辘辘饥肠中穿过的持久飘香的小葱抹酱。
雨自不必说,它已被文人墨客的忧思灌得烂醉。而小葱抹酱似乎鲜有人提及,是不愿、不忍还是不屑,答案也许已深埋在每个人的心中了吧!
小葱抹酱,首先要有酱。
当春风还没有敲开冰封大地的坚硬门扉,越冬的小葱还在冬眠中梦呓,春天还停留在一个词汇或是一种心理安慰层面的时候,奶奶便开始着手为小葱准备它的好搭档——大酱。
村子里的人们似乎为此还刻意选择了一个节点——一个和耕种相关的节日以示这种准备的隆重。于是在农历正月二十五填仓节这天,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中,不约而同地飘出炒料豆、炒麦和炒棒子花的清香。然后这些经过炒制的五谷被磨成面,团成一个个皮球那么大的酱蛋,等待时间的菌丝在它们身上爬满。
这时候,孩子们一定要为这份隆重加一个小插曲。一只粗瓷小碗儿,半碗炒面,一把调羹勺,然后是一张张带着满足感的稚嫩笑脸。如果这时候谁的碗里要是拌上一勺红糖或是白糖,那就会赚来不知多少双目光的艳羡。吃炒面,为那样一个清苦并快乐的岁月添了一缕香,增了一丝甜。这份香甜随着年复一年的镌刻,深深地印在脑海。
有时候觉得大脑真是一个奇怪的记忆体。平静的日子从它纵横的沟壑中轻快地流过,难得留下些许痕迹。当一个人顺风顺水的时候,它常常是熟视无睹的。能够被它褶皱的年轮收藏的却往往是那些反差强烈的,如苦尽之甘、甘尽之苦或乐极之悲、悲极之乐等等诸如此类的情节。正如印刷的刻板,越是凹凸分明,印得越是清晰。
短暂而记忆绵长的口舌之欲过后便是长达四十个昼夜的等待。直到那些安静的大酱蛋变成一个个的毛绒玩具。这时候,菌丝掩盖了酱蛋的本来面目,酱蛋也基本上干透。于是,奶奶用一个木锤将它们一个个砸开,砸成小块,再磨成面,然后加水,上头遍盐发酵、晒酱,七天之后加足盐再次发酵。接下来便等着菜园子里冬眠的小葱醒来。
在我的记忆中,无论日子如何艰难,做酱似乎是奶奶每年必做的功课。在众人的毫无察觉中,奶奶每年都要多做上几大碗,以备比我们更艰难的友邻在咸菜接济不上时的不时之需。
小葱抹酱,当然更少不了小葱。
小葱的准备工作需做得更充分些,在上一年的秋末便已开始。乌黑的葱种被爷爷撒在菜畦里,然后伴着一层一层的寒意生根、发芽、成长。长到一寸那么高时,冬天便铺天盖地而来,茫茫天地被冷酷的北风席卷。然而小葱似乎并不慌忙,此时它已经在冰冻的泥土里站稳了脚跟。如果天公作美,它甚至还会拽过一床雪的棉被,然后在温暖的被窝里做一个关于春姑娘的长梦,一梦醒来就到了清明时节。
儿时的乡下,清明时节绝没有如今都市菜市场里的琳琅满目。吃了一冬天的萝卜白菜,人早就腻了。突然间饭桌上平添一道绿色,便是青草吧,也要猛嚼上几口。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都市几零后们,单靠想象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那样的欣喜的。那时候,四季之分明如那时人们对是非的认知一样,没有半点马虎。
我刚记事儿那会儿,爷爷负责管理生产队的菜园子。什么时候种什么菜那是定不可移的。譬如说大蒜,数九天种的就抽苔,出了九就只长蒜苗。再比如香菜,芒种前一天种上的就拔莛子、开花结籽,吃起来有股臊味,就差一晚上,芒种当天种的就清香四溢。现在,这些老讲论被温室和大棚彻底打乱。只是我,对清明后露天地的小葱仍是情有独钟。情有独钟,一如那段不敢忘却的记忆。
新割来的小葱,洗净后放在浅子里,孩子们兴奋地拍拍桌子,这些绿油油的精灵们瞬时便顽皮地应声跳跃。抽出三两根,扯住叶子迅速在葱白上缠绕几圈,然后在酱碗里抹一抹,放入口中狼吞虎咽一番,实在是惬意极了。尤其是那一抹,绝不象现在在精心调制的面酱里轻轻蘸一蘸那么轻描淡写,一个小小的动作体现的却是那个时代无拘无束的野趣。
小葱抹酱,越吃越胖。这恐怕是爷爷、奶奶那一代人的口头禅。后来想想,那应该是欺骗孩子的善意谎言吧。但从他们那一代人严肃而认真的态度来看倒也不象,什么样的谎言需要如此投注心力,弄得连自己也欺骗了呢?那时,老人们就是希望孩子们能够长胖,从没有现在人们对“胖”字的深恶痛绝,甚至有时会让人觉得那更象是一种奢望。
许是爷爷管理菜园的缘故吧,我那时觉得清明时节的小葱总也吃之不尽。有这一想法的竟还不止我一个。邻家的青爷爷与我有同样的想法,于是他隔三差五地来我们家索一掐小葱走,同时嘻笑着爷爷说:“反正你管着园子,顺顺手的事儿。”
许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自己当年的想法彻头彻尾地错了。每每晚辈们责怪爷爷说:“真是个老脑筋,多吃点绿色蔬菜才对身体有好处,总是吃那么咸,怎么说也不改”时,我就觉得无比愧疚,仿佛刚刚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错事一样。
然而,对也罢错也罢,我现在确是胖了,却并非小葱抹酱的功劳。但我仍然钟爱这一口,哪怕那青青白白的小葱绿得逼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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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