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
庄子曰：“望之久矣！”
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
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
王曰：“愿闻三剑。”
敦，断；御，用；杖，兵器名，此处专指剑；奉，两手捧着；唯，只有。
赵文王说：“今天让你们剑客用剑相击断截了。”
庄子说：“我已经盼望很久了。”
赵文王说：“先生使用长剑还是短剑？”
庄子说：“我所使用的剑长短都行。不过我有三种剑，只供大王选用。请让我先作些说明再比试。”
赵文王说：“我愿意听听你说说那三种剑。”
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
王曰：“天子之剑何如？”
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
燕溪，地名，在燕国；石城，塞外山名；锋，剑端；岱，即岱宗，泰山的别称；锷（è），刃；脊，剑背；镡（xín），剑鼻，剑柄未端的凸起部分；夹，通“铗“，剑柄；四夷，古代华夏族对四方少数民族的统称；四时，四季；带，系带；常山，即恒山；制，支配；五行，指金、木、水、火、土；论，讲究；刑，刑罚；德，恩德；持，持守；直，向前伸；案，通”按“；运，挥动；决，割裂；绝，截断；地纪，又叫地维，神话中维系大地的纲绳；匡，正。
庄子说：“有天子之剑，有诸侯之剑，有百姓之剑。”
赵王说：“天子之剑怎么样？”
庄子说：“天子之剑，燕溪、石城做剑尖，齐国的泰山做剑刃，晋国和卫国做剑脊，东周和宋国做剑环，韩国和魏国做剑柄，四方夷族做剑鞘，四季做剑衣，东海做缠绦，恒山做佩带，用五行来统驭，用刑律和恩德来论断，遵循阴阳的变化，依靠春夏的维持，执行秋冬的肃杀。这种剑，向前直刺无物可阻，向上高举无物可挡，向下劈去无物可拦，四周挥动无物可抗，上可割裂浮云，下可斩断地维。这种剑一旦使用，可以匡正诸侯，一统天下。这就是天子之剑。”
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
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直之亦无前，举之以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
芒，通“茫”；圆天，古人认为天圆地方；三光，日、月、星；四乡，四方；四封，四境；宾服，归服。
赵文王听后茫茫然若有所失，问道：“诸侯之剑怎么样？”
庄子说：“诸侯之剑，军师武将做剑尖，清官廉吏做剑刃，贤人良士做剑脊，忠臣圣明做剑环，英雄豪杰做剑柄。这种剑，向前直刺也无物可阻，向上高举也无物可挡，向下劈去也无物可拦，四周挥动也无物可抗。上则效法苍天，顺应日、月、星辰；下则取法大地，顺应四季变化；中则顺和民意，安定四面八方。这种剑一旦使用，就像雷霆万钧，封疆之内没有不归服和听从国君号令的。这就是诸侯之剑。”
王曰：“庶人之剑何如？”
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
窃，私下里；薄，鄙薄；牵，拉手；宰人，官名，负责国君膳食的官员；环，绕；定气，定心；毕奏，说完；服毙，自杀。
赵文王说：“百姓之剑怎么样呢？”
庄子说：“百姓之剑，全都头发蓬乱，髻毛高翘，铁盔罩脸，帽带粗实，后衣短小，怒瞪双眼，气粗语塞，在人前相互争斗刺杀，上能斩断脖颈，下能剖裂肝肺。这种百姓之剑，跟斗鸡没有什么不同，眨眼之间丢了性命，对国家什么用处也没有。如今大王坐拥天子之位位却喜好百姓之剑，我私下认为大王应当鄙薄这种剑。”
赵文王于是拉着庄子的手，一起走上宫殿，命令负责膳食的官员摆上献上酒肉。赵文王羞愧不安地绕着宴席地走了三圈。庄子说：“大王坐下来静静心吧，有关剑术之事我已启奏完毕。”于是赵文王整整三月没有迈出宫门，剑客都在自己的住处自刎了。
如果非要挑出小说体的《说剑》篇唯一的瑕疵，就在赵文王瞬间幡然改途。这般传奇就如陌生男女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山盟海誓不离不弃。曹雪芹说：“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红楼梦》第一回）小说最俗莫过于套路发霉。当然，庄子写《说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红楼梦》第一回）
无待堂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