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庄子·人间世》）
注①适：到。②狂：指言行激烈夸张、违反常态的人。接舆：人名，按〔唐〕成玄英的说法，接舆是楚国人，姓陆名通，字接舆，有贤德。游：行走。③兮：句中语气词，相当于“啊”。何如：为什么，询问原因。衰：衰败。④来世：未来。⑤往世：过去，从前。⑥有道：指政治清明。成：成就。⑦生：保全生命。⑧方今：当今，现在。刑：刑罚。成玄英疏：“仅可免于刑戮。”⑨轻乎羽：比羽毛还轻。载（zài）：承受，接受。莫之知载：莫知载之，没有人懂得接受福。按：这里用羽毛比较隐居之福，言其得到很容易。但孔子不知取而受之。⑩地：大地。成玄英疏：“分外之祸，重于厚地。执迷之徒，不知避之去身。”按：入政之祸比大地厚重，而孔子不知回避。?已：止、停止。临：本指俯视，引申指监督、统治、接近等。这里用“临”，既有用道德去接近、教化为政者的意思，也有凭借自己的道德优越去监督、督促为政者的意思。?殆（dài）：危险。画地：在地上画一个圈子。趋：行走。自己在地上画个圈子在里面奔走，有自己束缚自己的意思。?迷阳：佯狂，即装疯卖傻。按：关于“迷阳”有多种不同的说解，这里用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司马彪注。行（háng）：道路。?郤（xì）曲：曲折。按：陆德明《经典释文》：“郤，字书作‘’。”，也是曲折不直的意思。?按：接舆之歌，全篇用韵。?寇：劫取，伐取。?膏：油膏、油脂。煎：熬干。?桂：桂树。按：肉桂树皮的里层味道辛香，可入药，亦可作调味品。?漆：指漆树，其树脂制成的涂料即油漆。?莫：没有人。无用之用：无用的功用。这是指无用可以全生。
译文
孔子到了楚国，楚国的狂人接舆在孔子住处的门口走过，说：“凤鸟呀凤鸟，为什么德性如此衰败呢？未来是无法等待的，过去的世道不可能追回。天下处在政治清明的时代，圣人成就功业；天下处在昏乱无序的状态，圣人保全生命。如今这个时代，仅仅求得免于刑戮。福运比羽毛还要轻微，却没人懂得接受它；殃祸比大地还要沉重，却没人知道回避它。停手吧，停手吧，别再拿道德四处找人说教了；危险啊，危险啊，自己在地上画个圈子在里面奔走。佯狂啊佯狂，不要伤害了我的行程；我的道路曲折迂回，不要伤害了我的脚。”山上的树木是自己砍伐自己；膏油的火焰，是自己煎熬自己。桂树的皮可以食用，所以人们砍伐它；漆树的汁可以用，所以人们割伤它。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途，却没人懂得无用的效用。
读后感
《论语·微子》也收录了这则故事，其中的接舆之歌较为简略。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论语》中接舆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是在劝孔子悬崖勒马，及时回头。《庄子》中接舆说“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则更为意味深长。
来世不可待，是说不应对未来有什么期许。本来，生命充满变数，现实世界是不确定的，人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的生活更是不确定的。不过，在正常的社会中，人们总是可以把握生活的走向，憧憬和规划未来。而在失去秩序的社会里，不讲规则，没有底线，人们时时感受到的，是一切都无法预测的恐惧。
往世不可追，是指孔子具有强烈的崇古情怀，一生致力于阐述先王的遗言遗训。“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成为后世儒家的标签。这也成为其他学派质疑儒家的口实，毕竟远古传说比较虚无缥缈。接舆批评说，孔子借用尧舜禹汤文武的圣德和击壤盛世的想象来寄托政治理念，可现实社会不可能退回到遥远的往古。
既然来世和往世都无法期望，而当下又是令人绝望的，那么唯一的选择只有尽力免刑全生而已。然而，人们往往意识不到现实的残酷，不懂得避祸求福。像孔子这样的圣智之士，还满脑子“临人以德”，在所有的规则都被践踏的社会里，却致力于“画地而趋”。这是置身于险境而不自知。
接舆说：“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其大意与孔子所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是一致的。有道和无道，是古人评价一个时代的政治品质时经常使用的重要概念。隐者对当时政治的本质有切实的认识。他们提出的应对策略是知其不可为而避之。所谓“无用之用”，简单地说，便是韬光晦迹以保全生命。郭象注：“有用则与彼为功，无用则自全其身。”成玄英疏：“而世人皆炫己才能为有用之用，而不知支离其德为无用之用也。”
初看起来，隐者似乎全然是以末世心态来消极地逃避现实。其实，面对无可奈何的荒谬现实，自觉的无为，又何尝不是一种高度负责的选择呢？当系统性的恶裹挟了一个社会，任何有为都可能是妥协与配合；这时若细究现实中一切的恶，有几人是完全没有参与作恶的清白者呢？
对比阅读：
读《论语》：凤兮衰已尽：
北城海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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