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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庄子死亡观比较研究
刊于《理论界》年第9期
作者简介
徐文,男,广西容县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级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兴趣:庄子哲学阐释史、文学批评史、政治哲学、中国古代思想史、中西思想比较。
摘要
老子和庄子的死亡观既有相似性,更存在重要的差异。老子和庄子都强调死亡的必然性,但老子将死亡看作负面状态,在本体论层面,认为死亡是绝对者所要超越的状态,从而将死亡放在很低的位置;在经验世界层面,将死亡与负面现象紧密联结,认为死亡是违背道的行为的惩罚性后果,以及死亡的普遍化指示着恶劣的社会状态。庄子则以达观甚至欣然的态度对待死亡,主张安时处顺地接受死亡的必然性,提出生死具有同属一个自然过程的齐一性,还认为死亡可以通达超离世间劳苦和压抑秩序的自在之境。老庄死亡观的差异有其内在的思想成因,源于二者看待对立事物的不同方式,所追求的境界的微妙差异,以及对现实世界的不同取态。这种差异及其思想成因进而透显出,老庄的基本的哲学观念在对事物向反面演变的辩证趋势的态度,对“自然”内涵的界定方式,对所处世界的思考方式,以及对道与世界关系的安放这几个面向上,隐含着深层差异。
在《老子》和《庄子》中,都有关于死亡的哲学问题的重要讨论。庄子阐述了诸多关于死亡问题的观点,其中既有对死亡的专门论述,也有在涉及死亡的其他议题中表达的对死亡的看法。老子也提出了很多涉及死亡问题的论述,但他较少单独讨论死亡,而是常常把死亡放在与其他问题的关联脉络中进行探讨。老子和庄子的这些论述,都表达了他们对死亡这一重要问题的基本观点,从中可以看到他们的死亡观既有相似性,也存在重要差异。这些差异在老子和庄子的思想结构中有其成因,而且透显出老庄在基本的哲学观念上也隐含着深层差异。
一、老庄对待死亡的观念异同
无论老子还是庄子,都认为生而至于老,老而至于死,是自然过程中的必然。这表明他们对于死亡,在事实描述层面上具有相通观念。
老子认为,事物内部蕴含着否定性因素,事物只要不断向前发展,就会在超过一定程度后向其对立面转化,即“物壮则老”,〔1〕“兵强则灭,木强则折”,〔2〕“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3〕(据《列子》引老子)。这种趋势背后的总原则是:“反者道之动”〔4〕(此句中的“反”历来有两类解释,一是将其释为反面,意为转变到自身的反面;二是将其释为反方向,意为向本根的复归。在本文语境中是取前一种含义),即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必定会转变到自身的反面,这是道的运动方式的体现。人的生命同样也处在这一原则下,《老子》第五十章说: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5〕
人在生命过程中先处于出生后离生较近的阶段,之后经过壮年而逐渐衰老,进入不断趋近于死的阶段,“生长发育的过程占十分之三,衰老死亡的过程占十分之三”。〔6〕可见,老子认为生命向自身对立面即死亡的趋近是必然的过程。
类似地,庄子也认为,生与死都是命定的必然现象,《大宗师》中说: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7〕
庄子认为,死生的变化如同昼夜的变化,具有先天性的源头,是由超出经验世界之上的天所规定,人无法“与”于其中,即人的意志无法参与进这个过程中发生影响,因此,由生向死的变化具有人力无法改变的必然性。可见,对于在超验的天或道规定之下死亡所具有的先天必然性,庄子和老子都有相似的体认。
虽然老子和庄子都认为死亡是不可逃避的必然现象,但他们对这不可逃避者的评价和思考却有显著的不同。
老子崇慕具有无限性的超卓的“道”,力求超越经验世界的种种有限性而趋向与道的境界的同一。而生命过程的有终,正是经验世界中的存在者与生俱来的有限性的典型体现,因此,老子认为死亡是一种意味着局限性和缺陷性的不可欲状态,从两个层面对之给予了负面的基本评价:
首先,在本体论层面,老子把对死亡的超越归于作为世界之本原的绝对者,从而在根本上赋予对死亡的超越以高价值,也即相当于赋予死亡以低价值。《老子》第六章: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8〕
谷神是不死之道的一种存在样态,司马光说:“中虚故曰谷,不测故曰神,天地有穷而道无穷,故曰不死。”〔9〕它是化生万物的母体,故称为玄牝;天地也以之为本原,故称为天地根。谷神绵绵长存,无始无终,超越了死亡所体现的有限性而达到了没有起点与终点的无限。正因如此,它才能成为经验世界中的有限存在者即人和万物的最终根源。老子将不死性归于绝对者,也就间接将有死性归于了经验世界中的存在者。通过将不死性和有死性分属于绝对本体和经验世界,老子就在本体论层面,将对死亡的超越放在了极高位置,而将死亡判为远低于道的状态。
其次,老子不但在本原性的绝对者与经验世界中的万有之间,将死亡作为一种属于后者而不属于前者的低价值状态;而且在经验世界的层面,还进一步将死亡与世间各种负面现象而非正面现象作紧密联结,体现出对死亡的负面性和不可欲性的凸显。《老子》中说:
强梁者不得其死。〔10〕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11〕
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12〕
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13〕
强梁、坚强是与“弱者道之用”〔14〕相反的行为,“生生之厚”是对生的过度追求,勇、广、先是对慈、俭、后这“三宝”的舍弃。这些都是老子眼中与道相违的负面行为,老子将这些行为与死亡紧密联系在一起,认为它们将招致比一般的死亡更痛苦的非正常之死(“不得其死”),或更易发生、更快到来的死亡(“死之徒”“动之死地”“死矣”)。这说明,老子把死亡看作经验世界中违背道的行为的惩罚性后果,是有限存在者可能遭受的状态中尤为负面的一种。
老子以上论述主要涉及经验世界层面个体行为的问题,而在涉及社会生活方面的问题时,老子同样也将死亡与负面现象关联在一起,如: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15〕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轻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轻死。〔16〕(据傅奕本)
前者描述了执政者将死亡用作威胁民众的手段,死亡成为了推行暴政的工具。后者指出死亡的常态化、轻率化是暴政的结果,因为当在上者为了满足自己各种生命欲望而对民众聚敛压榨时,民众命如草芥、朝不保夕,只能不再在意死亡,把死看得很轻。这两段论述,从不同侧面刻画了死亡与暴政的紧密关联。与此不同,在良好的社会,死亡则会被看得很重,被极力避免: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17〕
小国寡民的理想社会中,人们会把死亡看得很重而绝不轻冒死亡的危险。这说明,与暴政下的社会不同,良好状态的社会会在整体上尽力拉远与死亡的距离。由老子对两种社会状态与死亡的关系的讨论可见,老子认为死亡与负面社会状态具有显著的正相关性,死亡的普遍化和轻易发生,总是指示着一种恶劣的社会状况。
由于对死亡的负面评价,老子希望尽可能延宕死亡的来临,即使不能真正超越死亡,也尽量在一定程度上规避死亡。老子探讨了两种规避方式:
一是通过对死亡的概念细分来建构对彻底死亡的规避: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18〕
死亡被再细分为“死”和“亡”,“亡”是比“死”更彻底的进一步消逝。通过这种区分,便建构出一种死而不亡的可能性,亦即虽死而并不彻底消亡,从而避免了完全彻底的死亡:
二是通过修道来达到如同柔弱婴儿般的状态,从而像婴儿一样远离死亡,如: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19〕
为天下蹊,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20〕
修道有成的“专气致柔”“常德不离”的境界,与充满盎然生意的婴儿状态最为相似。老子认为,进入这种境界就能像婴儿一样离死亡最远。老子对规避死亡的尝试,深深体现了其对死亡怀有的反感和恐惧。
综上可见,老子在本体论上将死亡放在低于道的位置而归于经验世界之后,再在经验世界范围内,将死亡紧密联结于负面的个体行为和社会状态,并努力探讨了规避死亡的可能方式。可见,在生——死两端之间,老子对生赋予了极高价值,对死则赋予了浓厚的负面意义,对之怀着拒斥心态。
庄子对死亡的态度则与老子有很大不同。他以非常达观、坦然,有时甚至是欣然的态度对待死亡。
首先,庄子认为既然死亡不是人的意志所能改变,无法逃避,那么就应安然接受。《大宗师》中说: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21〕
《养生主》: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22〕
庄子认为,生死代换是命定的必然,是如同昼夜交替的恒常自然过程,人的意志无法参与其中。这一过程来自于比父和君更高的道的规定,所以人们应当遵从。而且在这个由道所规范的世界的运行中,贯穿着根本性的“时”的节律,事物的生长消亡都处于这样的先天性时间节律之中。因此,应当将生看作应乎时而来,将死看作顺乎时而去,安然顺应这样的时间节律及生死代换,从而不再被哀乐所侵扰,获得从一切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悬解”。
在《大宗师》中,庄子又借病重将亡的子舆、子来之口阐述了为何不应抗拒天命对生死的安排: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23〕
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24〕
庄子认为,包括人在内的万物向来皆不能胜天,天命是无法抗拒而只能顺从的;而且天道阴阳对于人来说如同父母,因此,应当恭敬听从其所安排的死亡。
其次,庄子除了指出死亡是天命的安排故无法逃避外,还着重提出对死亡其实也没有必要逃避。庄子给出了两方面的理由:
第一,生和死属于同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性的自然过程,二者并没有截然的不同,无需将死亡从这个过程中专门区别出来对之加以恐惧。《大宗师》中说:
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25〕
庄子认为,死生存亡具有一体性,犹如身体的各个部分共同构成一个整体,因此,不必人为地在生死之间建构断裂性以致恐惧死亡。在同篇中,庄子又借仲尼之口,赞许遭逢母丧的孟孙氏对生死的泰然态度: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26〕
孟孙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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