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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天有太阳,夜晚有月亮。白天里,你会发着光,到了晚上,光芒全散,你成了远方。
他爱夜晚胜过白天。
他的理由是,白天里他四面楚歌,无处遁逃,到了晚上,他会累,累了会睡,睡了也就管不了想念谁。
小黑是我朋友里最声名远播的一只夜猫子。
对他来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这样的话都是病句,他睡觉的起点从来没有出现在昨天。每个夜幕降临,他会披上他那件四季皆宜的军绿色冲锋衣,胸前的口袋里插一副八百度的黑框眼镜,穿过如潮的人群,去一间没有网管的网吧,打游戏、看毛片,写东西。这三件天差地别的事情构成了他充实的大学生活。小黑说,他在打游戏里遣散悲伤,在看毛片里寻找灵感,在写东西里把两者交合。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前浮现了孔圣人的身影,传道授业,周游列国,撩撩南子。
干完这三件事,东方欲晓。他会高唱着《东方红》划破黎明,踏着扑面的晨气归来,在男生公寓的铁门前点一根万宝路,蹲上一小时,送别最后一批星星。这厮还常常跟我们炫耀他夜游的收获:“你们见过凌晨四点的开封城吗?没见过吧,告诉你,我几乎天天见。凌晨四点的开封城,跟医院的太平间差不多,漆黑阴冷,没有星辰。最有生气的是——”
“是什么?”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故意停顿一下,等我们十分配合地问。
“鸡——啊——抹着厚粉,丰乳肥臀,扭着高跟鞋,昼伏夜出,在狭长的胡同里神出鬼没,像夜里歌唱的夜莺。”
我说:“你别瞎比喻,昼伏夜出的还有老鼠和猫头鹰。”
他扶扶八百度的眼镜:“你这叫丑化劳动人民。”
2、
小黑姓白,但全身除了脚底板没有哪寸皮肤不黑,他的名字里还有表示魁梧意义的字,但他瘦小不堪。
我们都说,小黑往讲台上一站,再往黑板上写上他的名字,可以无比生动地给低年级的小朋友解释“名不副实”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
我们在大一军训时认识。
他来自文学院,家住黄土高坡。他写现代诗,用他所谓的黄土地的语言写。他们寝室在我楼下,每写完一首,他就像刚上完一个姑娘,点上一根事后烟,头发蓬乱地跑上来问我:“聂朦,你看这一首写得怎么样?”
每逢此时,我会左右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搭成一个十字,竖在他面前。
“什么意思?”他问。
“差我十条街。”
他一言不发,红着眼默默走开。
小黑为他的怀才不遇颇为离骚。他说:“为什么我写的诗就不受欢迎呢?”
我说:“诗就得是徐志摩、戴望舒,不能是赵树理。”
我们都劝他,不要昼伏夜出,不要焚膏继晷,不要透支青春,并且给他罗列了以下三条滴水不漏、密不透风的理由:一来呢,此事伤身伤肾伤神,现在年轻察觉不到,以后可能就深受其害,不但可能妻离子散,严重点还要祸国殃民;二来呢,搞创作横竖都是搞,没必要把本该搞姑娘的时间段用来搞创作;三来呢,宿管阿姨每天清晨一推开门就看见你坐在门口,久而久之要被你吓得绝经抑郁了,实在不道德。
他逐条反驳:
“第一,张学良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照样活了一百多岁。有的人就是禀赋异常,幼功深厚,一天只睡四小时照样飞天遁地,降龙伏虎。”
“第二,夜莺只在夜里歌唱,也只有在夜里唱得最好听。白天食五谷,夜里访李杜,这才叫自然规律。你见过鲁迅在大白天写东西吗?”
“第三,宿管阿姨早就知道我的踪迹了,楼下的铁门一直给我留着呢,但我不进去,我坐看星星等天明,天眼一开贯穿古今。”
我们认输,夸他有狷介之气,当世的庄周阮籍。
他宠辱不惊,不为所动:“告诉你们,夜游可有意思了,改天非拉上你们一起去不可。在夜里是最能看清一个城市的,各路神圣,全在夜里露面呢。哎,我就见过,苹果园那儿,一个七八十的老大爷,弹一手二胡,每天半夜十二点准时响起,那声音,真是绝了。还有劳动路,你们知道劳动路吗——据说以前是红灯区,如今不复当年盛景,有些上了年岁的鸡,劳模典范,卖相不好,一晚三十,还送碗烩面。”
3、
有一阵子,我好久没见到他,心中有些惶恐不安,心想这厮不会是获得了什么武功秘籍,暗中修炼,只等有朝一日把我击败吧。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小黑,怎么好久没见到你,你最近干嘛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你找小白吗?他买水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我大惑不解,心想这厮难道终于忍受不住和某个三十块钱一晚送碗烩面的鸡做成买卖了?
过了五分钟,电话响起,我急忙一探究竟,问道:“小黑,你在干嘛呢?”
“噢,聂朦,我忘了告诉你,我转院了。”
“你咋了?难道真的夜里上网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染上梅毒了?”
“不是,我转院了,转新区了,学医。”
我大惊,问:“啊?什么时候的事?你咋学医去了呢?”
“我想通了,在文学院待着没出息,非常不利于创作,你看历史上那些大文豪都是学医出身,什么鲁迅啊,村上春树啊,都有过学医的经历。”
我说:“你大爷,历史上那些大文豪还都得过梅毒呢,你也去试试吗?”
“不跟你说,你这个人,太偏激。”他在电话那头轻声说道。
我在惊措中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吧,那你好好学医,有空回老区玩,给我看看你学医之后写的诗,是不是还是一阵扑面而来的黄土味。”
“哈哈,告诉你,聂朦,我不需要再给你看了。”
“为啥?”
“为啥?”他在电话那头大笑,“告——诉——你,有人说我的诗写得比你好了。哈哈!”
“谁啊?”我惶恐。
“小莉。”
我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谁?”
“小——莉——”电话那头清晰地说。
4、
小莉是他的女朋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关于小黑和小莉是如何遇见的,在我的朋友间,后来一直流传着好几个故事版本。每一个都看似不可思议而又合情合理,真假难辨,引人入胜。
有一种说,小莉其实是个初出茅庐的婊子,因为她在洗头房工作,洗头房啊,那是什么地方你心知肚明,可怜的小黑有一天夜游回来,那婊子刚上完班回家,在胡同里被两个流氓缠住,小黑见义勇为,英雄救婊,送医院缝了二十四针,那婊子过意不去,以身相许。
我说:“这个版本的不合理之处在于小黑是个施恩不图报的人,他不会接受任何在喜欢之外的厮守。还有,你别老‘婊子’‘婊子’的,婊子是对一个姑娘内心品格的刻画,而不是对一种职业的描述。你看,古人老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可古代里最有情有义的女子不就是婊子吗?”
还有一种说,小莉不是婊子,但确实不是咱学校的,她应该出自附近的某个技校,至于是哪种ji,不得而知。小黑应该是和她在网吧上网的时候认识的,至于具体是在小黑进行到他的生活三部曲中的哪一步时认识的,不得而知。
我说:“这个版本的不合理之处在于小黑一直就看不起技校的人,别说技校,我们学校艺术专业的学生他都瞧不起,他们院戏文专业的男生和他打架打了个遍。还有,应该是最后一步,写东西,小莉应该是个热爱文艺的姑娘。”
不管怎样,这些疑点,如今都无从解开。
年早春,我在新区见到了阔别已旧的小黑。晚上,在他和小莉租的房子附近吃烧烤。春风拂面,青夜阑珊,我独坐一方,小黑一脸春风地搂着小莉坐在我对面。
小莉是个东北姑娘,家在沈阳,普通话里的东北味恰到好处,她扎一个长马尾,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左边脸颊上一颗不大不小的痣。她热情地给我倒酒、撒孜然粉,像极了小黑的贤妻良母。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量着她问。
“小莉。”她正要开口,小黑一把抢过替她回答。
“小莉······嗯,挺好,挺朴素的一个名字。”
小黑得意地大啜一口啤酒,缓缓地抬起头,望一眼小莉,小莉一脸绯羞地低下头去。
“叫小莉的都是好姑娘。”他说。
我在一旁艳羡着小黑的幸福,它既不炽热,也不蓊郁,就像贴近着看一朵含苞待放的春花展瓣绽开,或者在寂静里听一簇山泉喷涌出泉眼,春雷惊蛰中有润物无声的平静。我祝福他们的爱情,我祝福他们所听见的花开的声音,我祝福他们所触摸到的头顶上的七色光。
几番推杯换盏之后,小黑已开始胡言乱语,词不达意。他一伸手紧搂住小莉的肩,小莉略微挣扎了一下。
“聂朦,我告诉你,你别看我俩看着好像是再普通不过的情侣,是,我们不是满汉全席,不是九宫格火锅,我们是——”他敲着筷子,看着桌上的烤鸡翅和涮牛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喻体,“让我想想,我们是开水白菜,对,开水白菜!聂朦,你听过这道菜吗——”
我摇了摇头,像个虔诚的信徒看着他。
“这是川菜里的一道名菜,一锅汤煮一颗白菜,功夫就在这锅汤,多种食材,蕴含百味,但一定要不咸不淡,恰到好处。我们就像······”
他还没说完就倒下了。
“他易醉。”小莉看着我尴尬地笑了笑,用手推着小黑的头,小黑醉得不省人事。
我问小莉:“他现在每天晚上还出去上网吗?”
小莉摇着头笑:“他晚上不出门,每天就拿着笔记本写东西,我就坐在他旁边,有时看着他写,有时拿着手机玩游戏。他很愿意我看着他写。”
“他说你跟他说,他的诗写得比我好?”我笑着看向小黑那深埋在桌上的脑袋。
小莉没说话,红着脸笑。
我看一眼小黑,说:“他是个狷介的人,有古名士遗风,你习惯了就好。”
“什么‘介’?”小莉不解地问。
“狷介。”
小莉摇摇头,冲着我笑:“不懂,我就觉得他现在这样刚刚好。”
5、
一晃半年,我再见到小黑已经到十月了。他大醉,在秋风渐紧的晚上给我打“聂朦,你快过来,老子出事了。”
我打车赶过去时,他正躺在他跟小莉租的那间房子的床上,屋子里乱七八糟,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空啤酒瓶。他的两个新区的同学拿着毛巾站在一旁。
我顿感不妙,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莉跑了。”他同学说。
“啊?怎么回事?”
“今早起来,小莉就不见了,还拿走了小黑的银行卡,我们打过电话,没人接。”
我大惊,看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小黑手足无措。我让他那两个同学先回去,我留下来给他烧热水,洗脸,敷额头。
一通忙活之后,小黑沉沉睡去,我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半夜不知几点,我被一阵哭声吵醒,起来打开灯一看,小黑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号啕大哭。
我走过去蹲下来直直地盯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沉静了一会儿,他突然看着我大叫起来:“聂朦,我好疼啊,我真的好想她啊!”
“你别这样,像这样的一个婊子,不值得为她流泪。”我安慰他说。
他哭得更厉害了。
我索性孤注一掷,反向激励。我说:“你呀,没能活成一个诗人,却把生活过成了一部小说。不过,哭两下就得了,再往下就太不男人了,不男人也不文人。你记住,咱们这种人,搞姑娘都是为了搞创作,你看,有了这样一段经历,以后你写小说,你刻画婊子的形象,可以多么成功。噢,对了,你不写小说,没事,我教你,别写诗了,写诗没出息。”
“聂朦,我告诉你,其实她今早走的时候,我没睡着,我看着她拿我的银行卡。你知道吗,我知道她早晚有一天要走,我不挽留,不拆穿,不光因为我心存侥幸,更因为,她陪我走过的这大半年是我最幸福的日子,她对我的好是我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做不了假。”
我问:“卡里有多少钱?”
“两千,本来没钱的,我知道她早晚要走,先前就往里面充了两千块钱,这张卡我一直没用过。我本来想当面给她的,如果她跟我道别的话。没想到她最后选择的是这种方式。”
“那可是你两个月的生活费啊,那你怎么办?”
“我在学校,东拼西凑,怎么都能过,她一个女孩子出去,在社会上······”
我从未见过说话这样清醒的小黑。
6、
我旷课三天,一直在新区陪着小黑。他每晚大醉,醉得不省人事,然后睡至第二天午后,闭门不出,一日三餐由我出去买。
他说他爱夜晚胜过白天。
他的理由是,白天里他四面楚歌,无处遁逃,到了晚上,他会累,累了会睡,睡了也就管不了想念谁。
他说:“比如,你看,这盒饭里的酱鸭,我看到它会想起五一节我们在新街口吃过,那天她咬破了我的耳朵。再比如,你那边墙上贴的那张海报,是我们租这房的第一天她买来的,她说这屋子太单调了。你说,我要怎么办,除非我不睁眼,这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这附近的每一条街巷,都布满她的印记,都留有她的回忆。我没地方逃啊。”
我能理解他的滋味,不是爱夜晚,是爱黑暗,不是怕白天,是怕思念。
第三天晚上,小黑最后一次大醉,我也在他浑厚的鼾声里疲倦地睡去。半夜,我被电话吵醒,起来一看,是小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我拿起来看,是小莉打来的。
怔了一下,我还是选择不叫醒小黑。我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迷迷糊糊的声音说:“小白,你知不知道,我他妈的好想你啊”
“小莉?”我说。
电话那头安静下来,没有声音,我赶紧说:“小莉,我是聂朦,你别挂!”
我这时知道,她在假装大醉,因为只有大醉她才有勇气打这个电话。
“聂朦,小白······小白他还好吗?”
我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阵儿,她说:“你一会儿给我发一下你的电话号码,就这样吧,我还有事。”
我照着小黑通讯录里的电话给她发去了我的电话号码。过了好一会儿,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聂朦,很高兴这几天你一直陪着小白,我知道他这个人有多让人担心。我真的很喜欢他,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我给你寄了封信,过两天应该就到了,里面有他的银行卡,我没动,还有两千块钱,是我平时兼职赚的,小白的房租该交了,你叫他下学期搬回宿舍去住吧。对不起,银行卡是我故意拿的,我想着这样能让她觉得我是个婊子,我只有让他觉得我很坏,一点也不配让他喜欢我,才可能让他真正放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相信。你叫他好好过,别再虚度光阴了。最后,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千万别告诉他,好吗?”
我大哭一场,看着酣睡的小黑,看着窗外零星分布的星辰,迅速删去了小莉的短信。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小黑穿得整整齐齐,桌子上放着他买的一袋包子和一杯豆浆。
他说:“聂朦,你回去上课吧,我想通了,可能古人说得没错‘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不怪她,但也只能到这里了。你放心,我会振作起来,我还写诗,还跟你一较高低。”
我大笑。
他们像白天之于黑夜一样爱着彼此,永远相隔半拍,永远追不上彼此,却又永远有一个要胜出一分。他们做不到两个人的地老天荒,只有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却也一样让听故事的人溃不成军。
7、
一个月后,小黑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休学,他说不想再在学校里待了,他要出去走一走,攒点阅历和素材。
我再没听见过他的消息。
小莉的秘密,我到最后也没告诉他。他的秘密,我也替他保守到最后。就像没人知道他们当初是怎样的一场相遇。
这样也挺好。
希望你有一个和我一样的秘密,紧紧缝在心里,秘密里写满你,别对我说,我也不问。不是要骗你,不是要瞒着你,只是怕戳破了,时间一久,我们之间就什么也不剩了。这样有个秘密维系着,哪怕你会误会,哪怕你会怨恨,总好过分开之后我在你的心里一点点地流失,最后沦为空气。不愿你恍然大悟后的千里奔袭,也不愿你蓦然回首后的柳暗花明,只愿你紧紧地守护着这个秘密,别对我说,我也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