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慢慢成长
那日竟然是阴阳和合的好日子。3月15，亦是阴历二月十五，月亮满照。该好好地消费良宵。读书或赞美朋友。收拾厨房，做可口的饭菜。剪修花枝，亲吻正开的花朵。朱红或素白，青绿的叶片都有小欢喜。感谢观音莲、芦荟广吸尘劳，虎刺梅一朵接一朵不说累，绿萝遍布阴暗角落，洁身自好。一堆粗糙的树根，像恐龙，像始祖鸟。躲了六七个小瓶，各自支出几片绿叶来，像吱吱叫的甲虫，便觉眼前生意满。中美木棉长到房顶，凤尾蕨坐拥半壁江山，牡丹石的老牛冒冒失失闯进来，低头拱一堆捡来的石头。这一角落定义为：侏罗纪公园。树下放着我做的两个厚垫子，垫芯是废弃的厚塑料，挨屁股的才是一层棉花，不穿的刺绣蓝裙裹之，花朵留在面上。够舒适，手搭在小吧台上，九间小格子是收藏多年的《读者》，顺手抽出年《读者文摘》，恰好一篇文《慢阅读》，合心。一本书天天读，可以读半年，雨滴一点点浸了土地，秧苗慢慢茁壮了。这半年你做啥了？别人大概说出一长串地名事件，你就一句：“我刚读完一本书。”多美好的时间。头上有软软的吊兰排荡开来，充当开放厨房的隔断，小小一盆，竟可以纵横往复，仿佛一个小人儿，一口气唱出老高老曲折的调子，余音不绝。这创意实在好！吧台上煲着乌鸡汤，不声不响，味道散着步踱出月亮门。平时炒菜都是一路小跑，火焰昂昂，香味吁吁。今儿这汤离冒泡还远着，且去做别的事吧。忘了告诉你，插绿萝时至少要留一片叶子。因叶子黄了，我全部剪光，只留秆茎插了几瓶，等了俩月，无芽，烂了。这才想起何等粗心，叶是植物的衣裳，小皮肤，光秃秃的要羞愧死了，还怎么进行光合作用，怎么呼吸？我断定它是被气死的，一株植物也是有气节的。懂得，也会忽略，我忏悔。想起麻雀来，可怜见的鸟，一只猫的凝视也能吓得它掉下树来，更养不得，摆上八碟八碗，上好的米粒虫子色香味，绝不看上一眼。说它气性大，不能自由飞，气死了。这小东西，可贵。大门口，谁家的鸟笼里有两只鸟，系短短的线，只够在横梁上跳几步，养几年了。我以为鸟该习惯圈养生活了，但那只鸟仍不停地啄取脖颈的线，不停地啄，想啄断了去飞。它不可能忘掉从前，忘掉自己是只鸟。麻雀原来喜欢树洞，后来追着人走，草房，瓦房，现在也不得不住高楼大厦了。然而究竟稀少了，遇到几只麻雀扑棱棱下地觅食，如同看见亲人。燕子则不吃落地食儿，同样有节操在。它们都在春天及时回来了，单薄，急切，与青草同步，慢慢长出温暖的骨头。寂静的春天。我喜欢这样的词，大地，空旷，人和树形销骨立，需要营养。春天不怕被打量。先出来的，总是先出来，比如叶芹草、紫花地丁、白头翁，之后是黄花地丁，各有各的道。因为你总不抬头，才有突然间的满山繁花，呼啦啦蹿到眼前。整个春天低头备课，接新专业，极难，两页书抠三天，必须保证站在讲台能说出顺溜的话。后来不觉得苦，重复让人枯萎，新知，有如耕牛垦荒，犁尖霍霍，密结的野草一寸寸露出深黄的泥土，蚯蚓蠕动，可扔下种子。我静静耕田吃草，埋头的老牛理不动村外事。隔壁人家有哭声，孩子出门多久了，还没回家，坐的火车还是飞机？隔壁街头炸弹乱飞，人民水深火热，孩子哭叫，没有衣裳和米。隔壁又谣言流窜，迷雾重重。我都听得见，听得心惊肉跳。我们各司其职吧，你得认真打扫战场，我得认真锄我的玉米，维持眼前的平衡。谁拉的谁收拾，可隔壁老狼拉的臭，得人来收拾。总得有人把倒塌的屋脊立起来，把尸体掩埋，把孩子送回家，把英雄贴到海报上。总得有人把真理清出来，让人民放心走路，安心种植食粮。人间酸辛，植界葱茏。春天从来是寂静的，千手千眼看着你生长，不可偷懒。像熬汤，蛋白与盐细细地融，你忘却的时候，它熟了，香味弹了你一个响指。赶快浇上一瓷碗，慢慢喝。是我十年九不遇的享受。此时，人面绯红，心思拙绿，被省略的世界暂停，伸开蜘蛛的长脚，片刻欢娱。山野采得满筐诗
一条大河从山里轻松地奔流而来，清气扑面，它有个好听的名字：转山湖。
晨雾缈缈，宛若刚从水中捞起的轻纱，河滩上大大小小滚着圆滑的石头。水草露珠都充满新鲜的味道。水流清脆，像谁家姑娘隐约敲着细碎的小鼓。远望长河，清晰地现出两条黑色曲线，绵延数百米，近前方知是无数小蝌蚪列队游行，不禁叹为奇观。每一只不肯掉队的样子煞是可爱，立时想起法布尔《昆虫记》中的一幕：一群灰毛虫首尾衔接，围绕一个大花盆无穷无尽地爬行，不死不伤绝不离开。想来这些蝌蚪也那样地执着。
这里颇为静幽了，除山坳的几户人家外，只有我们一行人。静谧得能听到虫们羽翅扇动的声音、草丛中蹦跳爬行的声音、野花一瓣瓣张开的声音，仿佛呼吸都有了回声。
沿着河边茅草掩映的小路且喜且行，随手即可摘下几朵娇小的野花，捉到几只惊慌的小蝴蝶，蜻蜓对对叠飞，孩子们总想破坏它们的好梦。蒲公英像金色的小溪漫到脚边，忍不住折一朵吮吸，都是春夏微甜的味道。累了，便在一棵盛开的山樱树下休息。粉色的花瓣落在身上，谁也不曾掸落它鼓鼓翘翘的小身体。枯干了，就残留在布衣上。
野百合在草丛中玲珑着，橘黄的舞衣柔柔弯弯。孩子们见惯了花店里大朵的百合，对这小巧可爱的野百合竟爱不释手，顺手折下。我接过来说：“它的俗名叫‘花根花’，花瓣能吃，花根长得蒜头一样，也能吃，是我们小时候的点心。还有酸不溜、地瓜瓢……”还没说完，那几朵花瓣已进了几个人的小嘴了。我也尝了一瓣，有如咀嚼童年。
花儿是不会怪我的。寂寥多时，终是有人感觉了它。想这寂寂深山，许许多多的花草都是无声无息，凝成满山秀色，清气横溢。若装了箩筐带回斗室，不知它可愿意。“莫待无花空折枝”，想来古人之爱花，花是可以折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也可以赠予远方友人，蒋捷更有折花诗，“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有谁家”。周瘦鹃也是常折下园中的花花草草，插于书房的名贵花瓶，情寄山野，缘何不可。回去定要采些的。
林中还有小木屋，想必为了歇脚用，一农妇正在小溪旁边半跪着捧水喝，脸庞被太阳晒得红涨，汗水滴淌。旁边是一筐绿莹莹的野菜。
我们朝前搭话：“采野菜是自己吃还是卖到镇上？”
她咧开嘴笑了：“山里野菜更有营养，包大馅最好。自己吃，也要卖出去，挣点零花钱。”
她翻检着筐中的野菜，一一说着名字特征。我们也扔下伞满坡地寻觅，孩子们则奔跑追逐，吵闹声响遍山谷。一会儿工夫，我们都成了满身汗味脸色红涨的乡野女人了，互相看着忍不住哈哈大笑。
看袋子里的收获：黑绿的猪毛菜，嫩嫩的长虫苗儿，欲飞的鸡翅膀，硬挺的蕨菜，先苦后甜颇有嚼头的苦藜芽。当然每人也不忘采摘满抱的野花：怀里是粉团团的栀子花，衣服扣眼上一朵小小的雏菊，耳边夹一朵蓝紫的桔梗，一个小男孩扛着绿色的茎秆跑过来，茎秆的顶端飘摇着几枝长长的狗尾巴花，这美妙的创意，一时让大家开心笑倒。
返回山下，在林中幽静的河谷里，我们从容地洗漱，纳凉，吃饭，打牌，孩子们去水里尽情扑腾，看看天色将暮，山衔落日，要离开了。
黄昏以花的形式，一大朵一大朵开遍山野，绯红而轻柔，像情人的低语，让人的呼吸变重。喜欢白天山野的烂漫，也瞬间爱上这山间的黄昏，就像突然爱上舒婷的诗歌，《会唱歌的鸢尾花》正叮咚地开在渐渐浓郁的暮色。
到自然中来，成为一棵自在的野花，孩子们就是那一朵朵小野花，自由地开放生长，一日半日也是好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
山野采得满筐诗。
菁菁小路
仅仅有这样一条安谧的小路，可以停下来嗅嗅玫瑰，这个城市就适宜居住。
避暑山庄德汇门出来，朝南依着河岸，一条石砌的小路远远地招呼着。以为路边无非杨树，六月天杨花疯迷，忽一个秋日的清晨踩到满地硕大的叶子，方知这一程早换成了梧桐。也没有梧桐情怀，过肥的叶片甚是夸张，不够精致，却爱着易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幽凉，若换了杨柳断无点滴意境，该是半身透湿的狼狈了。便想着雨中梧桐树下走走是什么味道，及至雨来了，撑伞走过，只觉清爽惬意。雨歇，伞寂，空灵的大水滴随风“嗑啷”溜进脖颈，恰是顽皮的冰手突然探进来，一激灵，扭头仰看阔大的树冠，仿佛望见熟悉的脸，一笑。
路起处是个凉亭，有巨大的木制水车，徐徐转动，水珠轻飞，立刻，急躁的心先慢下来，整个人陷入远古的从容，是披发戴骨针系草裙的野姑娘了。
小路据说叫“情人路”，花木森森，曲径通幽。一段高搭的凉棚爬满绿色藤萝，偶有几绺卷毛羞答答垂到小椅子上卿卿我我地私语，小路便有些暧昧的味道，生出蜜样的气息。
这真是散步的好去处，一个人走多少有些别扭。记得结婚初年，与先生吵架，相互比着摔了一地杯盘后夺门而去，出胡同口便拐上这条向往的小路。天渐黑了，去哪里好？迟疑地走着，有异样的眼光飘移，是些独行的男性。我秀发飘飘的有点危险呢，撤，赶紧逃也似的回家了。
对面是罗汉山，袒胸露怀，大肚横陈，气势磅礴，确乎可以摸得，可以依傍，便有武烈河水亦是浩浩汤汤逶迤行过。水域融入内蒙古固都尔呼河、茅荆坝森林默沁河、北大山森林赛音郭勒河，又有热河泉加盟，带着草原、森林的清鲜与山庄的王气，而博大宽阔起来。渐渐十几道橡胶坝恢宏排到远郊，又暖了水岸几许高楼人家的梦。
一次搭错车，索性下车沿着河岸走，静默的渔者更凸显了小路的安静。对着九华山处，蓦然一片红灿灿的小树林，竟是明开夜合！我凤山老家后山坡稀有的树种，初夏开花，半红半白，昼开夜闭，十月结朱红四瓣浆果，又喜庆地称“合欢树”。北京宋庆龄故居原纳兰王府就有一株明开夜合，树龄三百年，纳兰去世前七日曾与好友于明开夜合树下夜宴赋诗，以托伤悲。我此时因与一株明开夜合的邂逅，油然生起欢喜心。城市，乡土，清末奇俊，年少的明开夜合花事与一棵树情结长系，又因一条河相濡以沫，路也不只是路了，可以慢慢沉浸乡情友爱，思古盘今，咂摸出有关生命的一些味道来。所谓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隽永即可。
带着感恩的心走在小路上，见山则清，遇水则明。山风起则禅香馥郁，七窍洞开，尘烦皆去；水波兴则映开日月，城郭兴荣，人心良善。走上一回，权当沐浴了。
揽镜人将老，开门草黄落。且扔下书酒，轧那菁菁小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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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选自绿窗作品《被群鸟诱惑的春天》作家出版社出版相关阅读一天一朵梅花，便是春光些子破的惊喜。
日日是好日，时时是好时。
《被群鸟诱惑的春天》是《读者》签约作家绿窗散文精选集，精选绿窗散文代表作《小扣柴扉》《一天一朵梅花》《春天，慢慢成长》等六十余篇。绿窗的散文散文追求清新，诗性，细腻。深受读者欢迎，并多次被选作中高考阅读试题。
作者简介绿窗本名宋利萍，满族青年作家，北方某医学院校教授。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读者》签约作家。曾获首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美文》《散文选刊》《民族文学》等。《低吟的荒野》等入选中高考语文模拟试题。出版有散文集《绿窗人静》《击壤书》等。-购买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