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庄子 >> 庄子推荐 >> 闻中连山先生庄周内七篇序言
◎闻中引言
戊戌年,霜降日,有幸得蒙城的连山先生之邀,一起参与布衣祭庄,此事极神圣、极畅美,亦备极了庄严与庄重。
久矣夫,无数人如潮水一般来,复如潮水一般退去,却皆是以“隋侯之珠”,力弹“千仞之雀”,直是一浪过去,一浪又来,从来无有尽头之日,实堪吾人浩叹矣。
恰好,此际的连山先生与门人研庄、解庄久矣,其诠解《庄子》内七篇的口义出。今于斯编问世之前,命为制序。吾人翻阅之间,发现该书所涉深广,不敢置评,唯藉此而谈自家的一孔之见,无忘夕惕,悚惶莫名。
邃古之初,中国人大概就已经悟得了天地之间至大的那一种道理,他们于无常中看见了有常,于存在中会晤了虚空,故而秉有了一种诸文明当中颇为罕见的境界,那就是知空知色,知常知变,恍悟无与有之际隙,以及彼此并在、复又相生相成的化几之道,此境界是平衡的、当体的,又是让吾人暗昧之心性,即时而趋向于光明的。若立乎太极剖判之初,天地阴阳生成之始,此义一旦成熟,人们于人世间的行走之时,便不求存有界的极端之期许或承诺,惟求生命自家智慧之极致与伸展。昔日之种种立有斯义的圣典,譬如《尚书.洪范》与《周易》等书,大体化作了如下八个字:“建中立极、知几达变。”
一者为中道,裁成天地,格于上下,是为有常;一者为几道,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是为变数。于是,变不失常,有中见无;因慎终如始,初几不灭,仿佛朝暾端立扶木之上,明月长住天心之中,满是乾坤造化之淋漓元气。故吾人或可以说,“中道”之平衡,与“几道”之变动,乃中华文明自古以来与其他文明体颇为不同的独特之实践智慧。这一切,自然是得益于此间之圣者,对天人真际的深度之理解,并将此中之“隐几”与“显几”,落在了富有极大创造力的人类之身上,他们相信每一个人皆秉有了两套生命系统:一为自然之生命,一为文化之生命。因了前者,所以,每一个人皆是天地之子,自然之子,得无为之安住,故极为镇定;因了后者,每一个人皆是文明之子、社会之子,得有为之造力,故极为刚健。前者用一句话来讲,就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尽矣”;后者用一句话来讲,则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全矣”。见无为于有为,复见有为于无为,此种天人之际,战国时期的庄周,则于《大宗师》中用一言以尽之:“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而且,因为庄子所拈出的那一种逍遥无待、超然物化的宇宙性精神,直如鸟行虚空,浑化无迹,他的出现,在中国人的生命系统当中,原此不免于严峻的存有之面相,自此亦呈现出了一种别样的绰约风姿。当然,吾人深知庄周乃是得了真谛生命之真人也,一死生而齐祸福,以天地为一物,以万类为一指,气象阔大而高妙,浸假而化,因应无方,物物而不物于物。此种风姿渗透在我们的文化当中,渗透在我们的艺术当中,尤其是渗透在了我们后世的所有人生的日常与哲学里面,使得历代那些最富有一颗灵心者,拥有了无往而不自适、无往而不自得的生命境界。这无疑是一种得了天地造化的祝福,故可进可退,史乘所载的那些文士隐者,无论他是欷歔败退的王孙,还是静养心性的山间幽人,于进退之间,因庄周的点化,皆一齐获得了故园家邦一样的滋味与回归,时常慌乱的那一颗人世之心灵,安顿在了与万物相契相合之宇宙洪流的共在当中,与万物同春;如同春天着上了春装,整个不灭的生意,原是从里而外自然生长出来的一个春天,故里里外外都透着生命的真实光亮。显然,庄周不是盲目的理想主义者,也全然不类西方的那些信奉后现代主义精神的诸公,惟是靠近了虚无主义,成了逃世的自恋或自欺者。他是深知人世最沉重的困顿与艰辛的。譬如在《人间世》里面,他借笔下的叶公子高使齐之前所云,“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自是洞彻了世间的一切人事之危险,他还说,若无智慧,粗糙地行走于人世,仿若“游于羿之彀中”;甚至,他还借自然之物事,来比喻人世之诸种危机四伏的无数境遇,“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可见,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严峻、困厄若斯。但即便如此,依然能得生命之至乐,足以见出庄子对生命怀有至情,至情却又最貌似于无情,故有如下庄惠之间的精彩对话:惠子问:“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
在人世间“如何行世”的生命之大义,与庄子的情命之哲学,大体如是。他识得天下之大戒有二:其一,命也,其二,义也。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故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如此而已。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俾能“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并且,在《山木》当中,他还留有一则“虚舟行世,恶声不随”之醒世寓言。此一寓意,与吾人所深喜的印度上古之七贤之一的瓦希斯塔(Vasishta)所说颇为一致,彼云:“一个知道真理的人,就像一艘陆地上的虚舟,其里外都是空的;同时,他里外又是满满的,如同一艘沉没在海洋中的船只。”
瓦希斯塔还说道:“罗摩啊,对于那无欲者来说,大地如同是牛的蹄印,迷卢山亦不过是一土堆,苍穹也不过是一容器,此三个世界俱不过是草芥一般地毫无意义。”这些话语,我们在《齐物论》《知北游》与《秋水篇》等所见多有。这里有一种极类似于大神克利希纳(SriKrishna)逍遥宫一般的方外之逻辑,正如《薄伽梵歌》里面的化身说(Avatar)云云,借重天眼来看人生。而庄子在《逍遥游》中则有如是之表达:“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胞有重阆,心有天游的庄子,便自得于“物化”之大观念,俾能贯通于诸有与诸无,复贯通于诸存在界,蛹可以羽化为蝴蝶,蝴蝶可以梦化为庄周,鲲可以翼化为鹏鸟,人可以气化于巨室,整个世界都处于相互转化之间,纵浪大化,相互化生,此之谓,“知周万物”而“登假于道者也”,彼一旦有了此种高处的光明下照此间人世之际遇,则醇和妙赞,一起并入了化机,游乎玄圃之中,登昆仑之丘,最后,入了无穷之门。在希腊的哲人柏拉图那里,曾有奇文《会饮》一篇,其中对爱、美与智慧的论述,极为精彩,全文最有思想的部分,乃是藉着苏格拉底之口,述说东方女先知狄奥提玛(Diotima)的奇想,当说到了最后关于智慧与美的最高启示,如是云:“因为智慧是事物中最美的,而爱神以美为他的爱的对象,所以,爱神必定是爱智慧的哲学家,。”该文语言之优美典雅、思想之纵情恣肆,宛如《庄子》一书现身古希腊的城邦,或曰,庄子话语之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或就是希腊人所想象中的东方之先知一样;而其书《庄子》者,那就是东方最美好的书籍,一齐汇聚了爱、智慧与美之神的《会饮篇》,供吾人啜饮几千年,而无有厌倦之日。丁酉年的春天,我曾有一次喜马拉雅山的山中之行,彼时,我在印度新德里的地铁站,师友相送,洒泪而别。然我回身旋目之际,居然看到了那个地铁站的高处,有青石一块,上面刻有古印度圣典《梨俱吠陀》(RigVeda)中的一句箴言,其义云:“圣道只有一个,不同的圣人,却以不同的话语,来一再地重述它。”吾人于此言颇受用。然而,道虽“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却“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吾人之一款心曲一旦奏出,唯望有“目击而道存”之真机在焉。戊戌年,霜降日,有幸得蒙城的连山先生之邀,一起参与布衣祭庄,此事极神圣、极畅美,亦备极了庄严与庄重。彼时,连山先生之门人于庄祠行歌,声遏流云:“姑射山,杳然岸神人居焉濠梁间,濮水边尸居龙见其知闲闲其言炎炎其行填填其视颠颠久矣夫,世不复见庄生!云不垂天兮,地失渊明;久矣夫,世不复见庄生!播糠迷目兮,逐利追腥。久矣夫,世不复见庄生!察察名利者,刻意失天真。祈天能起扶摇风,以息相吹野马轻。祈天能起扶摇风,以息相吹万物生。祈天能起扶摇风,以息相吹尘埃定。祈人能得自在心,旋目自视是庄生。”彼时天人共在,吾人则蘧然而心惊,自旋面目,深有感触矣,“久矣夫,世不复见庄生!”久矣夫,无数人如潮水一般来,复如潮水一般退去,却皆是以“隋侯之珠”,力弹“千仞之雀”,直是一浪过去,一浪又来,从来无有尽头之日,实堪吾人浩叹。恰好此际的连山先生与门人研庄、解庄久矣,其诠解《庄子》内七篇的口义出。今于斯编问世之前,命为制序。吾人翻阅之间,发现该书所涉深广,不敢置评,唯藉此而谈自家的一孔之见,无忘夕惕,悚惶莫名。是为序!闻中于己亥年杭城古墩路·END·漫漫生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