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篇
写在前面:这是两篇关于等待的故事,来自于芥川龙之介。(突然从安部公房跳跃到这里部分原因是在写安部公房的时候,很多人都说看起来安部公房似乎是一个异类,一个贪婪地吸收了大量西方文学的异类,但实际上如果仔细地辨识,在安部公房的作品里,总是能发现另一个被称为鬼才的芥川龙之介的影子。关于夸张的异化与变形,实际上在芥川龙之介那里已经可见端倪。难道《鼻子》与《他人的脸》不是有着某种共同的特质吗?不过与之不同的是,芥川龙之介似乎更热衷于东西方不同超验性的融合。在某种意义上,他就显得更加的古典和浪漫。从《墙》最后的结局之中想起了一些芥川龙之介的故事,尤其是两则关于孤独地等待的故事。顺便提一句,这两篇都被我选进了给六年级小朋友的经典阅读与写作指导中去了,因为我认为它们都很有意思。)(图片来自于网络)
等待故事一:
第一篇叫做《窗》(收录于芥川龙之介全集的第三本)。讲述了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这里到底是等待谁,芥川龙之介并没有说。也许是等待爱人,也许是友人。总之是一个在孤独里等待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因为长久地远离众人,因此除了这个等待之外,似乎也并无其他希望。但是这个等待迟迟不来。于是,他开始看向窗外,而窗外对着的是一个娼妓的家。他起初并不愿意与她交流,可是在长期的等待之后,他慢慢地开始与她互动起来。最终在某一天,他走出了家门,去了对面。可是回来之后,他收到了一封信。信中讲述了曾多次来拜访,但是无论如何按门铃都无人应答,于是只得断念而归。主人公看完信之后,检视了门铃,发现电线坏了。于是,他又重新返回了楼上,开始了新的等待。但是我不再去看对面的人。等待是一件既容易又不容易的事情。奇迹是每一个人的梦中情人。但是难道寻找不才是更好的偶遇奇迹的方式。因此,这篇看起来简单的短文似乎并不简单。为了方便,虚构了一个对象(他),通过对话来层层深入。对话基本内容如下:我:你认为这篇文章的主题是什么呢?
他:等待应该等待的人,不能被诱惑所吸引。
我:那这篇文章为什么又要叫《窗》呢?
他:大概是因为强调等待之中的诱惑太多了?
我:你觉得他是真的在等待那个人吗?
他:我觉得他是真的在等待那个人。
我:处于狂热地等待之中的人,会有什么样的表现呢?他会辗转反侧,会强迫症似的不断地起身去查看,或者不断地检视每一个可能会错过的环节,不对吗?
他:是的。确实应该如此。
我:那么是否可以认为这个所谓在等待的人,其实并不是真正地等待。他处于一种等待与逃离的矛盾状态之中?在情感上,他因为孤独渴望等待的对象来主动找他,但是在潜意识里却又在逃离这种相遇。他似乎是在努力保持某种现状—-等待不过是他保持现状的手段。
他:你是说他用等待来抵抗虚无?实际上他并不真的在等待什么?或者你是在说等待戈多的人,实际上知道自己在等待虚无,但是他们需要戈多—这一个空洞的希望。
我:在我看来,确实如此。因为一个不可质疑的细节是,他在发现了门铃坏了之后,并没有修好门铃,而回去等待。同时,他既然可以收到信,那么他为什么不去写信,甚至在确认了对方的好感意愿之后,为何不主动去寻找?然而还是继续回到等待的状态之中?
他:会不会是因为他因为一时的欲望,而感到愧疚,于是将重新等待认为是一种自我惩罚或者救赎,或者对等待对象的愧疚。
我:也许不仅仅如此。假如等待的对象是理想,那么对面窗口的则是欲望。理想总是姗姗来迟,而欲望则似乎唾手可得。躲在屋子里,通过窗户看待世界的人,难道不正是那些处于等待理想与面对随时堕落的欲望中的人吗?
他:那“窗”呢?是否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我:窗或者门洞,或者某种窥视孔,都是对于欲望的一种符号性存在的表征。窗始终都在那里,而窗子里即使没有那个娼妓,还有其他诱惑。
他:那这就是为什么芥川龙之介把文章叫《窗》的缘故吗?
我:也许他把这篇文章叫做《窗》的真正原因在于:窗既是一个欲望存在的表征。因为窗总是存在,否则我们就会压抑和窒息。但是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窗既是人朝外观看的欲望之口,同时从拉康式的心理学来说,窗更是世界看向我们的窥视孔。欲望总是会从这些窗口之中不断地影响和改变我们。
他:直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等待不是主题,“窗”才是。
我:不,等待依然是主题。因为等待是基于窗口之中的等待,是处于永恒的欲望之窥视之下的等待。同时,最为重要的是,等待是一种人的存在状态的体现。窗—-是窥视等待的主体的窗口。
(图片来自于网络)
等待故事二:
《尾生之信》是一篇粗粗看起来极度浪漫的文章。因此很容易被误读为浪漫主义的超验性表演,也就是说是作者的一次浪漫主义的灵光一现。可是当我第二次再读这部作品的时候,却感到一种深沉的感动。故事来自于《庄子·盗跖》:“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这篇文章很短小,全文摘抄如下:
尾生从刚才起就伫立桥下,一直在等待女人到来。
抬眼看去,高高的石桥栏上,蔓草已爬了半截。缝隙间不时闪现来往行人的素衣下摆,被鲜红的落日映照着,随风悠然飘动,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一边轻吹哨,一边在桥下悠然自得地展望河滩沙洲。 桥下的沙洲只剩了四铺席大小,已被河水包围。芦苇丛生的水边,或许是螃蟹的栖身之所,洞开着许多圆孔。每当波浪拍岸时,便发出轻微的嗒噢嗒璞声,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似乎等烦了,挪步走到水边,环视无船通行的宁静河面。四周被青葱的芦苇遮蔽得严严实实。而且芦苇丛中处处点缀着河柳,浑圆的树冠郁郁葱葱,因此其河水面并不比整条河面宽阔。一股清流将云母般的云影镀上金边,悄无声息地蜿蜒十节丛之中。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从水边走开,在不太宽阔的沙洲上徘徊。暮色渐浓之中,他侧耳倾听四下里的动静。桥上似乎一时断了人来车往,已听不到脚步杂沓、马蹄声碎、车轮滚滚,只有晚风呼啸、苇丛喧嚣、潮水滔滔—还有不知何处苍鹭的吵闹。他停下了脚步,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开始涨潮,洗刷黄泥的水色更加迫近自己:女人却仍未到来。
尾生狰狞地倒竖双眉,在桥下沙洲走得愈加急促。此时,河水一寸、一尺地漫上沙洲。水草腥气和水气在河面弥漫,凉冰冰地侵袭着他的肌肤。抬头望去,刚才桥.上鲜红的落日余晖已消失殆尽。只剩石栏的默黑剪影,轮廓分明地刻印在淡青色的苍穹。女人却仍未到来。尾生终于被河面的情景惊呆。河水濡湿了鞋子,且映出比钢铁还要冷峻的光泽,已在桥下泛滥起来。照此下去,腿部、腹部、胸部都必定在顷刻之间被这冷漠无情的潮水淹没。不,说话间水位已愈涨愈高,小腿已经没在水下。女人却仍未到来。尾生仍旧站在水中,凭靠仅仅一缕希冀,频频向桥上张望。
淹至腹部的水面上空,早已是暮色苍茫。透过暗淡的雾霭,远近茂盛的芦苇与河柳送来枝叶摩擦声,显得怅然若失。此时,像有一条妒鱼擦着尾生的鼻尖,敏捷地翻出了白色肚皮。鲈鱼跃起,夜空中已是星光依稀。蔓草攀生的桥栏,也很快在夜幕中模糊。女人却仍未到来……夜半,月光洒满河道中的苇丛和柳梢。河水与微风窃窃私语着,将桥下尾生的尸体款款送向大海。然而尾生的魂魄却像在恋慕当空的明月,悄然脱离尸骸,向着微明天空的远方朗朗飘升。又仿佛水气和草香,默默地笼罩着河面……
此后星移斗转数千年,那魂魄历经无数颠沛流离,又不得不托生于人世之间,栖宿于我的体内。因此,虽然我转生于现代却一事无成,过着昼夜不分、梦里梦外的日子,痴情苦等似将到来的神妙尤物。正如尾生在薄暮中桥栏下,痴等那永不到来的恋人一样。
这是一个过于出名的故事,以至于这个故事几乎已经没有重新被解读的歧义空间。但是芥川龙之介依然要重写这个故事,难道仅仅是想要扩充或者翻译这个故事?他是为了强调“信”,还是“尾生”之人?而这篇文章与上一篇关于等待的故事又有什么不同呢?同样为了深入,还是虚构了对话体:我:尾生的故事有何特殊之处?芥川龙之介的最后一段到底是否真的有什么意义?
他:看起来似乎并无其他意思。无非是将故事中的尾生的魂魄转生到了自己身上。
我:芥川龙之介为什么要一点点地详细写尾生的死亡过程?
他:为了展示尾生的态度。
我:那尾生知道自己会死吗?他何时知道自己会死?
他:当水开始上升到腹部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了吧!
我:那他不松手是因为他不想放弃希望,还是因为绝望?
他:也许是绝望更多一些吧?
我:既然是绝望,那他是因为绝望而死?
他:如果这样,那么这个故事又有什么值得称颂的呢?
我:如果是因为希望而死,那么他难道不是在死之前就已经发现希望的不可能了吗?
他:也许他是为了向那个未到的人表达他的等待之死?
我:也许这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他用死亡表明了自己的等待,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真诚,以及自己的感情之伟大和坚韧。
他:是的。他也许正是想通过死亡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和情感之不可欺。
我:如果是这样,那么芥川龙之介作品中的主人公在最后哀叹,这个魂魄已经进入自身,可是他却一事无成,过着昼夜不分的日子,又说明什么呢?
他:是否说明人类对于真正的值得珍惜的情感的贬值的嘲讽?
我: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么之前的关于等待之死的尊严不就是丧失了吗?因为等待是无需他人给予意义的肯定的。
他:既然如此,那么这篇关于“信”的内涵,是不是悄悄地在这里转向了一种自身—即一种关于如何确信自身的情感的价值和尊严的意义?
我:信—是一种尊严的展示,是一种自我的肯定,而最后的芥川龙之介的自我揶揄实际上正是一种充分的自我肯定—-尽管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不知身处梦里梦外的人,但是我却充分地肯定自我的等待的价值。我用等待来表达,用等待来展示自身情感价值。对于这样一类人,并且是确定存在的一类人,同时也是极少数的一类人,他们确实如文中所言是“神妙尤物”。他们用最强烈的情感共鸣穿透了实在的迷障,竟然到达了芥川龙之介所说的某种与天地相通的感受。而这历来是最为难以描述的东方文化超验性。
在第一个故事里,等待并认为是一种逃离世界、逃离自身的方式。那些安于等待的人,并且只选择的等待的人,实际上正是因为自身在潜意识里隐蔽地抵抗着这个世界。而“窗”—这一狭小的孔,就是世界与主体之间的通道,这个通道似乎只能是单向的,是欲望指向我们的通道。理想永远都在门外。在第二个故事里,等待表现为一种自尊—对于自身的情感的尊重。可以以死表达的情感,根本不会在意信与不信。所谓的“信”不过是后人将其作为教化的简化的空洞版。一个人因为等待而死的人,其坚定的意志根本不会在意他人对其自身的评价—-那围绕着他的种种的教化言论本身就是一种扭曲和遮蔽。在这里,等待就是一种与命运的最坚决的抵抗。等待就是为了展现我的不可更改的骄傲和尊严。预览时标签不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