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

庄子bull杂篇全文注解

发布时间:2021/5/7 17:47:10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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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庄子·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①,偏得老聃之道②,以北居畏垒之山③。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④,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⑤;拥肿之与居⑥,鞅掌之为使⑦。居三年,畏垒大壤⑧。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⑨。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馀。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⑩,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

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

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51〕。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52〕,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53〕。”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54〕。若规规然若丧父母〔55〕,揭竿而求诸海也〔56〕。女亡人哉〔57〕,惘惘乎〔58〕!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

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59〕,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60〕,熟哉郁郁乎〔61〕!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62〕。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63〕,将内揵〔64〕;内韄者不可缪而捉〔65〕,将外揵。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66〕,而况放道而行者乎〔67〕!”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68〕。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69〕。”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70〕?能侗然乎〔71〕?能儿子乎〔72〕?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73〕,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74〕,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75〕,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76〕。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77〕,不以人物利害相撄〔78〕,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79〕!”??

宇泰定者〔80〕,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人有修者〔81〕,乃今有恒〔82〕。有恒者,人舍之〔83〕,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84〕;天之所助,谓之天子〔85〕。??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86〕。??

备物以将形〔87〕,藏不虞以生心〔88〕,敬中以达彼〔89〕,若是而万恶至者〔90〕,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91〕,不可内于灵台〔92〕。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93〕,而不可持者也〔94〕。??

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95〕,每更为失〔96〕。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97〕;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98〕,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

劵内者〔99〕,行乎无名〔〕;劵外者,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

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常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注释〕 ①役:弟子。古代弟子事师,要供其驱使,不惮艰危,故称。庚桑楚:姓庚桑,名楚,老聃弟子。也作“亢仓子”。②偏得:独得。③畏垒之山:虚构的山名。④臣:泛指左右服役之人。与下文的“妾”字义同。画然:明察秋毫的样子。⑤挈(qiè切)然:标举的样子。⑥拥肿:呆笨无知的样子。⑦鞅掌:愚朴不仁的样子。⑧壤:通“穰”,岁丰。⑨洒然:惊异的样子。⑩尸:本指庙中神像,这里指设神位。祝:祝祷。?释然:怡悦的样子。释,通“怿”。?正得秋:当为“正秋得”之误。宝:当为“实”字之误。?尸居:像尸体那样静居。环堵之室:方丈陋室。堵,一丈。?猖狂:率真任性。?细民:犹言“小民”,即普通百姓。?窃窃:私议的样子。俎、豆:皆祭祀时所用的器具。这里作动词,意谓奉祀、尊崇。?其:岂。杓(biāo标):标准,榜样。?还:通“旋”,回。?鲵、鳅:皆小鱼。制:通“折”,折转回旋。?步:六尺为步。??(niè孽):通“孽”,妖。祥:怪,妖孽。?听:谓听任畏垒百姓的尊崇。?函:通“含”,吞。?介:独。?砀(dàng宕):被荡出,流荡。?生:通“性”。?眇:远。?二子:指尧、舜。?辩:通“辨”,谓区别贤、能、善、利等。?殖:种植。?简:选择。栉:梳理。?数:计点。?窃窃:计较的样子。?轧:倾轧。?之:此。数物:指贤、能、善、利。?勤:殷切企望。?穴阫(pēi胚):挖穿墙壁。穴,挖穿。阫,墙。?末:末流,流弊。?南荣趎(chú除):姓南荣,名趎,庚桑楚弟子。蹴(cù促)然:恭敬的样子。?及此言:谓达到上述所说的“藏身深眇”的境界。?抱:保全。生:通“性”。?辟:同“譬”,相通。?间:间隔,堵塞。?奔蜂:小蜂。一曰土蜂。化:孵化。藿蠋(huòzhú获烛):豆藿中的大青虫。?越鸡:小鸡。伏:通“孵”。鹄:天鹅。?鲁鸡:大鸡。?德:性分,属性。?赢:担。?楚:指庚桑楚。?唯:应答声,犹“是”。〔51〕朱愚:谓愚痴。〔52〕彼:他人。〔53〕因楚:通过庚桑楚的介绍。因,凭借。〔54〕信:证实。〔55〕若:你。规规然:失神的样子。〔56〕揭竿:高举着作为表识的竿子。〔57〕女:通“汝”。〔58〕惘惘:若有所失的样子。〔59〕自愁:因未能明道而自感愁苦。〔60〕洒濯(zhuó浊):谓清洗内心。〔61〕熟:通“孰”,何。郁郁:闷闷不乐的样子。〔62〕津津乎:外渗的样子。〔63〕韄(huò获):束缚。繁:当为“缴”字之误。缴,缠。捉:扰乱。〔64〕揵(jiàn健):闭。〔65〕缪:束缚。〔66〕持:自持。〔67〕放:通“仿”。〔68〕病病:患病。前一“病”字,作动词。〔69〕卫生:护养身性。经:常道,原则。〔70〕翛(xiāo宵)然:往来无拘束的样子。〔71〕侗(tóng同)然:懵然无知的样子。〔72〕儿子:婴儿。〔73〕嗥(háo豪):哭叫。嗌(yì益):咽喉。嗄(shà霎):嘶哑。〔74〕掜(nǐ你):手筋急促。〔75〕瞚(shùn舜):通“瞬”,眨眼。〔76〕委蛇:随顺的样子。〔77〕交:通“邀”,求取。〔78〕撄(yīng英):扰乱。〔79〕恶:何,哪里。〔80〕宇:心宇,心胸。〔81〕修:修养真性。〔82〕恒:久,常。〔83〕舍:归附。〔84〕天民:德性合乎天道的人。〔85〕天子:为天所佑助的人。〔86〕天钧:天然的陶钧,即造化。〔87〕将:养。形:形体。〔88〕虞:思虑。生:养。〔89〕中:指内心。彼:指外物。〔90〕恶:灾祸。〔91〕滑成:扰乱胸中的浑成之德。滑,扰乱。〔92〕内:通“纳”,入。灵台:心。〔93〕有持:有所自主。〔94〕不可持:谓没有定在。〔95〕业:世事。舍:舍弃。〔96〕更:更加。〔97〕诛:谴责处罚。〔98〕幽间:阴暗隐蔽处。〔99〕劵:务。〔〕行:行事。名:名迹。〔〕期费:敛财。费,财用。〔〕唯:虽。庸:平常,平庸。〔〕贾(gǔ古)人:设肆售货的商人。这里指唯利是图者。〔〕跂(qǐ企):通“企”,抬起脚跟,用脚尖站着。〔〕魁然:魁伟的样子。〔〕穷:谓终始。〔〕入:归附。〔〕且:借为“阻”,抵牾。〔〕兵:兵器。憯(cǎn惨):毒。〔〕镆铘:即莫邪,古代良剑名。〔〕寇:敌。引申为“伤害”。〔〕贼:伤害。〔〕通:贯通。分:分离。〔〕恶:厌恶。〔〕备:求全,即要求事物无分离变化。〔〕有实:谓徒有形骸。〔〕象:取则,效法。〔〕处:处所。〔〕剽:通“标”,树木的末梢,这里指尽头。〔〕宇:谓上下四方。〔〕宙:谓古往今来。〔〕入出:当为“出入”之误。〔〕天门:造物之门户。〔〕是:指一切皆无的境界。〔〕反:通“返”。〔〕是:此。以:通“已”。分:对生与死有所区分。已:通“矣”。〔〕一守:一体。〔〕三者:指以上三种人。〔〕昭景:昭氏、景氏,皆为楚国王族的姓氏。〔〕著:著称,显赫。戴:职任。〔〕甲氏:楚国王族的姓氏。甲,为“屈”的假借字。〔〕封:封邑。〔〕黬(àn暗):指锅底的烟灰。〔〕披然:离散的样子。移是:谓由此而移彼。〔〕腊:祭名。膍(pí皮):牛百叶,即牛胃。胲(gāi该):牛蹄。〔〕可散:谓终究要撤去。不可散:谓暂时还不能撤去。〔〕周:遍览。寝庙:凡庙,前曰庙,后曰寝,合称寝庙。〔〕适:往。偃:厕所。〔〕举:举例,设喻。〔〕乘是非:谓滋生是非。〔〕质:主。〔〕节:节操。〔〕知:通“智”。〔〕彻:显达。〔〕穷:困厄。〔〕蹍(niǎn辇):误踩。〔〕辞:道歉。放骜:放肆傲慢。骜,通“傲”。〔〕妪(yǔ宇):妪煦,抚慰。〔〕大亲:指父母。已:算了。〔〕不人:不分人我。〔〕不物:不分物我。〔〕知:通“智”。〔〕无亲:无所偏爱。〔〕辟:除去。〔〕彻:通“撤”,撤除。勃:当为“悖”字之误。悖,乱。〔〕谬:当为“缪”字之误。缪,系缚。〔〕达:疏通。塞:阻塞、障碍。〔〕显:高显。〔〕严:尊严。〔〕容:仪容。〔〕动:举动。〔〕色:颜色。〔〕理:辞理。〔〕去:舍弃。〔〕就:趋近。〔〕与:给予。〔〕知:通“智”。〔〕四六:指悖志、缪心、累德、塞道四个方面中的六者。荡:荡乱。正:平正。〔〕钦:尊敬。〔〕质:本质,根本。〔〕动:谓率性而动。〔〕失:谓失其本真。〔〕接:谓接触外物。〔〕谟(mó摹):谋划。〔〕睨(nì腻):斜视。〔〕治:不乱。〔〕羿:相传为尧时的射箭能手。工:擅长。中:射中。微:微小的目标。〔〕天:自然。〔〕俍(liáng良):善。〔〕全人:指得道之人。〔〕恶:何,哪里。〔〕适:经过,飞过。〔〕胞人:厨师。胞,通“庖”。笼:笼络。伊尹:汤时的名相,原系有莘氏之媵臣,善烹调,于是商汤任其治庖,后又举任为相。〔〕百里奚:姓孟,字百里奚,春秋时虞国人,他喜欢用五色羊皮做皮衣。秦穆公便用五张羊皮笼络他,任其为相。〔〕介者:被砍去一只脚的人。拸(chǐ耻)画:摒弃饰容之具。拸,摒弃。画,饰容之具。〔〕胥靡:刑徒。〔〕遗:忘。〔〕复:反复。謵(xí习):受威吓。馈(kuì匮):赠送。这里指报复。〔〕天和:天地间的冲和之气。〔〕神:谓精神舒畅而灵通。〔〕当:允当,得当。〔〕缘:顺。??

〔鉴赏〕 《庚桑楚》是《庄子》杂篇的第一篇。内篇到外篇是一变,外篇到杂篇又是一变。这变化体现在几个方面。首先,杂篇有的文章结构更加松散,所以称它们为“杂”篇是有道理的。王夫之在《庄子解》中说:“杂云者,博引而泛记之谓。”寓言故事更加自由地散布在文章各段,甚至于在不少篇尾都会有一些零散的小段文字,它们彼此没有什么联系,被人们称为“杂俎”。其次,杂篇的作者也比外篇更加复杂,这意味着其中的学术思想渊源比内、外篇来得杂多。虽然多数学者认为出自庄子后学之手,但也有认为出自庄周本人之手的。??

《庚桑楚》的主旨既是对内篇《养生主》、《人间世》的重复,也有进一步的阐发。所以说,内、外、杂共三十三篇反复讲述的道理无外乎那么几个,但是角度和手段却是有所变化的,成玄英认为“内篇明于理本,外篇语其事迹,杂篇杂明于理事”。也就是说内篇讲的大都是义理,比较抽象,议论也较多;外篇多讲述寓言故事,从中让人体会;杂篇则结合两者,故事中寓义理,义理外应合寓言故事,比较随意。下面就让我们看看《庚桑楚》是怎么理事参合的。??

庚桑楚是老聃的弟子之一。这一段通过畏垒之民的评价、庚桑楚与弟子的问答揭开这一篇的重点所在:“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庚桑楚在畏垒之地,与天地相生相息,使万物随性而生,随性而化,百姓为表示感谢,想尊奉他作圣人。庚桑楚却认为至高的境界应该像大道一样,无为而无不为,万物受之却一无所知,运化起来了无痕迹。像自己这样被人察觉而又传颂的,不免会招来祸害。所以要保全自己的“形”即生命,“生”即真性必须学会“藏”。其实这里的所谓“藏”,也就是要把自己装点成“无用”的样子,以免遭“斧斤”之祸。到了此处,可以说内篇中“无用之用”的思想更加合理了,并非让自己百无是处,也不是消极地为避祸而荒废才能,准确地说应该是用一种更大的智慧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泽被万物。如果说庄子赞成人们荒废自己的才能,他又为何在乱世洋洋洒洒地写下这么多文字来劝说世人?这不是与“藏身”、“陆沉”背道而驰吗???

同样的内容不同的表达,内篇的“无用之用”和杂篇的“藏身深眇”存在着关键的差别:前者是一种无奈的处世之道,《人间世》中的字字句句都是把人逼到了绝处的;而后者仅是一则处世智慧,虽然理本相同,其间的沉痛感却荡然无存,除却那句“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想来《庚桑楚》该是后世的弟子所作,移世换境之下,已换了一副天地,无法与庄周有相同感受了。到了后世,苏轼有一句诗“万人如海一身藏”,常被文人们作为处世的准则,取的就是《庚桑楚》中的旨意。其实,个人与社会的相刃相劘从古到今都是存在的,这也是《庄子》传续千年被人视为心灵慰藉的原因。??

清刘凤苞说《庚桑楚》是以老聃的养生之道一线贯穿全文的。那么,庚桑楚只是开了个头,南荣趎才引出了更加详备的论述。南荣趎是一个很痛楚的无法忘却“我”而辗转于“知”、“仁”、“义”三者中的求道者。在这三者中他执意要有所取舍,却不知这样的取舍正是他难以体道的原因。他过于执著于自己,无法忘身,他痛苦地告诉老聃“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可逃此而可?”但是,由于他求道始终有所执著,不能全然放下。一心一念地要驱除浮华的心而回归虚静,这个念头本身也是一种干扰,外加上他本身还有没有去除的杂念,这些求道的方法反而害得他越来越不能进入“道”的境界。于是,老聃便据他的要求传授他“卫生之经”。传授一段的对话很妙,妙在这个简短的对话处处暴露出南荣趎的弱处——执著,又再现了老子的化导方法。宣颖在此处认为,老子的“卫生之经”其实和“至人”的境界并不分伯仲,但是南荣趎却又一头栽倒在区分两者高低的牛角尖里,于是老子便从此处教与他混沌。老子既说“卫生之经”不是“至人之德”,又说“夫至人者……是谓卫生之经已”。问他这便是极致了,他又以“非也”草草扫过,反而归结到最初的“能儿子乎”,是和非泾渭分明的南荣趎简直要打太极拳,想来南荣趎一定是一片糊涂,可这糊涂不正是体道所要进入的最初状态吗?老子的化导可以说是高妙至极了。??

“宇泰定者”之后的几段就是杂篇中典型的“杂俎”,是继上文的进一步发挥。不过,每一段自为一义,互不联系,讲的内容比较杂多,怪不得陈鼓应先生评价《庚桑楚》“其杂乱前所未见”。我们只有顺着思路择要讲解了。??

苏轼说“藏”在人海中,庄子却说藏在“无有”中。这个“无有”,孕化万物,从中生出“有”和“无”,是道的机枢,被叫作天门。关于“无”和“有”,庄子在之前也不止说过一次了,《知北游》全篇就是围绕着“无”做文章的。在这里,不过是结合了“藏身深眇”的理本架了一座桥。其实,无有和天门只是“道”的虚静、自然、任真的本貌,有些神秘,但对于读到杂篇的读者来说已经不玄奥了。庄子的一个精义就是无迹可求,对于“无”、“无有”和“无”也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一段中庄子否定了“有”,否定了“无”,又打破了“无有”的缘故。因为只有“藏”在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痕迹可以追踪的地方,旁人才无从寻找啊。你看那飞向羿的鸟雀,那被君王笼络住的贤人,正是露出了他们的痕迹,暴露了他们的喜好,才会被人抓住,失去了自由和真性。人在自然中,人在社会中,总有他的所求和所赖,这些东西在保证了人的生存和尊严的同时,也筑就了人的软弱。所以文末,庄子提出“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是希望我们忘却生死,超脱于喜怒,一切能无心而动,动而不扰真性,这样便能真正地“藏身深眇”了。??

全人就是这样的人。他和自然相配合,像造化一样让万物享受着自足的生活,却又不留有痕迹。而全人自己,在我们眼中不免傻气,他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的伟大,更不知道什么自然之天。他是这么自自然然地生活着,像虫儿一样自足,但又泽及身边的万物。几千年过去了,《庄子》被无数次翻开,全人的理想一直被人从心中唤起,可是这样无情无牵无挂的人真的是可以做到的吗?也许“万人如海”更实际些吧。附:古人鉴赏选??

老聃之道传之庚桑楚、南荣趎,以及庄周,故周叙之独为深至宽长。以后则随所得而书之,有谲怪者,有幽沉者,有隐约者,有排空者,皆非世间比语也。(明陈深《庄子品节》)??

妙思是篇,惟“不厌深渺”足以尽之。内外篇皆是意也,而是篇坚之以天助,鄙之以贾人,恐之以鬼诛,欲其藏于密也,至矣。密者,深渺之处,一念不起,鬼不得而见也。鬼求见不得,又安从而诛之?吾人微有深致,尚欲韬光埋照,何况至人!一念奔骛,百灵狎侮,故曰“出而不反见其鬼”,不藏之过也。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深渺藏身,鬼所畏也。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将有败我者焉,可不藏乎?(明谭元春《庄子南华真经评》)??

“全汝形”三句,已尽藏身要诀。本源未彻,何以能全形抱生,静其思虑哉?此处深见南荣虚心。物或间之,知得病痛,闻道则达,晓得大体,辞令妙品。“奔蜂”、“越鸡”两句,本是一排自喻,却于鸡一边添“鲁鸡”数句,影着老子,跌宕可爱。(清宣颖《南华经解》)??

此篇首尾只是一线,以老聃之道为主。起首从庚桑楚闲闲叙入,澹抹微云,露出远山一角,着色在有意无意之间,此画家深浅离合之法,相让相生,亦行文之天然步骤也。看他抹倒畏垒政声,与弟子一番往复,寄托最高,纯是体会老聃之言,鞭辟入里,却只从旁面轻轻衬托,为下文留馀地步,宕逸生姿。(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尘垢粃糠,无关道妙,一笔推开,真觉中天景象,远逊太古浑朴之风,更无论政教之繁,流波愈下也。举贤任知以下,历举变乱之故,悚切言之,治亦由此出,乱亦由此生。上下千古,目光如炬,语语皆怵骨砭心,读之使人骇绝。(同上)??

“与人偕来”一句,猛然致诘,奇语令人惊愕,莫测端倪。“人”字即作“心”字解,人止一心,以心求心,不若运化于无心,无心者与天为一,有心则有人之见存也。(同上)??

“吾忘吾答”二语,机趣环生,亦非寻常悟境,然即此可见心之不一,不知不仁不义,既虑无以应物,知与仁义兼尽,又恐无以藏身,三者各具一心,即各存一人之见,心与心辗转相生,人与人偕来者众矣,见于眉睫之间,有心之心,一触目而显呈其相,至言为心声,聆其言而益信所见之非谬,语语沁入心脾,如饮上池之水而操洞垣之明,尽见五藏症结。(同上)??

以黬喻生,见有生皆如釜底之黑,一片模糊,至披之于物,而纷然有形,移之于是而各持异见,造化推移之理,本来不可名言,而言者哓哓,不如姑即其所言而与为穷究。……下文极言移是之失其本真,分我分人,生是生非,争名争实,知愚异其见,穷通异其心,一切坚白异同之说,惑世诬名,与微虫小鸟,同一啁啾,真可付之一笑。末句迭用同字,妙绪环生,物与物同不足怪,人与物同则可悲也。上下千古,言之慨然,与《齐物论》借喻??音异曲同工,真勘透世情之语。(同上)

24.《庄子·徐无鬼》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①,武侯劳之曰②:“先生病矣③,苦于山林之劳④,故乃肯见于寡人⑤。”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⑥,长好恶⑦,则性命之情病矣⑧;君将黜耆欲⑨,掔好恶⑩,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厌葱韭?,以宾寡人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51〕。凡成美,恶器也〔52〕。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53〕!形固造形〔54〕,成固有伐〔55〕,变固外战〔56〕。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57〕,无徒骥于锱坛之宫〔58〕,无藏逆于得〔59〕,无以巧胜人〔60〕,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61〕,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62〕。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63〕,方明为御〔64〕,昌?骖乘〔65〕,张若〔66〕、謵朋前马〔67〕,昆阍〔68〕、滑稽后车〔69〕。至于襄城之野〔70〕,七圣皆迷〔71〕,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72〕?”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73〕?”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74〕。”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75〕!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76〕,有长者教予曰〔77〕:‘若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78〕,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79〕。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80〕。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81〕。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82〕,称天师而退〔83〕。??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84〕,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85〕,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86〕,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87〕,中民之士荣官〔88〕,筋力之士矜难〔89〕,勇敢之士奋患〔90〕,兵革之士乐战〔91〕,枯槁之士宿名〔92〕,法律之士广治〔93〕,礼教之士敬容〔94〕,仁义之士贵际〔95〕。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96〕,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97〕,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98〕。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99〕。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谓云〔〕!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絜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搏捷矢〔〕。王命相者趋射之〔〕,狙执死〔〕。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助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彼之谓不道之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齧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长毛〔〕,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不比则不利也。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

药也,其实堇也〔〕,桔梗也〔〕,鸡??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故曰:鸱目有所适〔〕,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凡能其于府也殆〔〕,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其果也待久〔〕。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

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注释〕 ①徐无鬼:姓徐,名无鬼,缗山人,魏国隐士。因:靠,即通过引见。女商:姓女,名商,魏君的宠臣。魏武侯:名击,魏文侯的儿子。②劳:慰劳。③病:困乏。④劳:劳苦,劳累。⑤故:今,现在。寡人:古代王侯的自称。⑥盈:满足。耆:通“嗜”。⑦长:滋长。好恶:指好恶之情。⑧病:伤害,损害。⑨黜:去掉。⑩掔(qiān牵):引却,即抛弃。?超然:犹“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尝:试。语:告诉。?质:材质。?狸:野猫。德:材性。?亡:通“忘”。一:指身体。?国马:即国中的良马。?天下马:即天下的良马。?成材:天然生成的材质。?若恤(xù恤)若失:闷然无所思虑的样子。?超轶:谓超越群马。轶,原意为车辙,这里代指群马。绝尘:形容奔驰极速,蹈尘无迹。?说:通“悦”。?从:通“纵”。《金板》:书名,内容不详。?《六弢》:书名,即《六韬》,为太公所作兵法。?启齿:谓开口而笑。?说:通“悦”。?直:但,只。?越:越国。流人:谓流亡之人。?所知:知交。?旬月:十天和一个月。?期(jī基)年:一周年。?似人者:谓似国中之人。?滋:愈。?虚空:指空旷无人的荒野。?藜藋(lídiào离掉):泛指杂草。柱:塞。鼪鼬(shēngyòu生右):黄鼠狼。?踉:当为“良”字之误。良,长久。位:处。?跫(qióng穷)然:欢喜的样子。?謦欬(qǐngkài请忾):咳嗽,这里引申为言笑。侧:身旁。?莫:没有人。真人:指得道之人。?芧(xù序):橡子。栗:栗子,亦称板栗。?厌:饱食。?宾:通“摈”,弃。?其:还是。干:求。?登高:比喻显贵,即高位。?居下:比喻卑贱,即下位。?不自许:不安。?和:谓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奸:指酒肉声色的滑乱。?病:指心神之病。?偃兵:息兵。?本:根本。?此:指爱民、偃兵。〔51〕殆:恐怕。〔52〕器:谓形迹。〔53〕几:近乎。且:将。〔54〕固:必,必然。〔55〕成:成功。伐:失败。〔56〕变:指内心的妄动。〔57〕无:通“毋”,不要。鹤列:阵名,谓陈兵如鹤之列。丽谯:高楼名。〔58〕徒骥:步骑兵。锱坛:宫名。〔59〕得:通“德”。〔60〕巧:谓机巧之心。〔61〕已:止,指消除爱民之心。〔62〕撄:扰乱。〔63〕大隗:虚构的人名。具茨:山名,在今河南密县东南。一说,虚构的山名。〔64〕方明:虚构的人名,意谓明白。御:驾车。〔65〕昌?:虚构的人名,意谓盛美。?,通“宇”。骖乘:坐在车右陪乘。〔66〕张若:虚构的人名,意谓张大。〔67〕謵(xí习)朋:虚构的人名,意谓所习很广。前马:在马前作向导。〔68〕昆阍:虚构的人名,意谓守混同。〔69〕滑稽:虚构的人名,意谓言辞雄辩不穷。后车:在车后当随从。〔70〕襄城:在今河南襄城县。〔71〕七圣:指方明等六人加黄帝。〔72〕若:你,指童子。〔73〕存:在。〔74〕为:治理。〔75〕奚事:何必多事。〔76〕瞀(mào冒)病:目眩之症。〔77〕长者:指悟道者。〔78〕痊:病愈。〔79〕六合之外:指一种没有俗尘喧扰的至虚之境。〔80〕诚:诚然,固然。吾子:相亲之辞,指童子。〔81〕辞:拒绝回答。〔82〕稽(qǐ起)首:叩头。〔83〕天师:合乎天道之师。〔84〕知士:智谋之士。〔85〕序:条理。〔86〕察士:苛察之士。凌:凌辱。谇(suì岁):责骂。〔87〕招世之士:招摇自见之人。兴朝:以得志于朝廷为乐。〔88〕中民之士:才质中等的人。荣官:以官爵为荣耀。〔89〕筋力之士:犹言“大力士”。矜难:以战胜艰难自夸。〔90〕奋患:奋勇除患。〔91〕兵革之士:久于沙场的战士。〔92〕枯槁之士:即隐士。宿名:留恋高名。宿,守。〔93〕法律之士:指“法家者流”。广治:广泛推行法治。〔94〕礼教之士:泛指“儒家者流”。下“仁义之士”与此同。敬容:敬修容仪。〔95〕贵际:注重交际。〔96〕草莱之事:即耕种的事。比:和乐。〔97〕旦暮之业:日常活儿。劝:勉力。〔98〕百工:各种手工业工人。壮:自夸。〔99〕尤:出众。〔〕势物之徒:附势贪物的人。乐变:喜欢变诈。〔〕此:指招世之士等十六种人。顺比:顺从。岁:时。〔〕不物于易:犹言“不易于物”,即不拘限于外物。〔〕形性:指身心。〔〕潜:陷没。〔〕反:通“返”,返回本性。〔〕前期:预定目标。中:射中。〔〕公是:即公理。〔〕杨:杨朱。秉:公孙龙的字。〔〕夫子:指惠施。〔〕鲁遽:姓鲁,名遽,周初人。〔〕夫子:指鲁遽。〔〕爨(cuàn篡):烧。〔〕是:此。直:只是。召:招引。〔〕调瑟:调整琴瑟的音调。〔〕废:置。〔〕鼓:拨弦。宫:古代的五音之一。〔〕角:古代五音之一。〔〕无当:不和谐。〔〕未始:未尝。音之君:即众音之主。〔〕拂:抵拒,对抗。〔〕镇:压服。声:声音。〔〕蹢(zhí直):使踯躅。〔〕阍(hūn昏):守门人。完:指完全之人。〔〕钘(xíng形)、钟:皆为乐器。钘,似小钟而长颈。束缚:谓包裹。〔〕唐:失。域:乡域。〔〕遗类:遗忘其族类。〔〕寄:寄居。〔〕离:通“丽”,附丽。岑:岸。〔〕顾:回头。〔〕郢:楚国都城,在今湖北江陵西北。垩(è饿):白土。慢:通“漫”,涂。〔〕匠石:名叫石的木工。斫(zhuó卓):砍削。〔〕听:任凭。〔〕失容:失色。〔〕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宋平公之子。〔〕质:指施技的对象。〔〕夫子:指惠施。〔〕病病:病危。〔〕谓:当为“讳”字之误。讳,忌讳。〔〕恶:何。属国:指托付国政。〔〕不己若:即“不若己”。比:亲近。〔〕钩:违逆。〔〕勿已:不得已。〔〕隰(xí席)朋:姓隰,名朋,齐国贤人。〔〕畔:通“叛”,叛离。按,“畔”上原当有“不”字。〔〕哀:哀怜,同情。〔〕临人:谓凌驾众人之上。〔〕下人:谓甘居人下。〔〕浮:渡。〔〕狙(jū居):猕猴。〔〕恂(xún旬)然:惊惧的样子。〔〕深蓁(zhēn针):荆棘茂密处。〔〕委蛇(yí移):从容的样子。攫??:腾跳。??,即今“抓”字。〔〕见:显示。〔〕敏给:敏捷。搏:接。捷矢:快速飞来的箭。〔〕相者:协助吴王打猎的人。趋:急进。〔〕执:拿,握。〔〕颜不疑:姓颜,字不疑,吴王的朋友。〔〕之:此。〔〕伐:矜夸。〔〕便:便捷。〔〕敖:通“傲”。〔〕殛(jí极):死,殒身。〔〕色:骄色,即骄人之色。〔〕董梧:姓董,名梧,吴国的贤人。〔〕助:一本作“锄”,去掉。〔〕乐:声乐。显:显贵。〔〕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隐几:倚靠几案。〔〕嘘:慢慢地吐气。〔〕颜成子:南伯子綦的弟子。《齐物论》并作“颜成子游”。〔〕尤:谓出类拔萃。〔〕槁骸:枯骨。〔〕田禾:齐王姓名,即齐太公和。〔〕鬻(yù育):卖。〔〕自丧:因自炫名声而丧失真性。〔〕悲人:指能悲人之自丧而不能自觉其身的人。〔〕悲人之悲者:指自己。〔〕觞:酒器的总名。此处用作动词,谓以酒款待人。〔〕孙叔敖:??贾之子,亦称??敖,春秋时楚国人。曾为楚庄王相,此时孔子尚未出生,可见此则故事纯属寓言。爵:酒器。〔〕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勇士。因居住市南,故称。〔〕两家之难:指楚白公胜与大夫子西两家之间的战事。两家皆派使者去请市南宜僚助战,宜僚则高枕安卧,以两手弄丸不止,承之以剑不动。使者各还,俱论宜僚“两手弄丸不止”之意,认为这在暗示两家如用兵不止就必会灭亡。最后两家各自解兵而归,不复用兵。〔〕甘寝:安寝恬卧。秉:执。羽:舞具,为舞者所执。投兵:投弃兵戈,即息兵。〔〕喙(huì惠):嘴。〔〕彼:指市南宜僚弄丸和孙叔敖甘寝之事。〔〕此:指孔子不言之事。〔〕总:归根。〔〕休:停止,泯灭。〔〕而:犹“则”。凶:谓招致凶祸。〔〕辞:拒纳。东流:指东流入海的水。〔〕实:货财。〔〕为大:谓有心求大。〔〕为德:谓有心修德。〔〕大备:指天地无心求大而大自备的道理。〔〕反:通“返”,归。〔〕摩:揣摩。〔〕诚:指自然德性。〔〕陈:列队。〔〕九方歅(yīn因):人名,伯乐的弟子,善于相面。〔〕祥:福分。〔〕梱(kǔn捆):子綦之子。〔〕瞿然:惊喜的样子。〔〕索然:涕下的样子。〔〕极:绝境。〔〕三族:谓父族、母族、妻族。〔〕御:拒不接受。〔〕而:通“尔”,你。〔〕牂(zāng臧):母羊。奥:室内西南隅。〔〕田:畋猎。宎(yāo妖):室内东北隅。〔〕若:你。〔〕之:指子綦之子。邀:求取。〔〕乘:顺。撄:扰乱。〔〕委蛇:随顺的样子。〔〕然:乃,却。〔〕怪征:不祥征兆。指表露于脸面的非分之福。〔〕殆:危险。〔〕全:形体完好。鬻:卖。〔〕刖:断去一足。〔〕适当:正好。〔〕齧(niè聂)缺:虚构的人物。见《齐物论》篇注。许由:尧时贤人。〔〕逃尧:谓怕尧将帝位禅让给自己,故逃避他。〔〕畜畜然:行仁的样子。〔〕其:将。〔〕聚:招揽。〔〕劝:勤勉。〔〕致:给。散:离去。〔〕捐:舍弃。〔〕器:工具。〔〕断:决断。制:裁制。〔〕覕:同“瞥”,暂见的样子。〔〕贼:害。〔〕暖姝(shū殊):谓浅见自喜。〔〕濡需:谓偷安一时。〔〕卷娄:形容形体卷曲,精神疲倦。〔〕说:通“悦”。〔〕豕:猪。〔〕疏鬣(liè猎):疏长的鬣毛。长毛:此二字原缺,今据陈碧虚《庄子阙误》所引张君房本补。〔〕囿:苑囿。〔〕奎:两股之间。曲隈(wēi威):深曲隐蔽之处。〔〕利处:有利的寄住之所。〔〕鼓:举。布草:铺开柴草。操:持。〔〕域:指猪身。〔〕慕:爱慕。〔〕膻(shān山):膻气。〔〕膻行:发出膻腥的行为,指推行仁义。〔〕邓:古地名。虚:通“墟”。有:通“又”。〔〕举:选拔。童土:不长草木之地。〔〕其:指舜。泽:恩泽,好处。〔〕众至:谓以膻行招致民众。〔〕比:和。〔〕甚:过分。〔〕抱德:守住自然德性。炀和:养和,即培养天和之气。〔〕复:领悟。〔〕循:顺,即随顺自然。〔〕之:当为“人”字之误。〔〕之:指自然。〔〕实:指药草。堇(jǐn仅):药草名,即乌头,治风冷痹。〔〕桔梗:多年生草木,其根入药,可宣肺、祛痰、排脓。〔〕鸡??(yōng拥):药草名,即鸡头,与藕子合为散,服之可以延年。〔〕豕零:药草名,即猪苓,可以治渴。〔〕是:指上几种药草。帝:主,指主药。〔〕句(gōu勾)践:越国的国君。甲楯:盔甲与盾牌,这里指披甲持盾的兵士。楯,通“盾”。会稽:即会稽山,在今浙江绍兴城东南。〔〕种:即越大夫文种,为句践重要谋臣。〔〕鸱(chī痴):即猫头鹰。适:谓仅适宜于夜间视物。〔〕节:适,谓仅能适宜于长。〔〕解:断,截。〔〕只:语助词。〔〕审:安定。〔〕殆:危险。〔〕殉:逐物。〔〕能:智能。府:脏府,胸中。〔〕不给:犹“不及”。〔〕长:增长。兹:通“滋”。萃:聚。〔〕缘:由。〔〕果:谓收到效果。〔〕是:指根源。〔〕践:踏。〔〕蹍(niǎn捻):踩。〔〕博:广远。〔〕天之所谓:谓大道流衍变化,派生万物的种种情况。〔〕大一:指天地产生之前的混沌之象,即道。〔〕大阴:谓大一之后,阴阳絪缊,但未有动静相感之性。〔〕大目:谓大阴之后,已分出阴阳五行等名目。〔〕大均:谓大目之后,天地开始化育万物,平等而无偏私。〔〕大方:谓大均之后,万物充满天地之间。〔〕大信:谓万物有体有形,皆可一一稽考。信,实,实体。〔〕大定:谓使万物各定其位。〔〕缘:顺。〔〕体:体用。〔〕稽:稽考。〔〕枢:枢要。〔〕颉(xié协):谓升降上下。滑:谓流动旋转。〔〕亏:亏损。〔〕扬搉(què确):概略。〔〕阖:何。是:指道的大致情形。〔〕尚:庶几,大概。??

〔鉴赏〕 开篇照例是徐无鬼与魏武侯及女商之间的几番问答。先秦诸子散文的形式由《论语》、《老子》、《孟子》等著作的语录体发展到《庄子》中,已逐渐成熟,形成特定的对话式论辩体,并辅以大量独立成段的议论;而到晚期的《荀子》、《韩非子》等,则几乎完全成为专题论证文。回想《庄子》一书中,既有庄子本人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又有寄寓着深刻意蕴的大量人物对话,我们不难从中看出诸子散文循序渐进发展的痕迹。当然,庄子所创的“三言”并用,交相错杂,飞花漫舞,弘大深辟,在先秦诸子中也称得上是独树一帜,就像文中的天马,“超逸绝尘,不知其所”。圣哲们本身无限的思绪并不一定需要借助于有限的语言,“述而不作”甚至“不述不作”可能更符合他们的本意,因为世上大部分人只能算是“中之质”乃至于“下之质”,真正深奥玄妙广大无际的思想并不在这些人的理解范围之内,长期来中规中矩的生活已经磨灭与销毁了他们曾经与生俱来的灵性与智慧。但圣哲终究怀着一颗隐秘的忧世之心,“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李白《古风》)之余仍会惦念着人间的悲苦,哪怕自己飘逸优美清澹疏宕的言辞在人间往往会沦落到被曲解甚至被利用的地步,他们也仍要尽力给出所有。所以我们才有幸拥有了这么多荟萃着奇思妙想的篇章。??

真正的智者并不会摆出一副冷冰冰的说教面孔,更多时候他们愿意以一种和光同尘的姿态出现在人间,不求高人一等,不逞一时之快,将哲思化入最普通的生活常理中,使世人在不知不觉间开悟。女商绞尽脑汁,把《诗》、《书》、《礼》、《乐》、《金板》、《六弢》统统搬来对武侯横说竖说,还不如徐无鬼因其所好捧出一段“相狗相马”之论,看似无稽,却句句击中武侯内心。武侯长久沉迷于世俗享乐,此刻听闻徐无鬼之言“大悦而笑”,并不是关于“狗马”的评判有多么精彩,而是身居王位、“去天日远”的他忽然在徐无鬼的言谈中感受到近乎空谷足音一般可贵的真意。这种“相悦以解”的方式在《庄子》的《说剑》等篇目中也曾多次奏效,全凭了庄子“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的精神与胸怀才能有如此构思,若换作他人,不知又该流露多少浅显的讥讽责骂了。??

后文管仲临危托政,弃廉洁正直且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鲍叔牙不用,而推举“于国有不闻”、“于家有不见”的隰朋,并非他不明事理,而是他比别人更深刻地看透了“为天下”的本质就是“不为天下”,这样一来,隰朋因为自己韬光养晦不居人上的低调处世风格,无意中成为治国的最佳人选。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人们往往牢记着他人的缺点而忽略了自己的短处,往往为前人的失败教训哀叹而无视于当前自身的可悲处境,使得“后人复哀后人”,重蹈覆辙的次数多得简直像陷入了一片悲剧轮回的无尽苦海。大道可以是希望的灯塔,先哲们的言谈可以成为渡海之筏,但是在漫长而黑暗的追寻之途中,却又充满了各种使人丧失目标的诱惑。本文中的黄帝偕同与之并称“七圣”的六人外出寻访大道,路上失措迷途,幸而得遇那位“乘日之车而游于襄城之野”的牧马童子。只是黄帝一行仍然在“为天下”的问题上与小童纠结不清,盘问再三,不明白“童子之于大隗,是一是二,见童子,可不见大隗矣。见童子,已真见大隗矣”(宣颖《南华经解》)。心系世务者,放不下俗尘的喧扰,终究不得见清静自然的至虚之境。黄帝尚且如此,更毋论后世《北山移文》中那类借隐迹山林博取官禄功名的假隐士了。??

《徐无鬼》里有只猕猴,自恃敏捷灵巧,竟然独自在吴王和射手们面前欢腾跳跃,甚至频频伸手接箭,最后当然死在箭下。其实庄子也曾多次谈过身处人世的困苦艰辛,到处是尔虞我诈,到处有不可预测的险境,就好像每天游历在厄运的箭靶中心,随时会面临最凄惨的结局。而众人却仿佛那只伐巧恃便骄傲的猕猴,入于其间唯恐不及,“驰其形性,潜之万物”,“富贵则有骄泰之色,贤劳则有矜夸之色,施予则有恩德之色,尊上则有傲慢之色,是皆所以取祸者”(林云铭《庄子因》),不知应当“藏身深眇”以远离灾患。??

庄子在文中劝导人们要纯任自然,保持真性。在他笔下,丧真失性的人时而以群照出现,时而又以个照示身,时而从中拈出一两个放大给人看,时而又汇拢起来进行一番调侃。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农夫商贾,甚至连尧、舜这些先贤也被网罗在内,以为警戒,所谓“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庚桑楚》)。庄子向来赞同万物相感以诚,何须尧、舜的仁义之行来无谓添乱。尧“畜畜然仁”,舜高行善泽,但庄子却唯恐“其为天下笑”,认为凭个人的决断绝不可能造福于天下,更预言“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声情激越,意绪苍凉。??

庄子将舜的善行比作羊肉的膻气,已是出人所未出之语,不料他更将儒墨众家的辩论等同于吠声犬影,“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一语既出,不可谓不刻毒,但也足使满座高谈阔论者屏息无声。惠施就是这样一位持“一孔之见”以自傲而迷失在无谓争论中的辩者,他自以为“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让别人无法驳倒自己,便可成为“公理”的据有者。殊不知“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齐物论》),没有人能够找到一个真正称职的标准来评判事物的是非高下,只有超越其上、运化万物的大道才能卓显世界本原。风和阳光拂过水面自然会带走河水,但因为河流源远流长而且始终依偎在大地的守护之中,所以“未始其撄也”,同样真理本身也不会因为人间的强辩争执而磨灭损耗。附:古人鉴赏选??

此篇多有隐晦难解之语,如层峦叠嶂,争奇献怪,游涉此者,甚可新人耳目、长人意见。读《庄子》到此,不得草草,三复愈有深味。(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

篇内有幽微杳眇而不可不问者三:相狗马,一也;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途,二也;有暖姝、濡需、卷娄者,三也。(明陈深《庄子品节》)??

此篇前半诠理精密,练词古雅;后半变幻断续,不可捉摸。文境之奇,尽于此矣。(清林云铭《庄子因》)??

“鲁遽”一喻,如许佶屈,及至看破,取意止是淡然。“齐人”一喻,如许佶屈,及至看破,取意止是淡然。“楚人”一喻,如许佶屈,及至看破,取意止是淡然。真是鬼神于文,略略摇笔,便令人目眩也。(清宣颖《南华经解》)??

逐段逐层,各有精义,自成一则妙文,如海上群山,参差错立,一邱一壑,皆具奇观,殊形异态,结构天然,正不必强为联属也。(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开手即就他“病”字翻出妙义,警快非常,本是武侯劳无鬼,却一笔撇开,转是无鬼劳武侯,宠利之撄心不如山林之适志,对面反照,机趣环生。以下作两层揭出病根,病在性命者深,病在耳目者浅,要之皆病也。纵恣其耆欲好恶,固为失己;强制其耆欲好恶,亦属累心。空中一击,正是绝妙机锋,武侯超然不对,轻轻顿住,极有文情。(同上)??

此段全从喻意透出正文,其拍合正文处,只寥寥数语,已尽其妙,更不须多赘一词也。送他人之葬而过惠子之墓,追念畴曩,一往情深。作悲感语,固落寻常见解;作旷达语,亦非此时意境也。看他不从惠施落笔,而从匠石发端,陡下一语,骤闻之,几不知其命意之所在,落到“臣之质死”句,则图穷而匕首见矣。一路传神设色,俱有草蛇灰线之奇。写匠石只写其技之入妙,写郢人正写其质之纯全,匠石借以自喻,郢人借喻惠施,不重在匠石而重在郢人也。(同上)

25.《庄子·则阳》

则阳游于楚①,夷节言之于王②,王未之见,夷节归。彭阳见王果曰③:“夫子何不谭我于王④?”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⑤。”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⑥,夏则休乎山樊⑦。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⑧。’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⑨,不自许,以之神其交⑩,固颠冥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桡焉?!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阖尝舍之?!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其合之也若之何??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为之司其名,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

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51〕,然后抶其背〔52〕,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曰〔53〕:“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54〕,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55〕。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56〕。衍,乱人〔57〕,不可听也。”华子闻而丑之曰〔58〕:“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59〕:“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60〕。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61〕,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62〕,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63〕,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64〕。”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65〕。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66〕?”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67〕,而反在通达之国〔68〕,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69〕,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70〕?”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71〕。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72〕,圣人不足以当之〔73〕。”惠子曰:“夫吹管也〔74〕,犹有嗃也〔75〕;吹剑首者〔76〕,吷而已矣〔77〕。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78〕,譬犹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79〕。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80〕,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81〕?”仲尼曰:“是圣人仆也〔82〕。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83〕。其声销〔84〕,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85〕,是其市南宜僚邪〔86〕?”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87〕,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88〕,羞闻其言〔89〕,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90〕?”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91〕:“君为政焉勿卤莽〔92〕,治民焉勿灭裂〔93〕。昔予为禾〔94〕,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95〕;芸而灭裂之〔96〕,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97〕,深其耕而熟耰之〔98〕,其禾蘩以滋〔99〕,予终年厌飧〔〕。”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

柏矩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涂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大弢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史鳅奉御而进所〔〕,搏币而扶翼〔〕。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

少知问于太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太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比于太泽〔〕,百材皆度〔〕;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太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太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太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

〔注释〕 ①则阳:姓彭,名阳,字则阳,鲁国人。以下皆称彭阳。②夷节:姓夷,名节,楚国大臣。言:引荐。王:即楚文王。③王果:人名,楚国贤人。④谭:通“谈”,称说,推荐。⑤公阅休:人名,楚国隐士。⑥擉(chuō戳):刺。⑦山樊:山间林圃。⑧此:指山樊。宅:住舍。⑨知:通“智”,智术。⑩神:神奇,神化。?固:久。颠冥:迷惑,沉迷。?消:谓损消德性。?冻者:受冻的人。假:借助。?暍(yē椰):中暑。反:思求。反冬乎冷风:当为“反冷风乎冬”之误。?罪:犯罪之人。?赦:赦免,宽恕。如虎:像猛虎那样凶狠。?佞人:指有才辩的人。?桡(náo挠):通“挠”,屈服。?化卑:化为卑谦。?物:指人事。?和:谓和顺之气。?彼:指公阅休。其乎:语助词。归居:隐居。?达:解脱。绸缪(móu谋):结缚,纠缠。?性:自然本性。?复命:即静。摇作:即动。?天:指自然。?命:命名。?鉴:照。?已:停止。?旧国旧都:比喻自然本性。?缗(mín民):葱茏茂盛。?入:指遮蔽部分。?县:通“悬”。闲:也作“间”。?冉相氏:三皇以前的无为皇帝。环中:谓虚静无物之处。?几:时期。?阖:何。?师天:效法自然。?其:指有心师天的人。?始:指万物的起始。?替:间断。?洫:陷溺。?其:指圣人。合之:谓冥合大道。?司御、门尹:官名。登恒:人名,一说为有道之人。?囿:局限,限制。?之:此。嬴法:多余的法。嬴,为“赢”之借字,谓多余。?容成氏:黄帝时造历的人。?魏莹:即魏惠王,名莹。田侯牟:旧说多以为是齐威王,因其为田成子的后代,故称田侯。但齐威王名因齐,不名牟,故后人颇多疑议。约:订立盟约。?犀首:魏官名。这里指担任此官的公孙衍。?从仇:报仇。?受甲:率领兵士。〔51〕忌:指齐将田忌。〔52〕抶(chì赤):鞭打。〔53〕季子:魏国贤臣。〔54〕十:当为“七”字之误。〔55〕胥靡:服劳役的犯人。〔56〕基:基础。〔57〕乱人:肇乱之人。〔58〕华子:魏国贤臣。〔59〕君:指魏君莹。〔60〕戴晋人:魏国的得道者。〔61〕触氏:虚构的国名。〔62〕蛮氏:虚构的国名。〔63〕伏尸:倒伏在地上的尸体。〔64〕逐北:追赶败兵。旬有五日:十五天。反:通“返”。〔65〕实:证实。〔66〕在:察明。〔67〕无穷:谓无限广大的境域,即大道。〔68〕反在:谓反察,即转过头来看一眼。通达之国:即四海之内。〔69〕梁:魏国都城大梁,在今河南开封。〔70〕辩:通“辨”,区别。〔71〕客:指戴晋人。惝(tǎng倘)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亡:失。按,此句后原有“客出”二字,疑为衍文,今删去。〔72〕大人:谓大德之人。〔73〕圣人:指下文的“尧舜”,是拘于法度者的形象。〔74〕管:管状乐器。〔75〕嗃(xiāo消):指宏亮的管乐声。〔76〕剑首:剑鼻,即剑环头的小孔。〔77〕吷(xuè谑):吹剑鼻时所发出的细小声音。〔78〕道:称说。〔79〕蚁丘:山丘名。浆:指卖浆之家。〔80〕夫妻:宅之主人,即市南宜僚与他的妻子。臣妾:宅之仆人或仆婢。登极:谓登上屋顶观察孔子为人。〔81〕稯稯(zǒng总):纷纷登屋的样子。〔82〕仆:徒。〔83〕藏:隐。畔:陇亩。〔84〕声:声名。销:寂灭。〔85〕陆沉:谓不离市朝而自隐,如在陆而沉于水。〔86〕市南宜僚:姓熊,名宜僚,楚国人。因居住市南,故称。〔87〕著:明,了解。己:指市南宜僚。〔88〕其:指市南宜僚。〔89〕其言:指佞人之言。〔90〕而:通“尔”,你。存:存问。〔91〕长梧封人:即长梧子。长梧,地名。封人,守封疆的人。子牢:姓琴,孔子弟子,为宋国卿士。〔92〕卤莽:粗疏。〔93〕灭裂:草率。〔94〕为禾:栽种庄稼。〔95〕其实:指庄稼的收成。〔96〕芸:除草。〔97〕变齐:更变方法。齐,通“剂”。〔98〕熟:仔细。耰(yōu优):除草。〔99〕蘩:也作“繁”,繁茂。滋:颗粒饱满。〔〕厌飧(sūn孙):饱食。〔〕遁:失。〔〕众为:指上文卤莽、灭裂的行为。〔〕欲:指喜好之情。孽:害。〔〕萑(huán环)苇:芦苇。〔〕蒹葭(jiānjiā兼家):初生的芦苇。〔〕扶:助。〔〕寻:长时间之后。擢(zhuó卓):拔除。〔〕并:一齐。溃:溃烂。发:发作。〔〕漂疽:巨疮。漂,当为“瘭”字之误。疥痈:小疮。〔〕内热:即消渴症。溲膏:即溺精。〔〕柏矩:姓柏,名矩,怀道之士,老子的学生。〔〕之:往。〔〕是:此。〔〕辜人:暴露于街头的罪人之尸。〔〕推而强之:谓使尸体摆正。〔〕朝服:官吏所穿的衣服。幕:覆。〔〕菑:通“灾”。〔〕离:通“罹”,遭。〔〕莫为:乃诘问之词。〔〕病:祸害。〔〕穷困:困扰。〔〕一形:谓一个人。失:亏损。〔〕愚:当为“过”字之误。过,责备。〔〕罪:归罪。〔〕胜:胜任。〔〕涂:通“途”。诛:杀。〔〕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国贤大夫。行年:经历过的年岁。化:谓认识随着年龄的变化而变化。〔〕是之:认为正确。卒:最后。诎:贬斥。〔〕根:根本,指道。〔〕门:门径,也指道。〔〕知之所知:前一“知”通“智”,后一“知”意谓知道。〔〕大疑:大惑。〔〕然:这样。〔〕大(tài太)史:史官。大弢:史官姓名,具体不详。〔〕伯常骞:史官姓名,即周朝史官栢常骞。〔〕狶韦:史官姓名,具体不详。〔〕湛乐:沉湎于逸乐。湛,通“耽”。〔〕听:管理,处理。〔〕毕:用长柄网捕取禽兽。弋(yì亦):用绳系箭而射。〔〕应:参加。际:指盟会之事。〔〕后“是”:指无德政。〔〕滥:通“鉴”,浴盆。〔〕史鳅:姓史,名鳅,字子鱼,卫灵公的大臣,以仁孝著称。奉御:承奉御物,即手捧御用衣物。所:指灵公与妻妾同浴之所。〔〕搏币:接取币帛。扶翼:扶助。〔〕慢:淫乱。彼:指与妻妾同浴。〔〕贤人:指史鳅。肃:敬。〔〕故墓:也作“大墓”,指生前预筑的墓穴。〔〕沙丘:地名。〔〕冯:通“凭”。其子:指原死者的子孙。〔〕里:居。〔〕之:此。二人:指大弢和伯常骞。〔〕少知、太公调:皆为虚构的人物。〔〕丘里:乡里。〔〕系:拴。〔〕主:指主见。执:偏执。〔〕正:指正。距:拒绝。〔〕气:气候。〔〕赐:偏私。〔〕五官:指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文武:其下当补“殊能”二字,文意方通。〔〕时:四季。〔〕世:世事。〔〕淳:谓变化无常。〔〕拂:违逆。宜:适宜。〔〕殉:逐。面:方向。〔〕比:譬如。太泽:即大泽。〔〕度:居。〔〕坛:基盘。〔〕期:限。〔〕号:称。读:犹“语”。〔〕辩:通“辨”,区别。〔〕不及:不同。〔〕相照:相应。〔〕相盖:相害。盖,通“害”。相治:相济。〔〕桥起:谓突然而起。〔〕雌雄:即夫妇。〔〕庸有:谓常有子孙。庸,常。〔〕以:犹“相”。〔〕纪:识记。〔〕志:记载。〔〕穷:极。反:通“返”。〔〕所有:所共有的现象。〔〕随:探究。其:指万物。〔〕原:追溯。〔〕季真:齐国贤人,稷下学者。莫为:无为。〔〕接子:齐国贤人,稷下学者。或使:有为。〔〕大知:指大智之人。〔〕言:语言。读:说明。〔〕意:臆测。〔〕斯:剖分。〔〕伦:形体。〔〕忌:禁。〔〕徂:当为“阻”字之误。〔〕假:借。〔〕之:指物理。本:起始。〔〕末:终结。〔〕一曲:一偏。〔〕大方:大道。〔〕足:谓圆通周遍。〔〕不足:偏滞。〔〕载:表达。??

〔鉴赏〕 《则阳》篇在于窥探性命之精义,阐发道体之神髓。刘凤苞在《南华雪心编》中说:“《则阳》一篇,乃杂篇内鞭辟入里、剥肤存液之文。”且作者以其“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的逍遥笔法,看似毫无章法,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却是大笔若椽,深入浅出,剥皮剔骨,将道术的精粹之义诠释出来。??

庄子论道,其要义便在于“化”。一部《庄子》,时时谈“化”,又处处开出“化境”。《逍遥游》中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的“物化”异境;《齐物论》中也有“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的“丧我”梦境。??

《则阳》开篇即写一则寓言:鲁人则阳欲通过夷节干禄楚王,而楚王不见,于是则阳又去问高士王果,王果引隐士公阅休,以抑则阳亟亟干谒之心。王果自然是几近道心的贤德之人,而则阳、夷节之流,不过是心性郁结,执著名利,不知体道的小人,况且则阳削尖脑袋、蹭破头皮要去进见的还是一个大暴君。然而王果并没有对他当头棒喝或是谆谆教诲,反而似有若无地引出了一个隐士公阅休,其人冬天在江河里捉鳖,夏天在山林中休憩,好不逍遥自在。这份从容恬适,岂是心为物役、本末倒置之人可以企及!??

这便是庄子的妙笔,妙就妙在“歪打正着”,并非直截了当斥责则阳这种名利塞心的蒙昧小人,却另引出了一番深意。如果则阳资质不高,恐怕弄不好还不能领会王果的苦心,落得个丈二金刚,不知所云。而王果之言正体现了道家推崇的“化人”之道。所谓大道,便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大宗师》),虽是看不见,摸不着,却是绵绵若存,如有真宰,藏蕴天地之间,充满了化生的力量,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作为万物本原,从来都是无声无息,行使着它化育万物的职责。而能够领悟大道的人也是效法这种“化”,不动声色之间,已让昏病不知所措的则阳如沐春风、醍醐灌顶,这便是“化”的力量。??

柏矩到了齐国,看到罪人被曝尸街头,便嚎啕痛哭,哭的是君主不懂得“化人”之道,只知立荣辱、聚财货,横征暴敛、争斗无休,使民滋生善恶是非之心,而作乱多伪。《尚书·泰誓》曰:“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在庄子看来,春秋战国的混乱之世,倒置之民,多是由于治国之君注重人为,订立虚伪的是非标准,擢乱了世人殷殷纯朴之心所致。??

庄子所赞同的治国之道,莫非也同于长梧封人向子牢所说的耕耘之道。你草率地进行耕作,便得到草率的收成,而你精耕细作,便会满载而归,享之不餍。这是很简单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但庄子所说的“深其耕而熟耰之”,绝不是要统治者呕心沥血,不辞辛劳地制定条律,管理百姓,而是要精心修缮自己的本性,以顺应天然,化育万民。也许就是老子所谓的“太上,下知有之”的境界罢。最高明的君主,只要百姓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就行了,而百姓“亲之、誉之”的君主就要差一些,至于百姓“畏之、侮之”的就更等而下之了。??

“化人”的前提在于“观化”,便是要懂得虚静无为,把世事看成微尘一点、鼻息一吹。蚁丘的市南宜僚一家,大隐隐于市,虽然身体做着和俗人一样的事情,口舌说着和俗人一样的语言,但心志却宁静如水,毫不涣散。在滚滚红尘的颠簸中仍保持着明澈的本心,这才是令人敬佩的,连世之圣人孔夫子也不好意思打搅他们。这种宛若陶潜所说的“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境界远要比那些隐身山林,却不忘高官厚禄、功名轩冕的欺世盗名、“终南快捷方式”之辈高尚可敬得多。??

而善于“观化”也便能“自化”,从而体悟到自然的醇美,抛弃成心的羁绊,融化是非的枷锁。“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便是人的内心本性熨帖自然,与时俱化。只有消除成心成见,看破一切是非标准,剔除人为观念,才可看到真自然,而一切的是非争夺,顽固成见,在万物一齐的大道的观照下,都是没有意义的。如《则阳》中所说的“蜗触之争”,是多么可笑可鄙和微不足道呀!??

参悟道义,以臻“自化”之境,其门径还在于涤荡胸怀,明澈心志,拨开红尘俗世的浓雾,寻找旧时来路。如同《则阳》里那一段充满诗意和感怀情愫的文字:“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闻一多在《庄子》一文里赞其是“极有情致的文字”。这份真情,也来自庄子对于人性初始本真美好的无限怀念,以及对乱世纷争,世人丧失本性却不知悔改的怅然若失。“旧国旧都”以喻人的自然秉性,即便是相去多年,杂草丛生,破败不已,甚至其真性已被尘垢掩埋了十分之九,但在蓦然回首的一瞬,也会被那醇美无邪的旧时风貌感动折服,为之畅然。??

庄子虽然消极避世,放任心怀,但它对于浑浑噩噩的世人还是有一丝的悲悯和些微的期望,相信人内心的本来面目永远是真挚醇厚的,只是在纷乱倒置的社会现实的压抑下,逐渐为名利物欲所役使,真情真性被掩盖,而非完全丧失本性。人们只是不堪重负,不懂超逸而逐渐淡忘了,但在内心深处却时时充满了对自然本真的召唤和渴望,这才是最珍贵的。??

也许庄子心中的殷殷之盼,最能心领神会的还是魏晋名士。他们不满严酷压抑的现实,不愿自然本性随波逐流、淤塞沉沦。于是放浪形骸,狷介疏狂。虽然他们的言行举止多不为当时之人所理解,但性灵的洒脱和真诚的体悟却使他们唤回了“旧国旧都”的率真之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道”也是如此,谁也说不清如何是道,道为何物,但它却存于天地间,无时无刻无私地化生万物。真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便不是真正的道。《则阳》篇末少知与太公调论“丘理之言”,其实就是在说道,从而又引出季真、接子论道之言,“季真之莫为”未免流于虚脱,“接子之或使”又显太过指实。大道的要义也许正在这种虚实有无的分寸之间,而且并不期于人们的争论,正所谓“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秋水》)。“道”正是这“不期精粗”的精神本质,如果仅仅靠这样的面红耳赤,争论不休,不是只会越走越远吗?附:古人鉴赏选??

一篇片语入心,胜十篇读。读《则阳》,岂止片语哉!(明谭元春《庄子南华真经评》)??

此篇首段文法怪幻,颇难训诂;中段词意高朗,极堪玩诵;至末段发出精微之论,大类宗门之旨,得未曾有,佛法之在中国也,何尝自天竺求书始哉?(清林云铭《庄子因》)??

一篇记述文字,前碎叙,后总论,极精极微之理,每从粗俗世故中最无要紧处曲折隐跃,入情入化,自是喉舌间具有炉锤。后世惟司马子长、杜子美、苏子瞻为得其妙。然其一种天姿,在人意中,出人意表,可望不可即,终不易至也。(清方人杰《庄子读本》)??

忽用“彼其”数句接入公阅休,分明是先将彭阳提佞人,后将阅休承正德,中间佞人正德便如连环之锁,绝妙章法变化也。写公阅休有两意:写他圣德足以化人,或可与楚王接谭,是旁意;写他高闲不入世,趋于人心相远,是正意。大约俱作闪烁透射之笔,似乎蕴藉,实在严冷之至也,曲折间锋芒刺人,是一篇妙绝《国策》文字。(清宣颖《南华经解》)??

《则阳》一篇,乃杂篇内鞭辟入里剥肤存液之文。逐节深心体会,可以窥见性命之精,而结构之灵通、词意之隽快,映发无穷,如游武夷胜境,千岩万壑,使人心旷神怡。缒幽凿险者,安得有此遥情胜概,超然尘外之姿!(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摹写公阅休,正为躁进者暗递一服清凉散。尤妙在着墨无多,即便顿住。接写夷节,重复措词推卸,两“不若”句,相映成趣。闲闲冷冷,绝妙机锋,随将夷节之为人和盘托出,看得不值一钱。(同上)??

借喻旧国旧都,醒出本性,邱陵草木之缗,蔽目者十之八九,而一隙之明偶窥真境,亦犹逃空虚者,聆足音而色喜焉。一触于耳而情不自禁,一接于目而神与相迎,说来俱切理餍心,爽性疏照。下句又追进一层,词意十分警策,而用笔更宕漾有姿。十仞之台,超然物表,既非邱陵草木之所能蒙蔽,悬于众间,俨若旧国旧都之足供眺望。叠用喻意而正意跃然,非南华无此灵境。(同上)??

劈手撰出三层议论,一层进似一层。犀首之言主伐齐,季子之言主勿伐。至华子则概与抹煞,抹煞两人议论,并将自己之指驳两人者,一齐拉倒。笔笔奇奥,却能透入清虚,解此行文,真有掉臂游行之乐。(同上)

26.《庄子·外物》

外物不可必①,故龙逢诛②,比干戮③,箕子狂④,恶来死⑤,桀、纣亡⑥。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苌宏死于蜀⑦,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⑧,故孝己忧而曾参悲⑨。木与木相摩则然⑩,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蜳不得成?,心若县于天地之间?,慰睯沉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月固不胜火?,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51〕。??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52〕:“东方作矣,事之何若〔53〕?”小儒曰:“未解裙襦〔54〕,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55〕!’接其鬓〔56〕,压其57〕,儒以金椎控其颐〔58〕,徐别其颊〔59〕,无伤口中珠。”??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60〕,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61〕,修上而趋下〔62〕,末偻而后耳〔63〕,视若营四海〔64〕,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65〕,斯为君子矣〔66〕。”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67〕:“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68〕,抑固窭邪〔69〕,亡其略弗及邪〔70〕?惠以欢为骜〔71〕,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72〕。相引以名,相结以隐〔73〕。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74〕,动无非邪也〔75〕。圣人踌躇以兴事〔76〕,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77〕!”??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78〕,曰:“予自宰路之渊〔79〕,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80〕,渔者余且得予〔81〕。”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82〕。”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83〕,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84〕。”龟至,君再欲杀之〔85〕,再欲活之。心疑〔86〕,卜之,曰:“杀龟以卜,吉。”乃刳龟〔87〕,七十二钻而无遗筴〔88〕。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89〕,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鱼不畏网而畏鹈鹕〔90〕。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91〕。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92〕,与能言者处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93〕,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堑之〔94〕,致黄泉〔95〕,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庄子曰:“人有能游〔96〕,且得不游乎〔97〕?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98〕,决绝之行〔99〕,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狶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学〔〕,承意不彼。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谋稽乎誸〔〕,知出乎争〔〕;柴生乎守官〔〕,事果乎众宜〔〕。春雨日时〔〕,草木怒生〔〕,铫鎒于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静然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演门有亲死者〔〕,以善毁爵为官师〔〕,其党人毁而死者半〔〕。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注释〕 ①必:期必,定准。②龙逢:夏桀贤臣,姓关,字龙逢,因多次直谏而被斩首。③比干:商纣庶叔,因忠谏被剖心。④箕子:商纣庶叔,因忠谏不从而佯狂,但终不免于杀戮。⑤恶来:商纣佞臣,最终与纣王一同被杀。⑥亡:谓因推行暴政而亡。⑦苌宏:周灵王(或说周敬王)贤臣,因遭受谗言而被放逐。归蜀后,自恨怀忠招祸,乃刳肠而死。蜀人感其精诚,遂以匮盛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玉。⑧爱:指讨得父母的欢心。⑨孝己:殷高宗之子,遭后母虐待,忧苦而死。曾参:孔子弟子,字子舆。他为父亲在瓜地除草,误断瓜根,其父大杖责打以致他几乎死去。⑩然:通“燃”。?相守:相接触。流:熔化。?大絯(hài骇):大受惊动。絯,通“骇”。?火:指闪电。?两陷:指利害两端。??蜳(chéndūn陈敦):恐惧。?县:通“悬”。?慰睯:谓郁闷。慰,郁。睯,当为“暋”字之误,意谓闷。沉屯:谓深忧。沉,深。屯,难。?众人:指世俗之人。焚和:焚尽中和之气。?月:比喻清纯的本性。火:比喻利欲之火。?僓(tuí颓)然:崩坏。道尽:谓生理丧尽。?贷:借入。监河侯:监河工之官。?邑金:指年终向采邑内百姓所征收的税粮。?贷:借出。三百金:指可折算为三百金的粮食数量。金,古时计算货币的单位。?鲋(fù付)鱼:即鲫鱼。?来:语助词。?波臣:即水族中的臣子。?激:引发。西江:指长江流经四川的部分。?常与:常相共处,指水。?然:犹“则”。?曾:竟,还。索:寻找。枯鱼:干鱼。肆:市场。?任公子:任国的公子。任国在今山东济宁南五十里,亡于战国时。为:做。巨缁(zī资):粗大的黑绳。?犗(jiè介):犍牛,即阉割过的牛。因其肥,故作钓饵。?会稽:山名,在今浙江省中部。?旦旦:天天。?錎没:沉没。錎,通“陷”。?骛(wù务)扬:乱驰。奋:伸张。鬐(qí其):通“鳍”。?侔(móu谋):齐等,等同。?惮赫:惊恐。?若鱼:此鱼。?离:剖开。腊(xī昔):晾干。?制河:即浙江。?苍梧:即苍梧山,又名九嶷山,在湖南宁远县内,相传为虞舜葬所。已:通“以”。?厌:饱食。?辁(quán全)才:浅见之士。讽说:道听途说。或谓诵说往事。?揭:举。累:细绳。?趣:通“趋”,奔向。灌渎(dú读):灌溉之渎,即灌溉用的小沟渠。?鲵(ní倪):生活在溪沟中的一种小鱼。鲋:即鲋鱼。?小说:谓浅陋的言辞。干:求。县令:即悬令,谓高美的声誉。?大达:大通于至道;或谓通达之大道。?风俗:风度。〔51〕经于世:谓治世之道。〔52〕胪(lú卢)传:传话。胪,上传话告诉下叫“胪”。〔53〕事:指发冢之事的进展情况。〔54〕解:剥下。裙:下裳。襦(rú儒):短衣。〔55〕“青青”四句:不见于今本《诗经》,或为逸诗,或为作者自赋之辞。陂(bēi卑):山坡。〔56〕接:揪。〔57〕压:按。huì晦):颔下须。〔58〕儒:当为“而”字之误。金椎:铁椎。控:敲。颐:下巴。〔59〕徐:慢慢地。别:分开。颊:两腮。〔60〕老莱子:楚国贤人,与孔子同时,常隐居蒙山。楚王召他为相,他与妻出逃,隐遁江南。出薪:当于“出”后增补“取”字,文意乃通。〔61〕彼:那里。〔62〕趋:通“促”,短。〔63〕末偻:背微曲。末,脊。后耳:耳朵贴近脑后。〔64〕视:目光。营:经营,营谋。〔65〕躬矜:矜持之行。容知:智能之貌。知,通“智”。〔66〕斯:乃,就。〔67〕蹙(cù促)然:局促不安的样子。〔68〕骜:谓傲然而不顾。〔69〕窭(jù据):陋。或谓心胸狭小。〔70〕亡其:还是。略:智略。〔71〕惠:布施恩惠。〔72〕中民:中等人,平庸之人。〔73〕隐:私。〔74〕反:违背。〔75〕动:妄动。邪:邪僻。〔76〕踌躇:徘徊不进的样子。〔77〕载:行为。矜:骄矜。〔78〕宋元君:即宋元公,名佐,平公之子。阿门:旁门。〔79〕自:来自。宰路:渊名。〔80〕清江:疑即长江。使:出使。河伯:黄河之神,姓冯,名夷,一名冰夷。〔81〕余且:渔夫名,姓余名且。〔82〕会朝:赴朝。〔83〕且:即余且。〔84〕若:你。〔85〕再:反复多次。〔86〕疑:迟疑不决。〔87〕刳(kū枯):剖开挖空。〔88〕钻:占卜。遗筴:谓失计。筴,通“策”,卜筮所用的蓍草。此处引申为计策。〔89〕知:通“智”。〔90〕鹈鹕(tíhú题胡):水鸟,捕食鱼类。〔91〕去善:去掉自以为善的心理。〔92〕石师:又作“硕师”,即硕大之师。〔93〕天:当为“夫”字之误。〔94〕厕足:两脚旁边的地方。厕,通“侧”。堑:掘。按,原作“垫”,据陆德明《经典释文》改。〔95〕致:至,到。〔96〕游:谓悠游自适。〔97〕游:谓游于物。〔98〕流遁:流荡纵逸。〔99〕决绝:决然谢绝人间。〔〕任:作为。〔〕火驰:火速。〔〕君臣:比喻贵贱。〔〕不留行:谓不留滞于流遁、决绝之迹。〔〕流:偏见。〔〕狶韦氏:传说中的远古帝王。观:观看,衡量。〔〕波:通“颇”,偏侧。〔〕僻:邪僻。〔〕彼教:指世俗之学。〔〕彻:通。〔〕颤:当为“膻”之借字,意谓嗅觉灵敏。〔〕甘:谓味觉灵敏。〔〕知:真知。〔〕知:通“智”。德:真德。〔〕雍:滞塞。〔〕哽:梗塞。〔〕跈(zhěn诊):通“抮”,乖戾。〔〕恃:依靠。息:气息。〔〕殷:盛。〔〕穿:穿通。〔〕降:止。〔〕顾:乃,却。窦:孔窍。〔〕胞:胞膜。重(chóng虫):多。阆(làng浪):空旷。〔〕妇:儿媳。姑:婆婆。勃谿(xī溪):争吵。〔〕攘:扰乱,侵夺。〔〕溢:荡失。〔〕暴:通“曝”,表露。〔〕稽:考,研求。誸(xián贤):急。〔〕知:通“智”。〔〕柴:柴栅。〔〕果:成功。〔〕日时:时至,即及时降落。〔〕怒生:猛长。〔〕铫(yáo遥):大锄。鎒(nòu耨):一种锄草的农具。〔〕到植:通“倒置”,即遭受戕害。〔〕眦(zì自):眼眶。??(miè灭):按摩。休:当为“沐”字之误。〔〕宁:宁静。止:止息。遽:急躁。〔〕佚:通“逸”。按,此句“佚”字前原有“非”字,疑为衍文,今删去。〔〕駴(xiè械):通“骇”,惊。〔〕演门:宋城门名。〔〕善毁:善于以哀毁容。爵:封爵,任命。官师:官员。〔〕党人:同乡里人。〔〕务光:夏时人,汤让天下给他,怒而不受,远离而去。〔〕纪他:殷时贤人,听说汤让位给务光,唯恐累及自己,就率弟子隐于窾水之旁。〔〕踆:通“逡”,退。窾(kuǎn款)水:水名。〔〕申徒狄:殷时人,因慕纪他高名,遂自沉河而死。踣(bó勃):仆。〔〕荃(quán全):通“筌”,一种捕鱼的竹器。〔〕蹄:一种捕兔的工具。〔〕安:怎样。??

〔鉴赏〕 “外物不可必”,本篇起首苍凉,道尽人生无常。忠臣良相,孝子贤徒,可流、可死,可忧、可悲,从古至今,幽囚放逐,斩首剖心,血河肆意,沉冤莫白。忠者未必见信,孝者未必蒙欢,似在天命之内,却离人心之外,由庄子写来,分外惨切,实令人不忍卒睹。更有佞臣暴君,亡身失国。正如刘凤苞所谓“恶者罹患,固天道之常然;善者被祸,亦天数之适然”(《南华雪心编》)。万事万物,皆未必然而未必不然,若是由此生出一番计较利害之心,则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大道宛如青天,既有风和景明,亦有雷霆疾雨,引得人世时而生机盎然,时而杀机四伏,纵横交错,情非可测。众生将自然所赋予的清明天性与人间的毁誉得失“相刃相靡”(《齐物论》),焚心煮月,物欲熏灼,自困于天地之间,“甚忧两陷而无所逃”,终离其道而毁其形,以至杀身而不悟。唯有得道者,能忘己忘物,灾祸临之而不惊,宠誉加之而不喜,纯任自然,才没有幽忧深憾郁结于心,豁然不为外物所伤。??

清人林云铭十分欣赏《外物》篇的构思文辞,以为“精凿奇创,读之惟恐其尽”(《庄子因》),但他也指出:“贷粟、钓鱼、发冢三段,文词既浅,意义亦乖,疑为拟庄者撺掇其内。”初看来,此后的三个寓言故事与上文之间似乎并无关联,相互之意似乎也没有章法交通,不过这未必表明它们一定是与文章主旨脱节的任意妄说。??

一般,人们认为庄周贷粟的故事讲述了庄子物质生活上的贫穷以及他对监河侯虚伪吝啬性格的揶揄,而任公子钓鱼的故事则类似于《逍遥游》中蜩鸠不知大鹏之志一样,点明“经世者志于大成而不期近效”(吕惠卿《庄子义》),是浅陋之士不能通达治世大道的象征。但王夫之并没有按表面意思去孤立地理解两者,他在《庄子通》中写道:“方涸而请西江之水,侈于物之大者也;揭竿而守鲵鲋,拘于物之小者也。”这便将前者与后者一并串起,共附于“外物”的主旨之下,申明“西江水救鲋鱼”一喻其实是说外物虽大而未见得是适性之主;相对而言,后一喻当然就是从一心揭竿守鲵之徒难以钓到大鱼的现象来映衬出贪求外物之心的浅小。以此推论,依靠粉饰言行来博取美誉的琐屑猥鄙之流,也绝不可能通达至真至性的大道。任公子钓鱼的故事对后世有深远影响,相传李白就曾自称为“钓鳌客”,并自诩“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霓虹为丝,明月为钩,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候鲭录》),更显现出一种诗人的飘逸襟怀。自唐至清,蒋防、范仲淹、萧敏道、吕世良、王性之等都曾以任公子钓鱼为题材咏诗作赋,可谓流传千古。??

与庄子的“洸洋自恣以适己”不同,儒家一直在追求着文学的教化功能。早在《尚书·舜典》中就有“诗言志”一说,《诗经》郑笺也有所谓“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之语。但此篇中庄子记载的儒生发冢一事,不知由后世“君子”读来,发笑之余,当作何想?托名《诗》、《礼》,却赴盗贼之行,由此可知天下“儒之多伪”。最妙是写大小儒生在发冢之时还口口声声引经据典,一边以诗句讥讽死者,一边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腐朽贪鄙皆现于文内,实在是鞭辟入里,不堪入目。北宋林自读罢此篇,慨然而曰:“夫仁义之迹大,故资之以窃国;诗书之迹小,故儒者资之以发冢。由诗礼之迹充之,以至于仁义;由发冢之心充之,以至于窃国。不可不谨也欤?”(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引)胡朴安则联系上文庄周贷粟故事中那条小鲋鱼心无贪念、只求活命的一点,说:“顺自然之道,虽少可以养生;违反自然之礼乐,虽多而人厌之也。”(《庄子章义》)庄子认为,孔子一生游说讲学,漂泊流离,赢得了平庸之人的欢心,却违背了天道自然的本性。老莱子批评他骄矜闭塞,心胸狭窄,所作所为只是“不忍一世之伤”而不顾及“万世之患”。孔子始终不能明白,仁义礼乐之行,其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儒生发冢即是一例,更有后世战祸乱离、篡权独立,皆盗仁义为旗,青史有记,苍天为证。瑕不掩瑜,人无完人,天下万物正是因为不能尽善尽美,才得以生生不息,绵延发展至今。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孔子看不清人道之无常、天道之有常,虑之过甚,徒增疲敝。??

人的寿命、道德、知识、能力都是有限的,而人所生活的世界偏偏又有无限种不可预知的可能。宰路之渊的神龟自恃灵知,托梦于宋元君,以期远祸全身,结果反而遭受刳肠之灾。它虽然“知能七十二钻”,却不能保全自身,所以庄子认为“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小聪明与大智慧,小施舍与大善德,庄子宁愿抛弃功利做作的前者,选择自然而然的后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虽有至知,又岂能应对世事无常?神龟的梦,虽然不是考之有据的“信史”,却真实地喻现了人间恃才傲物的悲剧,成为历代扬才显智之士至为惨痛的前车之鉴。殊不知对于纯净如水的本性而言,就连人们引以为豪的“才华”也只是附庸的外物而已。稍稍留意史书,哪怕只是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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