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拖延症十分严重，今天终于静下心来把这个故事写完了。

前面一段戳链接：庄周梦蝶，红颜似水碎流年

王佑的老父亲听了这句话几乎是咆哮着上去要跟民警拼命。一番喧嚣过后，周晓梦终于明白：王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他也没有去过美国，而是去了监狱。他父母伪造护照就是为了骗她。在这之前，他已经犯了好多次事，进去过好几次了。

周晓梦脑袋嗡嗡作响，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派出所回到王佑父母那17平米的弄堂房的。

十几年弄堂弄人04

王佑年过花甲的老母亲跪在周晓梦面前苦苦哀求。请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给他王家留一个后。将来生下来不管是男孩女孩，他们都一定会好好待她们母女俩的。

没有人理解周晓梦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老人跪在面前求她着实可怜，而且好像自己也没有地方去。

周晓梦就这样搬进了那个17平米的弄堂房，在那里度过了十多年似乎暗无天日的光阴。

上海人民广场几乎算得上是全中国最繁华的的地方，周晓梦住的地方离繁华这么近，又那么远。歌舞升平和穷人是没有关系的。两个上海老人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做饭的时候一条鲫鱼都要切成两半分两餐做。没有收入的周晓梦有了身子，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扒着眼前的米饭。

就是在日子过得这样不可思议的时候，周晓梦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家。什么是家呢？她只觉得人生有如浮萍，似乎只有飘零的命。孩子出生的时候，同病房的产妇个个儿都有人嘘寒问暖。人人床头摆满了补品，她的床头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热水瓶。

就这样小茉莉来走进了她母亲没有阳光的世界。公婆求她的时候说得好，不管是男是女都一定好好待她们母女两。但是当女儿问世的时候，婆婆还是仍不住溜溜地念：“都是你，好好地非总是要念叨要个女儿，好好的一个弟弟就被你念成了个女娃娃。”

婆婆舍不得花钱买尿不湿，将亲戚家30多年前用的尿布拿了过来给孙女，那尿布已经被洗得发白，硬邦邦的。婆婆其实人不坏，只是她们一辈子就是这么节省度日过来的。

没有多久公公又得了癌症，卧病在床，需要照顾。王佑的这个老父亲，似乎是坏人变老了的代表。一辈子风流，等自己老了搞不动了，就不断地支持儿子王佑重婚，还大言不惭地告诉周晓梦：男人这样证明他有魅力。

周晓梦已经在苦难中麻木，她不再问为什么自己需要承受不公，默默地接受了据说是命运的安排。她在公婆的床下打地铺照顾老人和孩子，婆婆的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常常把她从梦中惊醒。她常常半夜坐起来，心脏狂跳。吃不好也睡不好。小茉莉7个月大的时候，周晓梦1米68的身材，瘦得只剩下39公斤的皮包骨。

日子比黄连还苦，一眼望不到头。周晓梦在自己要崩溃之前，联系到了老家的姐姐。姐姐将她接回了老家。看见她抱着孩子皮包骨头的样子，姐姐和母亲都哭了。母亲很是懊悔，她知道自己对不起这个女儿。只是女人的命运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抗争什么？

从小姐姐就比周晓梦聪明，母亲抑郁暴躁的时候，她懂得用言语安抚，这样才可以避免一顿毒打。长大了后姐姐也比她能干强势，嫁了人成了一家之主。姐夫什么都得听姐姐的。

周晓梦蝶在姐姐家住了小半年。身子也慢慢养好了。但是住在姐姐家总不是长久之计。有一回姐姐出门后，姐夫起了邪念，对她动了手脚。还好姐夫软弱不敢强来才没有得手。但是这日子却是没法继续在此过下去了。

孩子也要上户口，周晓梦思来想去，还是回了上海。王佑从监狱里出来后她们办了结婚证。孩子有了上海户口，可以在弄堂对面的学校上学。

为了谋生，周晓梦就在离家不远的南京路上摆起了地摊。王佑那些年从监狱里进进出出，周晓梦也慢慢习以为常。那些年南京路的城管都知道周晓梦可怜，每次执行任务之前，都会悄悄地告诉她早点收摊。

王佑被抓进去的时候，日子会过得平静清闲一些。因为王佑一直在外面鬼混，每次被派出所抓住的时候，作为原配的周晓梦都得被叫去警察局问话，每次她去派出所捞人的时候，门口都有一个女人蹲在地上伤心地哭。每回的女人，还都不是同一个。

周晓梦逐渐麻木，她对王佑这个男人已经毫无感觉，或者说，她对生活也没有什么感觉。有时候王佑不用蹲监狱，她还会把他和他的“女人”从派出所领回家，做一顿饭给他们吃。

有时候也会碰到会折腾的女人，看见王佑有原配。会无休止地给周晓梦家里打骚扰电话。半夜三更来家里吵，逼她离开王佑。周晓梦也没有办法，只能把电话线拔了，但是她也不能搬家，女儿的学校就在家对面，她搬出去，王佑后脚就会带着女人搬进来。

生活就是这样，虱子多了，反而不会觉得痒了。不痒不痛，时间就这样慢慢溜走，小茉莉竟然也被周晓梦养大了。

替别人的母亲送终05

周晓梦在南京路上摆了很多年地摊，却是因为一个朋友坑得她开了一个店。那朋友想在南京路的地下商场里租一个门面，交租的时候称自己没带钱让晓梦垫资。最后那朋友因为家里的情况开不成店，周晓梦就这样被迫地成了小服装店的老板娘。

在上海后来的日子也不全都是透不过气来的。婆婆还有一个女儿，嫁去了美国，生了孩子以后，就把公公婆婆接去了美国，这样婆婆可以帮她带带孩子。王佑又进了监狱。那段时间周晓梦得到了人民广场17平方米的自由空间。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是有个安身之处，又能自己安排生活，她还是很满足的。

人性在越是艰苦的生活里越是显得赤裸裸。婆婆除了习惯性地节省和抠门，待周晓梦也不算太差。美国的女儿接她去美国并不是为了让她在美国颐养天年，而是照顾孩子。但是好景不长，婆婆突然中风偏瘫了。

就这样，婆婆坐在轮椅上被送回了上海。接下这一重任的却是一个跟自己儿子并没有什么关系的“媳妇”周晓梦。

好多人问周晓梦为什么要照顾这个跟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而且坑了自己十几年的上海老太婆。周晓梦也说不清楚，在上海那十几年日子她一天也不愿回想，每一分钟都似噩梦。但是当一个人生活在噩梦中的时候，又很难摆脱困境。很多人都向往美好的生活，但是噩梦像是一个漩涡，大部分深陷其中的人，是很难爬出来的。很多寻常人看起来可以选择更好生活的举动，对在漩涡里的人来说就像晋惠帝的那句：何不食肉糜？

照顾一个偏瘫的老人谈何容易，何况婆婆不仅仅是生理上的残缺，心理上似乎也被生活的残酷击垮。周晓梦白天要去服装店忙活，婆婆躺在家里经常用嘴把杯子撕咬成一片片的棉絮。人的生命力何其坚韧，很多时刻我们都觉得生活已经糟糕得不能再更糟糕了。但是有时候黑暗的下限总是能刷新人的认知。

最后美国那个女儿也许是良心发现，让周晓梦把婆婆送进了疗养院。那时候她每天坐着公交车横穿上海，两头照顾店面、孩子和老人。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年，在王佑从监狱进进出出的十几年时间里，周晓梦替这个跟自己只有露水情缘的男人将他的老母亲送了终。小茉莉也就这样在17平米的弄堂房里慢慢长大了。

而老天爷并不总是会惩罚坏人，那个公公就一直在美国颐养天年，如今据说92了，没有给妻子送终，也不管在监狱门口徘徊的儿子，一辈子风流，日子到老都过得很是滋润。

其实周晓梦十几年的上海生活也有好的奇遇。像她自己说的，过了很多年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但是却有几个普通人交不到的阔太朋友。这故事讲起来着实有些奇幻，以至于有些人会觉得这阔太是想像出来的。

周晓梦对时尚有天生的敏锐感，去她服装店买衣服的，很多都是模特。作为服装店的老板娘，周晓梦走在人群中显得有范又帅，任谁都看不出生活在她身上的痕迹。

有一天周晓梦去商场的公共洗手间。她的着装吸引了几个来逛街的女人，一路跟到了她的店里。就隔着巨大的贫富阶级，她们竟然成了周晓梦的朋友。

我一直不明白，周晓梦有开着玛莎拉蒂的朋友。怎么还将生活过得这样拮据。她们其实不穿周晓梦店里的衣服，但是也会照顾她的生意，会送给她很贵重的礼物。但是为什么她不用她们的资源赚钱呢？有钱人指缝里的资源，都够周晓梦母女将生活过得体面。

可是周晓梦没有读过多少书，老天爷给了她一些天赋。在我看来，她的天赋很适合做艺术家，却没有办法经商。在会赚钱的人眼里，哪里都有机会，但是在很多人身边摆着机会和希望，她们看不见更加抓不住。

周晓梦是仰望那几个阔太朋友的。她们待她极好，说不出来的好，这种好让她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样的好，所以她极力想要回报，总是觉得自己欠了她们的情。她从不要她们给的钱，更不想用她们的资源。也许正是她的这种品质成就了这种跨越阶层鲜有的友情。反而长久地坚持了下来。

嫁去加拿大03

最后把周晓梦从那17平米弄堂里拉出来的，还是老天爷赏赐的皮囊。

周晓梦的闺蜜在衡山路开了个清吧，因为偶然的事情，周晓梦去帮她看了几天店。周晓梦的长相与她逆来顺受的性格截然相反。棒球帽下瀑布般的长发，紧身的上衣露出紧实的小腹，纹身脐环，看上去就是个任性的小朋克。从她发育的那天开始，周晓梦身边从来不缺搭讪的男人。而她的人生也似乎一直就是矛盾的综合体。

卡洛斯连着一周去衡山路的酒吧喝酒，只因惊鸿一瞥，一眼就令他着了魔的长发女人。他是一个加拿大外资公司派驻到中国的员工。中文撇脚，却天天着了魔地喜欢上了一个中国女人。天天追在周晓梦后面写情书打电话。

周晓梦并没有多喜欢卡洛斯，但是那时候她的服装店正面临破产，王佑时不时地来店里骚扰，家里的电话常常有王佑身边的女人来刺探。在上海过了十多年脚不着地的生活她觉得真的很累了。偶尔她想起庄生，往事如忧伤的风烟。

听说庄生出狱结婚了，新娘是他蹲监狱时的女警官。出狱后他又东山再起，生意还是有声有色，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那个做狱警的女人偷偷联系过周晓梦，因为庄生经常看着周晓梦的照片静静地发呆。

作为帮助他劳教的狱警，对于他那惨烈的爱情故事，她一方面理解，另一方面作为妻子却也是难过的。她希望周晓梦能找庄生谈一谈，让他死心。但周晓梦没有找庄生，她告诉他的狱警妻子：“不联系最好，联系了不更难放下了吗？我这辈子毁了，但是我希望你们幸福”。

后来周晓梦和卡洛斯结婚了。她跟着这个可以把自己从泥潭里拉出来的男人去了加拿大。卡洛斯替女儿小茉莉也办了家团。小茉莉去加拿大的时候才12岁，在她12年的人生里，她一直跟母亲在上海最繁华的地方以最贫穷的姿态生活着。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那样多的可能性。

这个故事似乎像童话一样，有人像英雄一样地拯救了在水生火热中的美人，带给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但是成年人的世界里究竟有没有童话？被英雄拯救的美人最后有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呢？

周晓梦嫁给卡洛斯的时候四十了，徐娘半老加拿大人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在街上走的时候仍然有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吹口哨留电话。但是周晓梦初中就辍学了，别人学起来容易的英语，她要花10倍的力气去学才能记住一个别人一眼就学会的单词。身边的朋友，来来回回也只有那些嫁过来的华人。

尽管现在的生活和过去在上海的水深火热相比简直是从地域去了天堂。但是人这种动物就是很奇怪，过去在上海的时候日子过得艰难，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力气想自己快不快乐，似乎好好活着就是唯一的诉求。如今在加拿大衣食无忧，她有了大把时间，于是四十多年来，她第一次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人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周晓梦的人生困惑似乎是从四十岁才开始的。卡洛斯比她大十岁，以前结过婚，两个儿子也已经成家。外国人就是奇怪，离了婚还是朋友，卡洛斯的前期还经常带着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小男友来周晓梦跟前炫耀自己的性福生活。

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女人在选择伴侣的时候，有安全感的女人一定会选择后者，选择前者的如周晓梦，都是退而求其次。因为那人再好，如若不是自己想要的，幸福都是会打折扣的。

卡洛斯是个善良的好人，但是好人身上的缺点也是很多的。白天话痨，夜里打呼噜。他的各种生活习惯都是周晓梦不喜欢的，但是和过去的生活相比，这些都不能说是难以忍受。只是，周晓梦开始彻夜彻夜地难以入眠。经历过的苦难都会在身心上留下痕迹，当她从困难中摆脱出来，她又迷茫了，何去何从，人生要如何才能快乐？这是来自灵魂的拷问。

我和周晓梦认识，是因为去年我突然对采蘑菇着了迷，捣鼓了一段日子写了不少关于采蘑菇的文章。而在加拿大生活的周晓梦，每天出门见的蘑菇可能比人还多。这个在都市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突然发现，大自然有这样缤纷多彩的赐予。我们因蘑菇结缘，因此听到了这个女人半生的跌宕。

有时候我唏嘘，每当我以为自己见过苦难的时候，又会见到一个更加苦涩的故事。这让我很难过。限制想象力的不仅仅是贫穷，还有我们对生活的理解。

周晓梦如今的生活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差，她还是幸运的，在年到半百的时候有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还找到了兴趣爱好。我每天看她的朋友圈，不是在森林里采蘑菇，就是在去采蘑菇的路上。

虽然中国社会的男女之间越来越平等，但是纵观我父母辈的人，女人似乎是没有多少兴趣爱好的。年轻的时候苦日子熬过来，老来有时间的时候反而迷茫了，当自己不再被需要的时候，似乎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因为几十年来，她们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森林里的蘑菇仿佛土壤里的精灵，它们那么漂亮，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芬芳。周晓梦英语不好，但是钻研起蘑菇资料来却可以一本本书啃。秋天的时候除了采蘑菇，还有各种野果。春天林子边便有野菜。每当自己找到好的野菜和蘑菇，那种得到大自然赠予的满足感让周晓梦十分欣喜，一个人有了兴趣爱好，生活才是有色彩的。人生本来没有什么意义，只要每天都有一些这样的欣喜，日子便是令人满足的了。

一阵风穿过森林的枝叶，带着些枝叶腐烂的气息，就像破碎的童年。周晓梦嗅了嗅清风中松树的味道，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如此清醒地糊涂生活下去也算是得了善终。

半生倏忽而过，可说的故事浩如繁星。那些生命里经历过的欢笑、悲伤，被贮藏在人类的大脑里，明明没有丝毫重量，渺小若尘埃，却比整个森林还要浓密。重要的是，人还是得去找到那些举重若轻的东西，比如森林土壤中孕育的蘑菇，它们有的美丽却剧毒无比，有的繁茂却无法食用，还有的毫不起眼，却美味无穷。

汤佳

年3月26日于德国家中

作者简介

经历过奋不顾身的爱情，和说走就走的环球旅行。当激情褪去，我仍然要把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写成一首诗。已出版著作《亲爱的，这不只是一场旅行》《爱是有故事的旅行》，抖音号：，INS；spicy_joey新浪微博：

汤佳_爱是有故事的旅行

爱是有故事的旅行

真正的浪漫

不是环游世界的旅行

而是将平凡琐碎的日子也过成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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