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寺钟年出生安徽宿州人毕业于安徽艺术学校美术专业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一个人的村庄——丁寺钟和他的丁村系列潘小平《安徽文学》年第8期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品典藏编者按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部天书,但显然,这篇大散文里的主人公丁寺钟先生的人生天书是文字无法纡解的。丁寺钟先生生于皖北,为国家一级美术师,其在美术界的影响与造诣令人叹服。钟情于艺术创作的人,特别是画家,必须要有一颗贴近大地万物的心,将自己的灵魂碾碎,糅合进水墨中,才能勾勒出有灵气,深入万物精神内核的作品。丁寺钟先生的故乡“时村”,有一马平川的平原,有浩淼的老汪湖,厚朴的大地与灵动的水以及皖北鲜明的地域特色塑造了他独有的品格,并形成专属的绘画语言。邂逅诗意皖南,让这个皖北汉子深陷在徽州的山水民居与婉约气韵中,这种欲罢不能的情感又为他的水彩画作品提供了必需的精神原料。从“时村”到“徽州”的转变,是丁寺钟先生将皖北与皖南的灵魂相融于一体,构建了属于他一个人的村庄——“丁村”。此篇大气磅礴的作品,描绘的是丁寺钟先生在绘画这条锦绣华灿的大道上,一步步走来的那些动人心魄的步履痕迹,讲述他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时的诸多选择,还有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几位伯乐。当然,侧重的还是丁寺钟先生的画作,作者说她不谙画道,但她的目光分明穿透画布,深入作品内核,通过文字透析给读者的是丁寺钟先生和其水彩画的灵魂香气。散文冷静细腻,充满理性思考与醇厚的艺术气息,个人观点具有隐秘的魅力气场。探寻画家丁寺钟先生水彩画深处的神秘村庄足迹,并与其融合,是一篇典藏生命深蕴的文字。佳作,倾情荐阅!丁寺钟工作室第一次进寺钟的画室,我就惊呆了。只见四壁皆是完成或待完成的画作,因大胆恣肆而大气磅礴。我是外行,专业的东西说不出来,只是凭感觉。画室里有很多收藏,主要是歙砚,有的体量很大。石质清凉的气息,在周边散发缭绕,覆盖了闹市的繁嚣。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寺钟的水彩,充盈、通透、丰沛淋漓,有些水墨的意韵,是典型的东方思维和东方表达。都是中国的乡村,以梦幻一般的美感,呈现在月光里,或是阳光下。它们看上去是那样安详,那样静谧,穿越岁月,美好如初。而寺钟水彩中的黄色,给我的感受尤其强烈,明亮,夺目,一眼望过去,灿烂如花,能够瞬间将人的灵魂穿透。我做梦一般地怔在那里,过了很久很久,才勉强问道:寺钟,你这画的是哪里啊?
“丁村。”寺钟说,“我的丁村系列。”
噢,丁村,画里乡村,寺钟一个人的村庄。丁寺钟丁村的冬天一
年1月,寺钟出生在皖北一个名叫时村的偏远小镇,距离宿州城区45公里。那时的宿州还不是市,而是县,在当地方言中,“宿”读作“须”。那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冬季十分寒冷,但历史悠久,民风淳厚,春天到来的时候,麦子一望无际。少年寺钟扯着风筝,在早春的田野上奔跑,在纸筝断线的一刹那间,心中会有一丝茫然和惆怅。多年以后,寺钟从省艺校毕业,交上去的毕业创作就是油画《远逝的风筝》。画面上,一个小女孩背对着我们,仰望着蓝天,有雁阵飞过天空,几乎逸出画面的,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蓝天、白云、春阳下暄热的泥土,河滩上吃草的老牛,都能引发寺钟的遐想,让他痴迷,让他心动。成年后的寺钟,常常回忆起那些逝去的时光,想起自己背着粪箕子,在老汪湖边割草的情景。
老汪湖是一片野湖,汪洋十万余亩,湖畔苇草丛生,鸥鸟成群。少年寺钟常在湖滩上割草,恣肆的大水,赋予了他自由自在的天性。英国著名的湖畔诗人华兹华斯认为,艺术家“不朽的暗示来自于童年”,童年经验尤其是童年审美体验,直指人的生命深处,对一个人的性格养成和人生观的形成,有着巨大的决定性作用。寺钟的家乡皖北地区,是全省人口密度最大的地区,总人口高达多万,素有安徽的西伯利亚之称。在漫长的冬季,农民以红芋为主食,因此流传有“红芋窝头就辣椒,越吃越添膘”,“娘是红芋命,儿坐黄金凳”这样的顺口溜。创作心理学认为,童年的饥饿、贫穷和苦难,能够升华出一种独有的美学境界,一种理想主义的审美追求,贯穿于艺术家一生的创作实践之中。这也是为什么寺钟笔下的“老家系列”以及后来的“丁村系列”,看上去总是那样安静、祥和、美好、丰盈的深层原因。远离贫穷和苦难,告别饥饿与寒冷,成年后的寺钟以他的画笔,完成了他少年时的梦想,在理想主义的层面上,建构了自己的乡村记忆。温暖的情绪,和谐的氛围,美丽的梦想,笼罩于他所有以乡村为主题的画面之上,散发出理想主义的光辉。而寺钟画面深处涌动着的蓬勃生命力,以及他纵情而恣意的水彩语言,也一定来自于他家乡那片不羁的大水,来自平原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赋予寺钟开阔的眼界,坦荡的心胸,而艺术家的天性,又让他具备了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与细腻。艺术的禀赋,诗人的气质,均来自于一个人的基因,非后天可以培养。少年寺钟把鞋子脱下来,枕在头底下,放松地享受着树下的绿荫。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季节,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老汪湖边日光炙烈,暑气蒸腾。四野蝉唱如雨,蛙鸣似鼓,寺钟的内心却一片宁静。天光一点一点暗下来了,暮色四合,少年寺钟探起身来,在夜幕下抱膝而坐,一抬头,是满天明亮的星星。日后在城市的夜晚,他再也没有看见过那样深邃的夜色,那样灿烂的星空。上学、下学、割草、挣工分,少年寺钟活得自由自在,无羁无绊,而一些被称之为“艺术”的气质,正在慢慢生成。那时的寺钟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成为一名画家,把自己对土地的热望,对家乡的憧憬,把少年的感触,青春的梦想,都融入一种名叫“水彩”的绘画形式,更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以此成名。
但寺钟作为杰出水彩画家的命运,早在他躺在老汪湖畔,仰望一天星斗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
在现代,时村虽然地处僻远,古时候却境跨吴鲁两国,附近有古盟台,为春秋时期鲁哀公和吴王夫差会盟之地,今古台犹存,四周松柏苍翠,树木葱茏。离这里不远处,也是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地方,作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农民起义,“大泽乡起义”虽然失败了,但它喊出的“伐无道、诛暴秦”的口号,它所张扬的“削木为兵,揭竿为旗”的气概,对当地文化人格的形成影响至深。寺钟身上的豪气、霸气、彪悍之气,他用笔的大胆恣肆,都和这个有很大的关系。在画家风格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地域性是十分潜在而又不容忽视的因素。尽管有评论家认为,寺钟的水彩以氤氲之美、灵秀之美为主要特色,我却坚持认为,他作品的深层携带有强大的皖北文化血色,作为一种基因,皖北审美的朴厚雄阔,浑然天成,已经深深地融入他的绘画语言之中。而他画面呈现出的瑰美想像和缤纷意象,也可以一直追溯到庄子。众所周知,皖北是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庄的出生地,在人类伟大的精神传统中,道家提供了关于生态智慧和生命智慧最深刻、最完美的说明,也提供了美学意义上的博大与宏阔,深刻与简净。而这不仅构成了寺钟水彩的人文地理,也影响着他的绘画思维和绘画语言,影响了他美学风范和审美个性的形成。
寺钟“一个人的村庄”,以皖北为起点,这是他艺术生命的源头。丁寺钟徽州系列-砚山村的春天二
年冬,一个偶尔的机会,寺钟成了灵璧县文工团的临时美工。刚一进团,就交下了任务,为新上的泗州戏《七仙女送子》制一台布景。县剧团也不讲究,导演也没什么要求,把任务交下来后,就完全放手了。刚进城的寺钟,哪里懂什么舞美啊,情急之下,往外寄了两封信,一封给北京人艺,一封给上海戏剧学院的龚和德教授。
那个时代真的让人怀念,就这么冒冒失失寄去的一封信,北京人艺寄来了一本《首都舞台美术作品选》,龚教授寄来了他的讲义《导演与舞台美术》。寺钟如获至宝,拿过来连天加夜,一通“恶补”。北京人艺的作品选里,附有精美的效果图,《茶馆》、《雷雨》、《蔡文姬》、《关汉卿》等等,还有《哈姆雷特》、《推销员之死》等外国话剧,都是一些经典剧目。灯光、场景、空间、氛围……这些闻所未闻的概念和词汇,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这个乡村少年,第一次在城市的舞台上崭露头角,虽然彼时的灵璧县,还只是皖北一个落后的小县城。
县剧团的生活,丰富着寺钟的阅历,也为他日后的创作,提供了艺术之外的参照。直到今天,他还保存着龚教授的那本讲义,有时会拿出来,翻上一翻。那往往是傍晚时分,夕阳照进来,画室一片暖黄。天光渐渐暗下来了,一丝怀旧的气息,在周遭徘徊,他看见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抱着一本《怎样画铅笔画》,走过长长的时村老街,走进时村公社文化馆长王恩鸿的家。“我的恩师,”30多年后,坐在他的画室里,寺钟以崇敬的语气对我说:“没有王恩鸿老师,我不会走上这条路,更不会成为一名画家。”
王恩鸿是皖北文艺干校的第一批学员,一个多才多艺的乡村知识分子,会导演,会拉手风琴,会作曲,会画画。就是他,在时村中学的大批判专栏前,发现了寺钟的“画作”,转身就找到他,说小同学,想学画画吗?寺钟就这样走进了公社文化馆的大门,兜头一拜,投在了王恩鸿老师的门下。
已经很难复述那些逝去的美妙时光了,太阳似落不落,光线异常柔和,石膏像半明半暗,王老师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画画。那是寺钟第一次接触石膏模型,第一次知道亮面、灰面、暗面三大面,知道细部和整体,知道明暗和高光。画室里外两大间,整整三年时间,寺钟吃在这里,住在这里,画在这里,像是在自己的家。春天,师徒俩背上画夹,去老汪湖边写生,万物复苏,春风鼓荡,大雁鸣叫着,从头顶上飞过去了。在偏远乡村的偏远一隅,寺钟接受着王恩鸿严格的绘画训练,他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这个学生能够走出乡村,走进城市,进入艺术院校深造,成为一名画家。
年,灵璧县文工团招人,寺钟就进了团,做了一名临时美工。刚刚粉碎了“四人帮”,群众的文化需求高涨,剧团天天下乡,演出任务繁重。装车、卸车,装台、卸台,但一有空闲就画,画演员,画群众,画素描,画速写。两年后,他调进了宿县地区泗州戏剧团。
由县剧团调进地区剧团,虽说仍是一名临时美工,但是又上一个台阶。那是年,进去就接手《孟丽君》的舞美,寺钟借鉴越剧的设计理念,用了大量的轻纱,以展现一种曼妙的艺术境界。得到很多人的肯定,很多人的称赞。然而总觉得此地不是久留之地,总觉得意犹未尽,心有不甘。就在这时,一个人出现了,出现在寺钟人生的十字路口,出现在他生命的重要节点。
这个人叫傅景和,省艺校舞美专业的开山人物,宿县人。当时他受泗县泗州剧团的邀请,带着几个艺校的青年教师,去给即将参加省文艺调演的泗州戏《借纱帽》做舞美,遇见了抽去绘景的丁寺钟。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他,不光是喜欢他的画,还喜欢他这个人。临走时,傅景和很郑重地说小丁,明年招生,你来考省艺校吧,一定要来啊,我等着你!
都劝他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眼看就转正了,一月好几十块,一场戏还有两块五毛钱的补助,你一个乡下孩子,还想怎么着啊?寺钟也有些犹豫,毕竟捧的是金饭碗,毕竟乡下还有老爹老娘,毕竟上学要花钱,就这么脑袋一热,把工作丢了,到底值不值得?
傅景和知道后,狠狠批评了他,要他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安心复习,准备考试就行了!
年,寺钟报考省艺校,专业得了98分,为历年来最高。剧团先是不放人,后来又要他签订毕业后回团工作的合同,等一切都妥当了,又该为凑不上学费发愁了。傅景和知道后,还是那句话:这些你不用管,你只管来报到,不就块钱学费吗?从我的稿费里出!
就这样,寺钟背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南来的火车,时村老街渐行渐远,王恩鸿老师的身影,也渐渐隐到了平原深处。
晨曦丁寺钟石城秋色丁寺钟三
最初的寺钟,学的是油画,是什么原因,让他最终选择了水彩?
20世纪80年代中期,思想解放的春风吹遍中国大地,与喇叭裤、蛤蟆镜、邓丽君歌曲等等西方生活方式一起出现的,是毕加索、抽象派、表现主义等西方现代艺术。后来这些西方现代艺术,被集中表述为“八五思潮”,对中国美术界的冲击广泛而深刻。寺钟最初受到的是表现主义的影响,在他的早期油画和早期写生中,弥漫着强烈的主观情绪和自我感受。年以前,他一直在画油画,时至今日,他参展的油画《月光》,还是他最为珍视的作品。从年起,安徽省连续三届油画展,寺钟都有作品参展,引起了美术界的
而水彩在静静地等待,等待唤醒寺钟,或是被寺钟所唤醒。
一个人物出现了,这个人叫柳新生。
柳新生是我国著名的水彩画家,早在80代中期,他的水彩组画《山魂》和《白桦之梦》,就以新潮的理念和反传统的技法,呈现出梦幻般的意境。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寺钟的几幅水彩画,大为惊讶。那是一幅三连张,是寺钟在油画创作的空隙间画下的,为的是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油画创作需要投注极大的精力和体力,很消耗人。那是一组男人体和女人体,模糊、夸张、扭曲、变形、荒诞不经。画面上充斥着大片大片的红色,仿佛血液在奔流,生命在挣扎,触目惊心。有人直言不讳,表示“看不懂”。柳老却称赞说:好,好,好!就这三个“好”字,坚定了寺钟改画水彩的决心。
曾有人比喻说,油画是交响乐,水彩画是小夜曲,在以油画为主流画种的中国美术界,水彩画相对边缘,一般能画油画,不去画水彩。所以对已经在油画界闯出一点名头的寺钟,突然放弃油画去画水彩,很多人感到不理解。而此时的寺钟,已经深陷其中。他好像一下找到了最适合于自己的绘画语言,表达的欲望强烈而冲动。他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激情,投入这种相见恨晚的艺术形式,在水彩的世界里,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情绪、情感,挥洒自己的思想和才华。气韵、意象、意境、氛围,这些明显带有诗学指向的语汇,被他反复使用和发挥,以期进入一种自由完美的境界,他要以自己全部的生命,报答水彩对自己的信任!年1月,“丁寺钟画展”在安徽画廊开幕,所展出的水彩画作品,在安徽美术界引起了广泛
是的,水彩是寺钟的灵魂归宿,也是他的生命形式。
这个展览中,有一组“老家系列”,虽然和后来的“丁村系列”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貌,但它已经拥有了“丁村”的灵魂。是北方乡村最常见的场景和风物,电站,石桥,谷场,麦垛,看场人低矮的草屋,以及冬季平原上落尽了叶子的老树。画面上的景物,这时还是以十分具象的形式出现,朴素、温暖、粗砺、空旷,一看就是北方平原,一看就是北方平原上贫瘠的乡村。能够明显地看出油画的影响,却意外地为画面增添了厚重。寺钟的老家时村,就这样以水彩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的眼前,还要有大约十年的磨洗,它才能以“丁村”的名义,实现自己的华丽转身。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说说寺钟的老家,说说皖北小镇时村。虽是以“时”为名,但时村的主要姓氏,却是丁、马两大姓。当地有“南丁北马”之说,寺钟即出自于“南丁”。时村的老街很有名,两条东西街,两条南北街,交叉呈“井”字状,青石漫地。在过去年代,在平原乡村,青石漫地是一种富裕的象征。老街两边的房屋,是典型的皖北建筑,山墙简单实用。从清初开始,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时村老街多年间,都是宿城东北方圆百里的商贸中心。很少有人注意到,时至今日,时村老街简单到简陋的山墙,仍然作为一个核心元素,后来反复出现于“丁村系列”的画面之中。即便是在明确题为《徽州意象》的系列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也不是结构繁复的马头墙,而是简单的线条,简单的块面,一望而知属于北方,属于平原。寺钟对徽州的把握,更多的是意境,是意象,是氛围的营造,是气韵的生成。虽然,论者多以为“丁村”表现的是徽州村落,但我却认为,支撑“丁村”最坚实的基础,仍是“时村”。作为平原之子,北方出身的寺钟,其画法画风,和南方画家有着明显的不同。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寺钟的画有着皖南的朦胧之美、空灵之美,但其内核,其本质,是坚实,是坚硬,是苍茫,是苍劲。无论怎样沉迷于徽州的山水,无论怎样流连于江南的月色,寺钟骨子里还是金戈铁马,还是秋雁长风。也因此他笔下的徽州,不见小桥流水的纤秀,只见恣意泼洒的浑阔;不见具象的生活场景,只见主观化的情绪感受。具象被完全遮蔽在了意象之下,客体被成功融汇于主体之中。再没有比水彩更契合寺钟性情和心境的艺术形式了,也再没有哪一种绘画语言,比水彩更能表达寺钟自由的意志,奔放的个性。越到后来,寺钟越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庆幸在滚滚红尘,世事纷扰之中,水彩安放了他动荡的灵魂。图一:雨季图二:江湾小景图三:月亮湾图四:蓝色之夜四
年,丁寺钟的水彩作品《青青坡上草》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全国美展,心情很激动。此时,他笔下覆满青草的山坡,仍是北方地貌,距离他的精神故土“丁村”,还有长长的一段路程。徽州有时会在他的梦中出现,但远未到呈现的时候。
没有人能够知道,在最初那段转型的日子里,寺钟经历了什么。
第一次去徽州,是在年,当时的寺钟,还在省艺校读书。学校组织学生去徽州写生,第一站坐轮渡,到了太平县,他一上岸就惊呆了。太平地处黄山北麓,峰峦叠翠,溪谷萦绕,是他从未见过的高山地貌。正是春气上扬的时候,油菜花一片明黄,灿烂极了。在狭小的盆地上,坐落着一些村庄,徽州所独有的粉壁黛瓦马头墙,在青山和绿水之间,显出格外的醒目和幽雅。接下来他们去了歙县和黟县,西递、宏村、许村、雄村、塔川、唐模,这些日后反复出现在他梦中和笔下的古村落,水墨画一般在他的眼前展开了。真美啊,美得不可思议,美得猝不及防,美得无法诉说。寺钟就这样轻而易举,被徽州的美所击中,在遭遇它的瞬间,他甚至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然而他无法表达,无法诉说。他找不到一种形式,一种语言,他的心还不能与徽州契合。此后的几年间,每一年的春天,他都要到徽州去,不写,不画,就这么静静地走一走,看一看,或是静静地待着。一些古老的村庄,坐落在绿树葱茏的川谷之间,蓝天白云,树木瓦舍,在四月的阳光下,水洗一般的清澈。徽州的乡村,不像平原上那般喧闹,看着它们,寺钟的心安静极了。他后来的《徽州意象》,包括一系列以“意象”为题的作品,画面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静谧,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心灵对话中,“静美如初”最终成为寺钟绘画语言中一种恒定的美学元素。
年,寺钟的水彩作品《冬天的意象》入选第九届全国美展。这幅有“雪景寒林”之境的画作,地域特征非常模糊,手法上从原先重在对自然景物的描绘,过渡到以主观情绪的宣泄为主。这也是寺钟从“老家系列”到“丁村系列”的过渡,“意象”的旗帜首次在寺钟的天空中飘扬,在后来的岁月中,它最终上升为一种创作理念和审美理想。
年,《初雪》诞生了,这幅近乎抽象的作品,原名《徽州意象·初雪》,明显有着徽州山水的元素,也是寺钟首次为我们呈现纯粹意义上的徽州。
以《初雪》为起点,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寺钟入选的几乎都是徽州题材的作品。这一时期的寺钟,再次沉浸于一种亢奋的创作状态,激情如火山喷发,炙烈而汹涌。他一鼓作气,创作了上百幅以徽州为题材的水彩画,仅标题为“徽州意象”的就有《西递月》、《落花山庄》、《秋之殇》、《杏花村》、《墙》、《石城夜色》、《三月风》、《月塘秋色》等等,为他在国内外各类美术大赛中,赢得了很多荣誉和奖项。
水彩画的英文表述是watercolor,刚好是“水”和“彩”的相加。万山环绕的徽州地理,为他提供了丰富的色彩,而触目可见的淙淙溪流,则赋予他画面以充沛的“水分”和“水气”。
中国有句俗话:有钱难买水颜色。不要以为水彩画就一定带有“水颜色”,水彩画要有“水洗一般的颜色”,同样需要有对笔墨的理解,有与材质的感应和交流,有灵魂的照耀。寺钟的“徽州系列”,并不直接反映生活,描绘物象,而是强调直观感受对心灵的撞击,强调“意象”高于“物象”,强调万物融于“意象”。显然,他希望通过主体对客体的渗透,情感对物象的浸润,精神对画面的覆盖,完成自己对自然、对生活、对世界的宏观表述。一个画家,如何通过绘画,去“重建”自己的精神世界?寺钟以自由的线条,浑朴的色块,率性的渲染,纵横的笔意,以及画面之后潜藏的被现实遮蔽的人生感受和生命热望,给出了最好的回答。
在那些清晨或黄昏,月夜或雨夜,寺钟一个人进入徽州,进入古老的村落,和古人对话,倾听历史的声音。徽州的夜,是静夜,有一种旷古的寂寞和冷清。这在《徽州意象·西递月》中,表达得最为充分。山朦胧,鸟朦胧,月如水,水如纱。从明至清,几百年间,一代又一代,徽州青青的石板路上,走过多少匆匆过客?两边是灰暗的高墙,墙内是逝去的岁月,历史的丰富性和深邃性,由此而获得。寺钟作品的意义,往往深隐于画面之后,他对徽州屋面和墙体的把握,对徽州村落整体氛围的呈现,比现实中的粉墙黛瓦马头墙,比表面上的秀丽温婉,更为准确,也更为深刻。在山区明丽的高天之上,徽派建筑最富有辩识度的五叠式马头墙,传达出的是明快的意绪,而寺钟“徽州意象”系列之《西递月》、《落花山庄》、《石城夜色》,甚至包括《斜阳》这样色调明亮的作品,所呈现的都是一种空寂甚至凝滞的美感,显示出了历史的纵深和思想的重量。
“意象”的背后,是思想。
而在“徽州”之外的“意象”系列中,这一点也得到了充分的呈现,比如作于年的《飘》。这是一幅典型的主旋律作品,为建党80周年而创作,却突破了命题的局限性,获得了更高意义上的宏大与壮阔。鲜艳如血的红色,泼染在整个画面,如浪潮汹涌,如旗帜飘扬。红色是他对革命与牺牲,对中国共产党80年光荣传统和光辉历程,进行的高度概括和抽象。《四季的意象》则将春的烂漫,夏的蓬勃,秋的绚丽,冬的肃杀,置于同一系列,表现出万物轮回,生生不息的生命观和宇宙观。《意象荷塘》系列倾向于感觉、感受,思绪、意绪,注重光和色的关系,气与韵的和谐,以及画面的诗意表达。由水彩画家,而水彩诗人,他的画有力地推进和发展了纯粹水彩画的特性,表现出一种优雅、自如、丰富的美学倾向和梦幻情调,表现出清澈和谐的心境和气象。这一方面来自他对西方水彩语言中色彩关系的认识,一方面也来自于他对东方精神和水墨意趣的理解。他所呈现出的水彩画面,或空灵,或纯净,或梦幻,或朦胧,或浑阔,或洗练,具有深远的空间感,意境高远而庄严。而用色彩表现出气流的感觉,如《三月风》画面上鼓荡的春风,则是一般水彩画家很难达到的境界。年,国内权威美术杂志《艺术界》向寺钟约稿,寺钟捧出了他的“徽州系列”。资深美编魏根生觉得这个题目不能充分表达寺钟的个性,于是建议他以自己的姓氏命名,“丁村”由此横空而出。
这是一个富有象征意味的时刻,此后十年间,寺钟以他全新的话语体系和自足的审美空间,创造了水彩世界里的“丁村”,创造了一个人的神话。丁寺钟戴村初雪五是的,这是寺钟一个人的村庄。
从“老家”出发,经过漫长的探索和跋涉,寺钟最终抵达“丁村”,抵达他的情感家园和精神故乡。如果说从“老家”到“徽州”是一种断裂,一种突变,那么从“徽州”到“丁村”则表现为一种情感上的回归,一种艺术上的融合。
“老家”和“徽州”比较,差异是那样明显:
“老家”是北方,“徽州”是南方;“老家”是写实,“徽州”是写意;“老家”是具象,“徽州”是意象;“老家”是苍劲,“徽州”是温婉;“老家”的画面苦寒艰涩,“徽州”的画面氤氲如水洗一般。
总之,“徽州”是“老家”的对立面,“徽州”的一切,都指往“老家”的反方向。能够明显感到,“徽州”创作期的寺钟,急于想挣脱“老家”,挣脱北方的影响。他因此沉迷于意象的追求,氛围的营造,将水彩中“水”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使人们仅从画面的丰沛淋漓上,就能够感受湿润,感受灵秀,感受地理意义上的南方。寺钟用决绝的方式,实现了自己和“老家”的断裂,实现了从写实主义到表现主义的转变。
这不仅需要否定自己的勇气,也需要思想的准备和艺术的储备,才能构成飞身一跃的力量。一次次地进入徽州,感受民居、祠堂、书院构成的独具一格的徽州建筑风貌,感受蓝天下寂寞站立的牌坊,感受“一滩复一滩,一滩高十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的地貌,并最终将它们上升为具有象征意义的徽州文化意象。新安江日夜奔流,两岸的老街、老屋、老桥,老树,在太阳下静静站立,被时光淬过的木雕、石雕和砖雕,让寺钟充分感受到了徽州昔日的辉煌。所以你看寺钟的徽州画面,常常带有一层怀旧的暖色,从情绪美学的角度上说,我们一般把它称作“怀旧的暖黄”。而他以“秋”为题的作品,无论是不是标属“徽州”,都会出现这种“情绪色调”,这正是徽州和徽州文化,提供给寺钟的整体意象。
以毅然决然的姿态,斩断和“老家”的关联性,寺钟完成了他的第一次艺术飞跃;而重新寻找和“老家”的关联,并将它和“徽州”一起融入“丁村”系列,则是寺钟艺术上的第二次飞升。磨洗绚烂,归于平淡,寺钟的艺术感觉更加纯粹,艺术语言更加简化。年之后的寺钟,进一步拓展他的体验范畴和思想层面,他开始用更为本体化、更为象征化的水彩语言,来建构和呈现他宏大的乡村寓言。和“老家”是北方,“徽州”是南方截然不同,“丁村”的画面不具有明显的标识性,它既不是北方,也不是南方,它既有南方的温婉秀丽,也有北方的苍凉空旷。它是“老家”的延续,也是“徽州”的延续,它尤其保留了皖北文化简劲悲凉的内核,以及从庄周梦蝶开始,就滋生出的瑰美诡异的想象。而庄子之外,还有曹操,曹操的文风,古直悲凉,沉固阔大,“丁村”呈现出的那种霸悍之气,正是出自曹操文风的影响。皖北文化基因,再次以强悍的姿态,进入寺钟的创作,成为“丁村”系列中支撑性的美学力量。
论者多将寺钟的“丁村”系列,与“徽州意象”系列混为一谈,但以艺术美学的眼光看,它们存在着很大的不同,我的最直接的表述是:气息不一样。气息是更高层面的美学追求,它笼罩于物象、意象、情感、情绪等等一切之上,构成艺术品的整体气象。“丁村”的气象,高于“徽州”,比“徽州”更张扬,更宏阔,更高古,更沧桑。无论是《初雪》还是《晨曦》,也无论是《清明雨》还是《旧时月》,都散发着巨大的悲悯,巨大的悲凉。尤其是《丁村的冬天》,散发出无边的苍茫,无边的凉意,无边的寂寥和无所依傍。中华民族0年文学传统中,最具有独特性的表达是什么?是巨大的乡愁和巨大的生命悲情。这是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的最大贡献,在人类的精神史和情感史上,具有不可取代的意义。这也是中国艺术对世界艺术的最大贡献,虽然水彩是外来画种,但作为中国画家,寺钟无疑继承了这一文化基因。在完成了从具象到抽象,从抽象到意象的艺术进化过程之后,寺钟保留了他在“意象系列”中所获得的艺术感受和艺术表现力,成功地对“意象”进行了整合,完成了他从技法到精神的回归和升华。
丁寺钟春雨因此“丁村”它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物理空间,它是一个审美空间,一个艺术理想。而作为一个审美空间,“丁村”是那样自足,那样独立,那样完美和完整,它是最具特色的水彩符号,最具辨识度的个人语码。对于整体性的存在,寺钟有超出常人的概括能力,他水彩视野的开阔,他对世间万物的抽象程度,常常令人惊诧。他的画面,有着独特的节奏处理和色彩逻辑。对以语言为介质的文学作品,我个人重要的评判标准,是文本是否具有一种“自足性”,是否在一个虚拟的空间里,创造并实现了自己的审美想象。优秀的绘画作品和优秀的文学作品一样,都需要满足“独立性”和“自足性”这两个条件,以“独立性”保证其不可复制的“孤本”价值,以“自足性”保证其结构的完整与和谐,保证它的不可替代和不可侵入。换句话说,它所有的感受、体验、表达、抒发,它所有的色彩和线条,细节和元素,都有着统一的审美指向,以完成最高的审美理想。“丁村”的文本,无疑具有强大的自足性,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给出了“孤本”的界定。
进入新世纪以后,中国艺术品市场商业泡沫泛滥,中国当代艺术更加纷繁复杂。我们靠什么来判断艺术品的价值?我想“孤本”价值应该更接近于艺术品本身,更接近于艺术史的苛求。年,首届上海朱家角国际水彩画双年展在中国举办,寺钟的水彩作品《逝水》入选。《逝水》是一个穿越时代的哲学命题,凌驾于一切现实政治和现实人生之上,给人一种永恒的迷茫。多年前的孔子,站在“逝水”之侧,就曾发出过“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慨叹,至今他那一声叹息,还萦绕在现代中国人的心上。水彩艺术从传统意义上说,是欧洲的绘画语言,但从百多年前传入中国的那一天起,中国人就以自己的认知方式和审美意趣,对其进行吸收、改造、丰富和融合,使之更能传达中国人的情感和思想。因此水彩从内容到形式,都有一个本土化的问题,而本土化并不仅仅体现在技巧和技法方面,更体现在审美和情感上。寺钟的水彩,经过了充分的本土化过程,吸纳了丰富的本土元素,如我在开头所说,是典型的东方思维和东方表达。也因此对于寺钟来说,水彩不仅是他的生活方式,生命方式,也是他的美学和哲学,信仰和宗教,是他灵魂的颤栗,情感的抒发。而“丁村”,“丁村”就是在这样的精神生态下诞生,承载着寺钟全部的生活和情感,理想和追求,在对现实的不断超越中,获得更为广泛的象征意义,并最终上升为当代中国最具有辨识度的水彩语码。人物名片潘小平,女,年毕业于淮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留校任教。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特邀作家。年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攻读文艺学研究生课程。年调入安徽省文联理论研究室,曾任《清明》杂志副主编,《安徽文学》执行主编,现为安徽文学院院长、安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主要作品有《季风来临》《北方驿站》《城市呓语》《爱情这逃犯》《文化徽州》《徽商——正说明清第一商帮》《风韵新安》《在北纬30度神秘线上》《一步跨过两千年》《坐拥江淮》等散文随笔、纪实文学。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曹多勇合作)、长篇历史小说《翁同龢》出版。广泛参与电视策划与创作,担任多部大型文化专题片和纪录片撰稿,希望通过现代传媒手段,将精英的理念传达给大众。担任系列电视散文《皖地风流》、《永远的大别山》撰稿;大型文化专题片《安徽历史文化名城》《红色记忆》《安徽民间工艺》《中国花鼓灯》撰稿;大型纪录片《跨越》《潮起江淮》撰稿;大型纪录片《巨变》《皖江崛起》《振兴皖北》总撰稿。大型文化专题片《皖赋》获年度中国电视专题二等奖、安徽电视一等奖;大型理论专题片《跨越》获年度安徽省“五个一”工程奖;电影《美丽的村庄》获第十届国家“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曹多勇合作)获第十届国家“五个一”工程奖。大型纪录片《潮起江淮》获中国纪录片委员会改革开放三十年优秀纪录片银奖(学术奖)。已发表论文、散文、纪实文学、影视文学、小说约万字。逝水流年文学社团江山文学网第一品牌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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