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庄子 >> 庄子知识 >> 逝川流光李白归来生命是一切学问之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余光中在《寻李白》中将李白情结展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在采访中,他笑言:“我如果去旅行,我不要跟李白在一起,他这个人不负责任,没有现实感。”其实,许多人眼中李白就是这样,是盛唐最俊逸的剪影,是阔步云端的神仙,既矛盾又纯粹,既亲近又疏离。詹福瑞《诗仙·酒神·孤独旅人:李白诗文中的生命意识》(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年11月版)一书,如作者所言,就是要写李白对生命的感悟,要写他对李白生命意识感悟的感悟,要还原一个活生生、带有生命气息、带有人类情感的,这样一个天才诗人的本来面貌。阅读该书,或可解得观者对诗仙好奇之心,去真正了解一位与我们同样,于生命苦短这一终极苦闷中经历着快乐、痛苦、孤独的人。
“存亡任大钧”
作者以生命观为线索,探讨生命价值贯穿始终的“李白诗传”,结构设置严谨而特别。八章排布,按照“前世—今生—未来”轨迹,并不似当下时兴的那种将核心概念聚焦首章的写法。以李白所在的盛唐为“今生”,前两章依次展开对“唐前生命哲学”“魏晋南北朝诗文中的生命意识”的探索;中三章以李白诗文为基础,集中讨论了他对生命本质的认知与实践;后三章则侧重描绘诗人的生命历程、心灵体验与生活态度,自然延伸至对今人的启示。整体由具体至抽象,由诗文入哲思,从往昔到如今,似画兰草,一笔撇掠,焦浓重淡清。
在纵线清晰的同时,每章横向拓展讨论问题,表现出相对的独立性与彼此间的呼应关联。这从作为副文本中重要构成的标题便可窥得一斑。正标题皆出自经典诗文,点明主旨深意,导引出副标题中主要对象与问题。如首章名“死生亦大矣”,出自《庄子·德充符》,强调死与生均是人生变化中的大事,在人类单向度的时间序列中,死生是沟壑分界亦是天堑联结。由此自然延伸至副题所论“唐前生命哲学”。次章讨论“魏晋南北朝诗文中的生命意识”,题名本自陶渊明《形影神三首·神释》:“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此后各章则多取李白名句,“逝川与流光”“人生得意须尽欢”“身没期不朽”“古来圣贤皆寂寞”“且须酣畅万古情”“万物兴歇皆自然”,正副匹配,时段相合。这种命题方式颇富中国文论“摘句”评点特色,概括精准又灵动引人,每题无论出自原诗出句还是对句,均注意彼此间偕同表达出的对时间和生命的感悟。
除却纵横排布的细腻构思,作者还特别注意研究方法的高度适配与变化。如第三章谈论李白诗文中的光阴意象所表现的生命本质,作者汲取典型,各个提出或两两对举。将逝川、流光、石火、春容、飞蓬、逆旅、过客、春殿、古丘等,以散若星辰之“点”,映衬李白广袤浩渺的精神穹苍。这些意象,或言一去不返,或道消歇迅疾,或叹转瞬即逝、容颜易衰、盛极而败,由点及面逐步展示出诗人的忧生、矛盾与上下求索。第八章讨论李白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有鲜明的分论题,兼具收束全书的功能。在研究中,作者运用中西比较、细读文本等方法,以《老子》《庄子》《王弼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加缪手记》等为核心文献,在梳理中西方哲人、文士自然观衍进中,提炼出李白自然观的承接、发展与延伸。同时,注重与前几章所探讨的功名观、各类型诗歌进行呼应,得出“存亡任大钧”、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自是水到渠成。
“颓废得十分深刻”
相较李白研究的众多成果,该书最大的特点是正面回应了李白身上凝聚的几组矛盾。以生死与时间的胶着为不可避免,李白的忧生嗟叹比他人来得更为沉重,表现得更为复杂:渴慕建功立业,却又徘徊于及时行乐;不辞富贵荣华,却有粪土王侯之气概;诗风浪漫飘逸,却深蕴现实关怀;喜欢冠盖京华,却从来遗世孤独。此中任何一个,都是唐诗研究、李白研究、经典接受中的焦点问题,聚讼纷纷,见解纷纭。除却在四组矛盾中始终贯穿的核心线索“生命意识”之外,作者精准地抓住了“快乐”这个处于矛盾交汇处的点,对其阐发尤为透彻精彩。
他认为“李白主张的生命快乐,既有精神层面,亦有感官层面”,而研究其诗与人,便是要直面此中包蕴的深刻问题。东西方传统观念对“快乐主义”的生命观一般持否定态度,西方惧其干扰宗教信仰,东方则厌其使人心受到遮蔽,而那些表现出强烈快乐、耽于享乐的人,总归被视为人欲难驯的浮浅之徒,这就更需将李白从此中别出。作者指明,李白对感官之乐的追求,源乎对流光欺人的恐惧,故而从不掩藏对苍茫时光中片刻欢愉的喜好,表达得强烈绚烂、光彩夺目,所谓“今夕不尽杯,留欢更邀谁”“荣盛当作乐,无令后贤吁”“千金买一醉,取乐不求余”。后世词中有“尽头艳语”,李白诗中足可谓“尽头乐语”,作者评价其以“矫激行为”对抗生命力遭遇外界磋磨,“颓废得十分深刻”,表达得异常顽强,“十分合乎人的生命本质”。观者一旦从中理解了李白的快乐,他对时光奔涌的敏锐,对建功立业的执着,对世间美物的珍爱,对自我生命与他人生命的关怀,对盛世繁华中报国无门的无奈与孤独……自然迎刃而解。
“写了半世”渴望实现三重回归
通观全书,作者努力实现三重回归。首先,李白回归飘逸。历史上对李白的接受,自宋人开始产生人品、诗风的争议。宋末元初的注释家萧士赟在争议声中,采取“注李如注杜”的方式,将李诗阐释得更为符合儒家的期待。尽管后人不断予以批评,但这种深耕诗意的倾向延续至今,研究者在潜意识中希望呈现一种“仙圣同途”的肃穆感。同样论证关怀现实,作者精研作品,辅以李杜比较,认为李诗关怀现实的特征是“讽权贵”且“直而显”,与杜甫“怀蒸民”且“婉而讽”有别。这与李白强烈的生命意识暗合,与他浪漫飘逸的形象亦不冲突,并不需要刻意地拔高或回护。
其次,古代文学研究回归对“艺术”本质的重拾。长久以来以梳理存世文献、描述文学生成与演变的历史事实为主流形态的倾向,使“古代文学研究最终阑入了历史研究范畴”,文与史的亲密远超文与艺。作者强调:“意识在文学中的呈现,主要表现为感性的审美的形态,带有极强的主观性和不确定性……本书尝试从文本细读中直接触及并阐释李白生命的内涵。”这就是拨开了经典接受中历经传播累积的话语浮云,重新与诗人对话,去感受作品中跃动的艺术魂灵。
最后,学者学术回归大众阅读。作者长期从事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近年来著有随笔集《不求甚解》、诗集《岁月深处》、散文集《俯仰流年》。而这部被他形容为“写了半世”的书,融合广深的学术积累,却毫不艰涩难读,以俊逸畅快的笔调,与他前期的书写轨迹从容相合。而这半世,从不惑到耳顺,恰是一位学者学术版图稳定,足供思想自由驰骋的阶段,如他接受采访时所说:“李白对这些快乐是怎么看的,对孤独是怎么感受的,他怎么超越这些达到人生自然的这种境界。这就是我的书的目的,我希望读者能喜欢它。”读者喜欢,大众喜欢,便是作者最衷心的希冀。
(本文系贵州省年度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国学单列课题“宋元时期宋人别集的编纂与刊刻研究”(18GZGX2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张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