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庄子 >> 庄子推荐 >> 庄子諵譁中国文化关于成道得道境界的描写
下面又讲一段事了,是说大家最容易犯的毛病。你读《庄子》要当心,真正修成功得了道的人,是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上面是“乘云气,御飞龙”,骑在龙背上玩玩的。现在有一个人,也是古代道家修成功的。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这两个都是修道的,是《高士传》上的人,瞿鹊子提一个问题,“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瞿鹊子据说是孔子的学生,这里的夫子,据说也是指孔子。他就问长梧子说,我听我老师讲“圣人”,真正得道的人,“不从事于务”,他在这世界上,好像对于世俗的事务不需要管。这也就是我们一般修道人的思想。一般人学佛修道,学密宗,学瑜珈术,学各种古里古怪的都叫做修道了。据我积数十年之经验,发现凡是观念一沾到修道的人,有一个毛病,就是这个人成了废人,完了。第一先学到懒,以为什么事都不管就是道,哎哟!这个会扰乱我的道行,最好光修道什么都不管。第二,非常以自我为中心,自私又自利,因为修道本来是个自私的事啊!因为我要成道啊!也想骑骑太阳脚踏车。对不对你们去研究吧!但这都不是真道。所以庄子现在引用的瞿鹊子问长梧子的话,也是这个道理。他说,我听到老师说,学了道的人,不从事于世间的事务了。
“不就利,不违害”,表面很好听,有利的好的事情不沾边,坏的事情也不管,这个修养真正很高啊!绝对的自我主义,在西方文化,是真正的自由,个人自由主义发挥到极点。可惜我们一般人,“不违害”就做不到。有害的地方我就是要去,那就是中国文化。《礼记》上讲,士大夫知识分子,临危受命,譬如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时不怕祸害,这一点我们做不到。“不就利”,我们修道的人,表面上万事不管,只要对我修道有利,只要你传我一个道,你叫我磕头,叫我龟孙子我也干,这就是就利啊!虽然看起来很诚心的学道,实际上这个存心是“就利”,对不对?你叫他牺牲一点精神生命,就是佛家讲的布施为别人,像宗教家奉献给人家,嘿!嘿!这个我不干,这对我有害,对不对?
“不喜求”,不喜欢要求什么。大家注意,我们一般学道的人,要求可多得很呢!既要健康,又要长寿,还要发财,还要大家看得起我,还要,还要……多得很!总而言之,三根香蕉到庙子上拜拜,拜完了,要求完了,还要自己带回家吃,通通是喜求。“不缘道”,也不自己标榜自己在修道,没有装模作样装起那个修道的样子。
“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他说,无谓有谓。你说他有所谓吗?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有什么目的吗?他也无所谓,你说他无所谓吧!他在世界上很起劲。但是你仔细研究,他虽然身在世界,也照样做生意,照样骑摩托车,照样六点钟起来,匆匆忙忙赶啊!十二点才睡,忙得不得了,“游乎尘垢之外”,但是他的心跳出来了,心在世俗的尘渣外面。“夫子以为孟浪之言”,瞿鹊子说,我是听老师那么讲,可是我的老师说我太孟浪,好高骛远,怎么有资格问这个话呢?我被老师骂了一顿心里不服啊!
“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我认为,这个是对的啊!真正得道的人是没有特定的样子,“吾子以为奚若”,他说老兄啊!你认为怎么样?他问老师得道的人是不是那样,老师没有答复他,还挨了老师的骂说是“孟浪之言”,你吹大牛,你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他说,我认为我的问题很对,老兄啊,你说说看怎么样?
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
长梧子说:老弟啊!你问的这个问题太大了。庄子所谓,盖!你盖得太大了,不要说你,就是我们那个老祖宗黄帝,是得道的人,“之所听荧也”,你问他,他也假装听不懂,不是不知道,是装起听不懂不会答复你。“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他说你的老师孔子,他哪里会知道!看起来庄子在骂孔子不懂,实际上也就是说,孔子以不知表示不懂,那是真懂。他说你的老师骂你孟浪,他说得对啊!怎么对呢?他说你老兄啊!“且汝亦大早计”,太急性子,太早了,牛吹得太早了!
注意哦,我们一般学道的人都是这样学佛的!“见卵而求时夜”,看到鸡蛋就想到唉呀!把鸡蛋放在旁边啊!明天早上不要闹钟了,公鸡会叫了,我会起床。你看到鸡蛋就想到公鸡了,有那么容易啊!“见弹而求鸮炙”,你看到打猎的那颗子弹,就想到我打到一只野鸭子,明天中午烤野味,请你来吃!其实你只不过子弹在手上,你还没有到山上,打不打得到还是问题。他说,你老师骂你孟浪难道不对吗?
这一段是描写千古以来的人,但我们现在修道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打坐三天就想神通来,再不然气脉通,再不然明心见性悟道了!坐了四个礼拜都不悟道,然后来问说:老师啊!我在你这里坐了四个礼拜一点都没有什么!我说:这个楼上本来没有什么的嘛!谁叫你来坐?每个人看到蛋就想到公鸡,看到子弹就想到野味上桌了。他说你老兄挨老师的骂,是当然的。
“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奚?”长梧子一边骂他,又说:不过呢!你现在既然乱七八糟地问我,对不起,我也乱七八糟地答复你,怎么样?所以我们中国文化后来有一句成语“姑妄言之姑听之”,典故就出在庄子这一篇。你们年轻人要知道,我们以前读书很注重根据,要是老师问你典故出在哪里,答不出来手心就要发肿。《聊斋》开头不是有一首名诗吗?是清朝王渔洋题给《聊斋》作者蒲松龄的。“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第一句话,“姑妄言之姑听之”,大家晓得用姑听之。“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爱听坟里头的鬼讲话,这就是骂人的话,意思是说世界没有人,都是鬼。他说想来你讨厌人世间,社会上的话你都懒得听,所以写《聊斋》,都是写的鬼故事。蒲松龄写了《聊斋》,拿去给王渔洋看,王渔洋出十万代价要买他的稿子,叫他不要出名,写我王渔洋著,他不干。王渔洋晓得这部书一定是个流传巨作,所以写了这个序。王渔洋后来也仿照他再写一部,始终不及《聊斋》,名诗倒是传出来了。
旁曰月,挟宇宙,为其吻合,置其滑涽[hūn],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这一段是最麻烦的,就是讲成道的境界,得道的境界。他说真正是得了道的,所谓超人的境界,是“旁日月”。“旁”就是邻近太阳、月亮,他把太阳、月亮两个拿来当弹珠玩,可以到这个境界。“挟宇宙”,他有时候把整个的宇宙,像夏天拿手巾擦汗一样的,挟在身边。下面很麻烦了,“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以文字讲起来,这是很讨厌的问题。我们晓得庄子上面提出来一个名称,叫做“滑疑”。上一次提到过“滑疑之耀”,对不对?那么他同样用滑疑多好呢?但这里不用滑疑了,上面这个字相同,下面要变一变。上次“滑疑”我们给他做的注解“非空非有”,所谓引用《楞严经》的“脱黏内伏,耀发明性”做说明。那么他这一次呢?他所提到“滑涽”,跟“滑疑”是一样的,只是程度更深一层,这个“涽”字啊!就是混合那个“混”字,混混然,那个宇宙涽涽,幽昏之昏,空空洞洞,比滑疑深一层。我们借用佛家的勉强做比方,就是同于佛学“寂灭”的那个境界。“为其吻合”修道修到那个境界,心物一元了,心跟物两个参合,吻合,融合为一,“置其滑涽”,已经到达了寂灭的境界。“以隶相尊”,我们简单的解释,就是完全平等,也就是《金刚经》提出的性相平等这个观念,到达这个境界。
如果专拿中国文化自己本身文字来解释这三句话,起码要写他几千字,或者万把字,看能不能解释得清楚。借用佛学来解释呢,就简单明了了。“为其吻合”,到达心物一元;“置其滑涽”,已经证到寂灭这个境界了;“以隶相尊”,万法平等、性相平等。这个得道的境界,并不是说离开人世间另外有个道,而是入世的。“众人役役”,就是形容社会一般人,活了一辈子,天天劳劳碌碌,干什么事都是为自己的欲望、身体做奴隶,做奴役。这就是众人,佛家叫凡夫。“圣人愚芚”,得道的人看起来笨笨的,什么都不做,他是最高的智慧,他是葆光,就是庄子前面讲的在天府中,自己在葆光,所以外面看似愚钝。
到达这个时候,“参万岁而一成纯”,他超越了时间的观念,无所谓长寿不长寿,一万年也就是一刹那之间,他活一万年也不过活一刹那,寿命的长短到了“万”跟“一”,空间的大小,时间的长短,都是合一的。合一就是不二,没有差别。“成纯”完全是一个纯清绝点,就是上面讲的吻合。“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这个时候,心物一元了,身心一体,心跟物合一了。“而以是相蕴”,蕴是含藏、含蓄。道在哪里?在心物中,在身心上;换句话说,“而以是相蕴”,解释这两个字,又只好借用佛学,最简单明了,就是无分别。相蕴,就是一点分别都没有。
◎本文摘录自东方出版社(简体):南公怀瑾先生著《庄子諵譁》。本平台只作转载,版权归先生子女所有。